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個美男子。
他知道自己美。
這兩句話,是有很大差別的。
那天早上,他照鏡子的時候,彌合了這兩個美之間的差別。
正在穿衣戴帽,在呼吸的急緩和目光的張弛里,在不長也不短的自我端詳的一刻里,銅鏡像一堆起火的麥秸,燃著驚艷的尖叫。那短短的弧度中,那金色的光影里,竟能容納下靈魂無法看透的精致:“修八尺有余,形貌昳麗”,身高一米八五;身材是那么勵志,蘊藏著各種雜志封面的年度追求;容貌是那么危害公共安全,卻似乎回應著戀人終生不變心的期待。
當他在穿衣鏡里自我審美、自我確認時,臉上泛著自信的光亮。這是自我認知和自身的美,久別重逢的重要時刻。我們常常要在戀人的語氣里,要在遞呈微信的羅網里,不斷確認自己的美好,不如他來得干脆和坦誠。
他忽然敢于直面自己的美麗,那種勇氣和愉快,在他的內心深處更統一更深沉,膨脹成一個合情合理的廣闊的天地:這么美,不輸給徐公吧?
這個時候,在他的國度里,美男子的標桿是住在城北的徐公。
他確定他美,不能確定的是:美到什么程度。
這是一個美男子的困惑。敢跟標桿比美,令我佩服。沒有一顆“上進心”,是無法做到不滿足于自身之美的。
《白雪公主》里的繼母,熱愛比美。只是,繼母比美,比得歇斯底里,比到最后,丟了氣度和自知之明,見不得別人比她美,滅了別人來稱王稱霸的美,只能叫自卑。
他不是的。身邊情人眼里出西施的附議眾多,但是,他能明斷偏愛的嫌疑,擺脫想象的夢幻,他務實,親眼、仔細地看徐公。他觀察他的對手。他接受了差距,也許不是馬上心平氣和地接受,但是,在目光的游動中,他的心智疾馳如風。而且,他在標桿面前,沒有立馬滅了自己。
他得再好好看看自己,才能領略從前想象的魔力。
徐公走后,太陽剛剛落山,他照了一次鏡子。距離那天早上鏡中所得,過去了兩天。
鏡子猶如一個星球,褶皺器官,平靜高雅,如山川河流,偶爾會有什么大動蕩,但是,早已排列有序,周密謹慎,不停運轉。他可以清晰地看到——
我的美,跟他比,還是有很大的差距的。
能清醒地發現自己的不足,不難,也不簡單。尤其是在身邊只有一種聲音,尤其是只有贊美的時候,內心竊竊私語,仿佛有一層外殼裂開: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真相是:自己是美,是有限的。
真相是:他有清醒的自我判斷。
我美,但是,不比徐公美。
我聰明,但是,不比……聰明。
我開明,但是,不比……開明。
我溫和,但是,不比……溫和。
……
我很好,但是,我是有限的。
一個謙卑的黑影,在鏡子中慢慢浮現,然后,在夜色蒼茫中,逐漸消隱。
我說的他,是《戰國策》之《鄒忌諷齊王納諫》里的鄒忌。
一天,最好照兩次鏡子。早晚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