擎風斷雨之三 | 棋中局

文、承影

“你會得到報應的。”

巫族族長坐在前方看著那個穿著寒酸的劍客,她擦去嘴角的血,語氣沒有任何詛咒的意思,顯得很平靜。

“那我等著它。”劍客將斷雨劍歸鞘,攥住了祭壇中的荊棘花。

(一)

未孤問:“你為什么要叫棋人?”

我笑著回答:“因為我是下棋的人啊。凡生皆為棋子,唯我真棋者。”

“那可真氣人。”未孤抱著刀表達了她的想法。

未孤是個小姑娘,她有個聞名于世的師父。可惜這不值得高興,因為她的師父想要她死。

我第一次見到未孤是在雨后的竹林里,我彈著琴,她提著刀,場面有些尷尬。她直直地盯著我,也不說話。

我心想著應該先打破這種不太妙的氛圍,便隨口道:“你這刀不錯啊。”

“這刀是山下王鐵匠打的,五兩銀子一把。你要的話,我三兩賣給你。”

“……”

她說出這段話的時候,表情很認真,漆黑的眸子中沒有一絲開玩笑的意思。

我不禁啞然失笑,不知如何作答。

“我很餓,你有東西吃嗎?”

這是她說的第二句話,下一秒她就倒在了地上。

我看著她倒在地上一動不動,愣了片刻,然后想到我可能遇見碰瓷的了。

后來不久之后,我將當時的這個想法告訴她,未孤手摩挲著下巴,踟躕道:“我當時的確是這么個意思,你總不能丟下我不管不是?”

“……”

和她認識的那段時間,我琴弦斷掉的次數極速上升。

在我看來,未孤是個話不多的姑娘。據她自己坦白,在知道她師父想她死之前,她是他們師門話最多的一個。

由此看來,生活中的巨變往往伴隨著性情大變。

我這么解釋給她聽,然后她告訴我,師門只有她和她師父兩個人。

我有一種被戲耍的錯覺。

未孤在我這白吃白喝了一個多月,帶著那把比她自己還高的刀,每天摧殘我的綠竹林。

“你若是陪我練刀,我便放過你的林子。”未孤說的理所當然,沒有一點她這條命都是我救的自覺,也沒有一點我隨時可以攆她走的意識。

“我不會武功。”我瞧著她不滿的模樣,氣惱道:“不過我就算不會武功,還是能看出你這刀法著實差。”

未孤暗了眼神,卻只一瞬又恢復蔑視:“不會武功你就老老實實彈琴。”

我沒再打擊她。

未孤本就不是學刀的,她的師父,是北方聞名遐邇的劍道大師,師承嶺南源家。

嶺南源家,是一個世人都趨之若鶩的圣地。很少有世家會像源家那般,在刀與劍兩種兵器上的造詣都深不可測。

一家兩派,冠絕于世,便是世人所給予的盛譽。

而未孤的師父,便是源家劍派中的佼佼者,只不過后來不知出于何種原因脫離源家去了北方。

未孤跟隨她的師父學了十五年劍術,她的師父在離開她前,丟給了她一把隨處可見的鐵刀。估計是為了防止她換武器,便是一點盤纏都沒有留。

她讓未孤前去嶺南,用一身劍法和一把鐵刀挑戰源家少家主,當世劍道天才源笙。

源笙有一把傾源家百年心血打造的傳世之劍,擎風劍。

我聽她說這些事的時候以為她在說笑話,但她直勾勾地盯著我,我就不好意思笑出聲了。

我低頭敲了敲棋子,問她:“你怎么打算?”

“去看看。”未孤答得平靜。

這一去就不一定回得來了,我不知為何有些不甘心。

“你的師父本是源家人,因罪離開源家,現在不過是讓你去送死,成全源笙的同時,來為他自己贖罪而已。”

“所以呢?”

“所以這實在是可笑,她的命貴,難道你的就賤?你又何必白白赴死?”

未孤思忖著落下了黑子:“師父曾與我說,那是所有人的心愿。”

江湖四亂,必須要有一個服眾的人主張大局,源家無疑是最好的選擇,而要聲望如日中天,必須要北方的臣服,所以未孤成了棄子。江湖如何會在乎一顆棄子的想法?他們想要只有自己的性命安穩。

我問:“你自己也是這么想的嗎?如果不是,那就不是所有人。”

我想告訴她,我也不是。

未孤笑了笑沒回答,她轉而道:“此去嶺南千里之遙,我身無分文,你總不能丟下我不管不是?”

這是她第二次同我說這句話。

我認命地將那棋子散入盤中,輸得徹底。

(二)

很多人從開始就在尋找所謂的終點,但往往究其一生都無法如愿,他們最終只能死在路上。

我同未孤說著我的感慨,對小竹林的閑適生活分外懷念。

“我們是去嶺南,而非終點,所以并不會死在路上。”馬車毫無征兆地顛簸加速,顛得我愁眉苦臉,感覺骨頭幾欲散架。

未孤抱著刀穩穩地坐在對面,嘴角帶著嘲諷地笑:“你未免太能給自己加戲了。”

“……”我微噎了一下,然后搖了搖頭道:“會不會死在路上,誰知道呢?”

世間之事本就不是一個人能掌控的。

去源家的路上,江湖上北方劍道第一人唯一的弟子將挑戰源家少家主的消息早已傳得沸沸揚揚。是誰傳出的?未孤盯著那把平凡的刀,笑得諷刺。

答案不言而喻。

“師父是怕我避戰,要么背負罵名,要么死于嶺南,他知道我會怎么選擇。”

我看著她表情淡漠,心中竟揪心得疼。

一個人所用力生存的幾十年只是為了成就另一個人,未免太過殘忍。

這對未孤當然殘忍,對我卻是更殘忍。作為一個得不到任何回報的路費金主,只因送人去嶺南就平白受到各種追殺,上天對我著實不公。

盡管追殺者都是被未孤一刀撂倒的戰斗力為負的小人物。

江湖新一輩中籍籍無名的小人物們,突然有一天得知殺了一個人就能聲名鵲起。信奉富貴險中求的他們,縱知兇險也會一試。

于是就把他們的兇險轉而化為了我們的兇險。

然后我們送他們去見閻王,以此化解了兇險。

可兇險還是一波一波地來,似乎樂此不疲。

果然,在這個江湖,不對別人殘忍,就只會對自己殘忍。

歇下來的時候,我仔細地分析了一番得出了一個結論:未孤的師父確信這些炮灰不會傷及未孤的性命,反而當她一路殺到嶺南,更能突顯強大。最后一刀撂倒別人的她被源笙一劍撂倒,以此側面證明了源笙當之無愧劍道第一。

于是我好奇:“源笙是他親兒子嗎?”

未孤明顯愣了愣,然后深沉地思考了片刻才搖頭道:“我不知道。”

我陷入了深深的不解之中,直到被人抓進了牢,仍然未能自拔。

(三)

后來很久很久之后,我都沒能找到比現在更為糟糕的境遇,因為這里飯真的很難吃。

好在我心態還不錯,閑著沒事問那人:“你知道設私牢是犯法的嗎?”

男人倏地扯住我的衣領,帶動我胸前的傷,疼得我呲牙咧嘴,吸溜吸溜直喘氣。

他看到了,不屑地笑:“她不來,你就等死吧,不會武功還敢學人英雄救美?”

“你這話就不對了,首先就算我不會武功,但身為一個男人,保護小姑娘是應該的。其次,我那只是下意識反應,并沒有英雄救美的念頭。最后,確切地說,這應該是愛慕的一種表現。”我瞧著他半個字沒聽進去的表情,搖了搖頭嘆息:“算了,你這種鰥夫怎么會理解?”他的確沒聽懂,并且惱羞成怒地打了我一頓鞭子。

力氣之大,讓我驚嘆:我之前果然對鰥寡的力量一無所知。

抓住我的人是個殺手,這年頭殺手刺客真的很吃香啊。走個幾里路就是一捆一捆的,跟稻草似的。

本來這等層次的人就算我打不過,未孤也能幾個回合送他歸西。可偏偏不走運,我們之前遇到了一尊大佛,介無刀。

北方劍道第二人,也是北方劍道的守護者。他不能允許未孤輸給源笙,不能讓她墮了北方劍道的名聲。所以,他要殺了未孤。

介無刀打傷了未孤,也許是覺得下手程度足夠狠到未孤去見真的佛了,也許是忌憚未孤的師父,便沒有滅口,揮揮衣袖走了,只留我拖著半死不活的未孤四處找醫館,然后這位殺手大哥就乘人之危地殺了出來。

好在溯鳶一直在天上跟著我。

所以說平時沒事養個寵物真的很重要啊,尤其是會飛的,指不定什么時候被敵人追殺,它抓著你就逃走了。而那些不會輕功的,只能干看著,一定很氣。

比如說這位。

他氣的已經兩天沒給我吃飯了。

“說真的,你要是餓死我,未孤就不來了。”我看著他講道理,企圖表現得有骨氣一些,但因為新傷加舊傷,實在沒辦法讓自己看上去云淡風輕。

殺手大哥冷冷地瞥了我一眼,丟給我一碗稀爛的面條。

有點反胃。

我只得千方百計設想著那是山珍海味來把它吃完,然后依靠著自我愈合能力來恢復傷勢。

雖然并沒有什么用。

密閉的囚室甚至沒多少光透進來,我無法憑此來分辨到底過了多久,也就那么昏昏沉沉地活了挺久的時間,但我能清楚地感覺到生機在湮滅。就在我以為自己終于要撐不下去的時候,未孤和她的刀殺到了。

我從沒想過這種光景:像是金絲勾勒著她的身影,讓人不可逼視。她背著不知什么東西越過重重機關,那些殺手大哥堅信能置未孤于死地的機關就跟紙糊的一樣被她一刀刀劈開。她眉頭深皺像一團激憤的火焰,動作毫不猶豫,凌厲得像她手中那把刀。

我沒有分毫力氣,只得躺在草席上看著她笑。

未孤提著殺手大哥的頭一路闖過來,看到我的時候明顯怔了一下,過了良久才鎮定道:“你怎么模樣這般慘?”

我看見她紅了眼眶,也不說破:“我這般丑的樣子被你瞧見了,你是不是就不喜歡我了?”

未孤丟了那顆滲人的頭顱,過來扶我,動作是我從未見過的輕緩:“我自然喜歡好看的人,畢竟江湖人也是看臉的。”

我搖了搖頭:“若你因此嫌棄我,那我只能戳瞎你的眼睛,好叫你分不出美與丑。”

未孤聽了,認真地思考了此法的可行性,然后點了點頭:“好。”

我愣了愣,幾乎要歡呼雀躍起來,可惜身體暫時沒辦法支持我做這么高難度的動作。

“對了,溯鳶呢?”我想起自己好像遺忘了什么。

“煮吃了。”

我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它可是你的救命恩雕啊。”

未孤好笑地說:“怎么,你也想學前人一樣成為神雕俠?”

我反問:“那你會學小龍女那樣離開我嗎?”

未孤瞥了我一眼:“不會,唯死別,無生離。”

(四)

我問未孤,當時她已經半死不活是怎么在那么短的時間痊愈的?

未孤解下背上裹得嚴嚴實實的包袱瞥了我一眼,我伸手接過,沉甸甸的差點讓我拿不穩。未孤低笑一聲,表示了對手無縛雞之力的我的蔑視。

我剝開一層一層粗布,看見了那柄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利劍。

絕世無雙,劍中真龍。

斷雨。

那一瞬間我想起了一個人:介無刀。

這的確是介無刀的劍,那一天他就是用這把劍重創了未孤,結果沒幾天這劍就到未孤手里了。

我看未孤的眼神頓時就變了:“怎么做到的?”

未孤莫名其妙:“什么怎么做到的?”

“你怎么偷到介無刀的劍的?”

那可是介無刀,除孑羽之外北方劍道最強者,一劍既出,天下無刀的名頭可不是吹的。

未孤看著我,表情有點不可思議:“你是被打壞了腦子嗎?這是介無刀前輩送給我的”

“他不是一心想要你死?”

“他只是想要妄圖斷送北方劍道名聲的人死。”

這世上有很多衛道者,為了守護心中的大道,縱使違背自己的初衷,也不得不做。

介無刀,他衛的大道是北方劍道,所以當溯鳶帶著將死的未孤走投無路找到他的時候,他沉默了很久,然后他看到了未孤出鞘的刀。之前殺未孤的時候,未孤甚至來不及拔刀就被一招打倒,所以他沒有注意到未孤的武器。

現在他看見了,所以他問:“你為什么用刀?”

未孤想了想:“你救我我就告訴你。”

“……”

這是未孤告訴我的關于她的續命史,果然好奇心強的一般都比較吃虧。

“無刀前輩雖然不容我輸,卻更見不得有人行不公之事,便送了劍給我。”

我不由拍案而起:“此等俠義心腸,真乃吾輩楷模!”

未孤喝了口茶繼續說:“他說若是我輸了,不僅要還劍,還得另帶一顆我的腦袋。”

“……”

(五)

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未孤倒在我的身前,滿身是血。

一向膽大的我居然被嚇醒了,實在難以見人,以至于我一整天都跟在未孤身后,寸步不離。

未孤倒沒注意到我的異常,她沉心思索著:若她用了劍,她的師父是否會生氣?

我真的被這一根筋的想法打敗了。

她說,她師父生氣的時候很可怕,一劍削平一座山頭不在話下。

我握著斷雨,擱她面前:“那你就說,這其實是一把刀,只不過鑄的時候沒留神,有點像劍了而已。”

未孤托腮片刻,欣然同意:“有道理。”

然后,我們就帶著斷雨興沖沖地趕往嶺南。說起來,未孤的劍法比她的刀法強了不知道多少,看來孑羽對她并沒有藏私。

自此,未孤一路殺人跟切菜似的,讓我這個不會武功的文人著實羨慕。

嶺南的路途雖遠,但在我們不懈努力之下還是攻克了一切障礙,以摧枯拉朽之勢讓江湖人堅信未孤果然有能力爭奪年輕一輩中第一劍客的位置。

然而,我們都失算的是,名揚四海、一劍安南的源家少主,他是個用刀的。

我得知這消息,著實目瞪口呆。

被瞞得痛苦的江湖人明顯也不例外,只有未孤“哦”了聲,說了句:“出招吧。”

擎風不是一把劍,而是一把無所不破的刀,它的氣勢雄渾磅礴,但在刀鞘里卻又顯得內斂簡樸。

于是,一場爭奪劍道第一的對決便變成了刀劍兩派的對決。

消息傳了出去,舉世皆驚。

局勢到了這種地步已對未孤極為不利,源笙若輸了,還有嶺南源家可保他無憂,可若是未孤輸了,劍派之人如何會放過她,甚至是刀派之人如何會讓她手握神兵?

所以她若輸,就不得不死在擂臺上,那會是她最好的解脫。

孑羽真的把一切都想到了,她逼得未孤不得不死,不得不成全源笙之名。

但我不允許。

未孤曾問我:“你一點武功都不會,是怎么在那片竹林活下來的?我聽說那里曾是個賊窩。”

我取下了背上的古琴,我沒有告訴她,我自幼不愛習武,偏愛機關巧術。

我不會讓她死,溯鳶已被我召了回來,正停在院外,一旦未孤出現敗相,我便會勾動那根霧弦和鳴弦,趁亂將未孤送出去。

萬事俱備,只等結。我壓住琴弦,從未像現在這般心中緊張,腦子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我以為我一定會成功。

可我忽略了一個人。

“你很冷靜,這個時候還能這么冷靜,淮家那些人都不如你。”

那是個女子的聲音,漠然又沉著。

她把一切都計算好了,又怎么會算不到我?

孑羽,那個狠心殘忍的女人,未孤的師父,她手指微劃,將我的琴弦盡數斬斷。

“你知道,世間萬物都要公平。”她看著擂臺說。

我看著她好笑道:“你對未孤可曾公平?”

她笑了,卻不說話。

我盯著她,極為憎恨:“你為什么要逼她?你怎么配做她的師父?”

大概是我的語氣太過強烈,她終于將目光轉向我,那雙與我相同的眼睛里沒有一絲波動。

我早就猜到了她的身份,但那又怎樣,毫無意義。她從未在意過我過去二十多年的生活,我又何須在乎在她是誰?

現在我和她唯一的交集,也是僅剩的交集。她是未孤的師父,是仇人。

“因為你,因為在你眼中,我是逼死她的人,所以我只能是逼她來送死的人。”她表情竟有了哀色。

我沒能明白她的話,只冷笑一聲:“故弄玄虛。”

她搖了搖頭,指向擂臺:“你不覺得一切都很熟悉嗎,你不覺得一切又都是虛假的嗎?”我順著她指的方向望過去,場中源笙和未孤打成了平手,源笙收刀還禮,那面上神情好像我在很久之前就已見過,我幾乎觸摸到孑羽所說的虛假,而一直背對著我的未孤轉過身向著我的方向走來,她還沒看見我,但久違的笑顏清麗明亮,我心中突兀地升起抵制的情緒來,將那些懷疑斬得干干凈凈。

只剩一片空白。

“你不愿,罷了,你不愿。”孑羽嘆了一口氣隱入人群,像從未出現過。

我無心再理會她說的話,起身迎上未孤。她這才注意到我,語氣帶上了喜悅:“怎么樣?驚喜嗎?我沒死!”

“有點刺激。”我老老實實回答。

她笑了一聲,突然抱住了我:“棋人,從今以后無生離,唯死別。”

我也抱住了她,糾正道:“無生離,無死別。”

在孑羽出現的那一霎,我就已經打算好,若是未孤死了,我定也會陪著她一起的。

無生離,無死別,這是我給她的誓言。

至于后世如何傳言,都與我們再無關系。

院外突兀傳來一聲鷹鳴,我笑了笑:“走吧,溯鳶都等急了。”

“好。”她說。

(終)

那自浩浩長河里流傳出的故事圓滿且動人,仿佛那就是它真正的模樣。

孑羽站在定風涯邊,晚風吹起她蒼白的頭發和洗得發舊的道袍,歲月已在她的臉上刻下不可磨滅的痕跡,再不復當年意氣。

“后來呢?”身后有孩子稚嫩的聲音響起,清脆響亮。

“沒有后來了,荊棘花能夠治愈巫族遺癥,也能夠致幻。除此之外,再無用處。”血脈不純的巫族人生來便帶有一種藥石無醫的病癥,發病之時血液如灼,稍有不慎便會血脈盡斷而死。唯有荊棘花可治愈此種遺癥,所以它被奉為巫族圣藥。世人卻皆傳它能活死人肉白骨,無非是無知之下的貪婪罷了。

孑羽望著山頂的方向,那里有一方冰潭,潭邊有一座矮矮的墳墓。

孩子自然是知道的,他知道山頂埋著兩個人,一個死了半年,一個卻還活著。

真相和話本里的故事截然相反。

未孤早就死了,死在棋人的冰針之下。茶館里所傳的故事結局美好,被人們口口相傳,也僅僅是一種聊勝于無的慰藉。

那個性格堅韌、自由樂觀的姑娘,學成拜別了師父。她一心向往快意江湖,隨性向源家大族發了挑戰書。比武論道,點到為止是所有武人不會拒絕的事,何況她是曾經在源家學武的劍道奇才孑羽的徒弟,更是得介無刀認可而贈了佩劍,所以源家長子收到信后欣然接受。

只是,未孤下山后遇到的第一個人叫淮棋人。那是與她共患難的人,是她發誓攜手一生的人。

她結交的第一個人叫源笙,那是在源家比武時與她平手的源家長子。也是后來棋人的結義兄弟,是待她如妹妹的兄長。

棋人與源笙從結義兄弟到仇敵之間,不過只隔了一個家族利益。當那把琴下所藏的冰針終于在背后指向毫無防備的兄弟,未孤拔出了手中沉重至極的劍。

她曾披荊斬棘為棋人尋來巫族至寶荊棘花,只為治好他巫族血脈不純帶來的痛苦。那朵花被他別在腰間從未離身,只是曾經無言的感情,最終也免不了利益撕扯,免不了刀劍相向。

人心貪婪,有多貪婪?

棋人還清醒的時候,時常會在夜里想起很多事情。他記得最清楚的還是在竹林里,一個面帶疲色的小姑娘站在他面前直直地盯著他,他有些尷尬地開了口:“你這刀不錯啊。”

她說:“這是劍啦,我自己在山下鐵匠那里鑄的。丑是丑了點,你別說它是刀啊。”

“……”

小姑娘說的第二句話很直白:“我很餓,你有東西吃嗎?”

然后他便明白,這個剛剛涉足江湖的姑娘忘了帶銀兩了。

棋人望進那雙黑色的帶著狡黠光芒的眼睛,一瞬沉淪。

他甘心情愿放棄安逸自在的生活,陪她遠赴嶺南,陪她名揚天下。

他這樣不染風塵的人,如何在乎過家族利益?如何會為淮家家主的位置手足相殘?

他想,自己是個病秧子,這些有什么好爭的?

他唯一想要的已經屬于了他——那是一個女子的真心。

那個他護著的、也護著他的女子身染斑斑血跡將荊棘花送到他手中,溫柔含笑:“棋人,這下你可不會怕病疼了吧?”

那一刻開始,他重獲了愛人的權利。他不再是隨時會死的病人,不再為不可預知的未來而有所顧忌。

如果沒有源家為圓“斷雨擎風”合一的愿望,竭力促成源笙與未孤的婚事。如果沒有孑羽為償還所欠、意欲同意,如果沒有源笙本人竟也不拒絕的態度。

他也不會心生殺念。

棋人已經擁有自己能掌控的生命,又如何甘愿放棄本就屬于他的人?

可是他害怕。他害怕自己曾經毫不在意的一無所有,害怕自己手無縛雞之力無法保護她,害怕自己終于有一天配不上她。

然后他向來不屑一顧的家族找到了他。

人心貪婪,其實從未貪婪。

棋人從沒料到一件事,雖然他曾言天下皆棋子,卻有一顆棋子入了他的心,攪了他的局。

他眼睜睜地看著未孤放下劍,以身擋住了他指向源笙的冰針。那一剎,那仿佛天地滿目血色,他的口中一片腥甜。

“棋人,師父的意思我不會聽,你為什么不愿相信我?”未孤看著他,衣梢蔓延上血紅,戚戚然笑著:“我是只喜歡你的……可你真傻,你若是殺了源大哥,整個嶺南都會追殺你。棋人,你那么聰明,怎么偏偏現在……那么傻?”

這個聰慧的姑娘,這個他所愛的姑娘,哪怕臨死前,想著念著護著的,都是他。

古琴砰然落地、碎成數塊,棋人吐出了心頭血,伏在未孤身前終于痛哭失聲。

那時候,孑羽就在他身前,與他相似的容貌,相同的血脈,甚至連氣息都幾乎一致。

他忽然就明白了一切,明白了自己從未見過的母親是誰,明白了折磨自己半生的巫族血脈來源于哪里。但他沒有責問,沒有在意她對于自己的忽視,甚至說,從未在乎。

他只是死死地盯著孑羽:“你為什么要逼她?你怎么配做她的師父?”

孑羽沒有回答,但她的頭發須臾變白,整個人像是老了很多。她低下頭,喃喃著:“對不起。”

她悔恨很多的事情,唯有這一件刻骨銘心。

她在一天之內失去她想要保護的徒弟,失去了她愧對一生的兒子。

而一切的源頭,僅僅是當初認識了那個淮家人。

她想,或許當初自己就不應該來到中原。

一步錯,滿盤皆輸。

孑羽自巫族圣山而來,巫族鼎盛之時曾有無數使徒去往中原建立教派。其中一個便是如今的嶺南源家,源家與巫族同根同源,所以她入了源家學武,在劍道上的造詣無人能及。誰想本是讓源家驕傲的天才,卻在后來輕信了棋人的父親、淮家現今的家主淮鈺。淮鈺設計伏殺了源笙的父母,更是暗襲殺了許多出眾的后輩子弟,致使源家元氣大傷。孑羽在源氏莊前跪了三天三夜,最后離開了源家。

她無顏再回圣山,便去了北方,在定風山下撿到了和兄弟走散的乞兒未孤。未孤無父無母,只有個兄弟相依為命,孑羽見她身世清白,便收為徒弟在定風涯住了下來,自此再未離開。

孑羽想著以往的荒唐事,心中苦笑:如果不能改變結局,可不可以重新開始?

她又想到了棋人。她唯一的孩子。

棋人懷念著那個開始,便用荊棘花為自己編織了一個幻夢,永遠地活在虛無之中。夢里沒有糾葛抉擇,只有他們兩個初見時的一往無前。

孑羽將他埋葬在冰潭之下以保他生機百年不朽,圓他一世一雙人、與子白首老的愿。

這是她所欠,盡管她知道她一輩子也還不清。

“那擎風呢?”孩子聽了,思索著問。

“淮家不會得到它。”孑羽只說了那么一句話,卻應證了所有。

未孤死后,棋人失蹤,淮家和源家的大戰一觸即發。源笙在赴死之前找到了一位故交,他曾隨那人共御外敵、安定南方,還得了個一劍安南的名號。源笙不想擎風繼續留在江湖、徒添殺戮,便將它交給這位皇室中人,以此瞞過整個江湖。

盡管他知道自己可以憑借這柄神兵戰無不勝、沖出重圍。

他已心生死志。

他失去了兄弟,失去了義妹,僅僅是因為一念之差。

生早已經沒有了意義。

“每個人都要為自己所做的事負責,我也是。”孑羽的聲音涼而寡淡:“在他看來,我永遠是一個想要逼死未孤的兇手,而不是母親,甚至他從不在乎我是不是他的母親,就像過去我從未在乎過他一樣,所以他不愿醒來,不愿活在這樣一個讓他憎恨的世間——這已經是他給我最大的懲罰。”

孩子看著她久久沒有說話。

孑羽轉過身:“我大限將至,我死之后,你要護好斷雨,等它的主人歸來。”

“顧影定不負恩人囑托。”

孩子的話干脆利落,卻很快被吹散在風中,好像從未說過,又好像一直都在耳邊。

樹葉凋零,風起天涼。

(未完待續,明日最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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