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母親來說,茶籽是她生命中不可缺少的東西。母女倆辛辛苦苦地把樹上的茶籽摘回來,最多的時候,有一兩籮筐。那可是家里一筆大的財富了。母親把它們當寶貝似的。
茶籽圓滾滾、沉甸甸的,母親喜歡把它們曬在房子的階基上。她先把階基掃得干干凈凈,再在階基邊放幾根粗大的木棍子,以防茶籽掉落。這樣準備好了,母親費力地把籮筐小心翼翼地往地上一側,再用力地提起籮筐的屁股,然后使勁往前一撥,一小堆茶籽就擱地上了。如此反復,一堆一堆的茶籽全灑到地上了。然后蹲下來,用手把它們一粒粒攤勻。
我們的家,泥土房子,冬暖夏涼,冬天曬到階基上的陽光尤其充足,從早上一直曬到太陽下山。陽光下的茶籽,顯得更加飽滿油亮。母親時不時會蹲下身子給它們翻個身。一天兩天過去,原本包得嚴嚴實實、厚厚的茶籽殼,在陽光下一顆顆炸開了,像一朵朵無邪的笑臉。安靜的時候,靠近它們,還可以聽到炸開時的聲音。每一種自然之物,都有自己的語言。我想,母親一定懂它們吧!
初冬的夜晚,還不算太冷。有點昏黃的油燈下,母親一邊陪我寫作業,一邊分揀她心愛的茶籽。她把一條又長又寬的粗布圍裙系在腰上,在我對面坐下來,雙手在一側的籮筐里撈出一大捧混著殼殼的茶籽 ,往圍裙上一放,接著就把茶籽一粒一粒地從茶籽殼中挑出來,放到一旁的小小籮筐里。我們都默不作聲,只聽到母親撥弄茶籽的悉悉索索的聲音,像彈奏一曲單調的童謠。記憶中每年都有一段時間,母親是這樣陪伴我寫作業。
老家隊上有一個榨油鋪,用木頭壓榨的那種,把茶籽送過去,油匠會幫助把油榨出來。榨油是每家每戶很重要事情,盡管如此,母親每年都會留一把茶籽不炸油。為什么呢?
母親的針線包,用棗紅的粗布自己手工縫制,里面能找到手工縫衣服所有工具,像母親的百寶箱。在那個神奇的布袋里,還有裝幾粒剝掉外衣的茶籽。這種看似跟手工制作毫不相關的東西,在母親手上自有它的妙用。
我穿過最溫暖最舒適的鞋子,都出自母親之手。母親納鞋底時,她會先把麻繩在破一個小口子的茶籽縫里梭過來再梭過去,然后在手心梭一下,感覺它是不是很滑。如果感覺不行,就再來回梭幾次,直到粗糙的麻繩變得光滑柔軟。不僅是麻繩,鉆子也可以用同樣的方法上的油。我的母親很智慧,凡是釘厚點的東西,比如鞋墊、棉被等針線活,她都會自先把線在茶籽上過一下,這對于身體柔弱的母親來說,針線活做起來會輕松很多。
不知什么時候,母親的兩鬢開始有了白發。她有些慌亂,不時地去照鏡子。幾天以后,鏡子前的母親一手拿著個小瓶子,一手往頭發上涂抹什么,還散發著淡淡的藥香。原來,母親自制了一種黑發良方,就是在茶油里浸一些當歸尾須。不知是母親聽來的秘方還是她自己的靈感而獲得。反正,那種浸了當歸的茶油,猶如一種信仰,一直伴隨著母親從中年到暮年,母親的頭發也真的沒有白得那么快。如今,我的梳妝臺上也有一瓶自制的精油,沿用母親傳下的秘方,打開瓶蓋,它散發出淡淡芳香,是母親的味道。
我很久沒有見到過茶籽樹了,因為很久沒有回到夢魂縈繞的故鄉。我已很久沒見過母親了,因為母親只能到我夢里來了。而對母親的思念,就如故鄉茶籽樹上的果實,一直在那片生養我的地方,生生不息。
每個祭祖的時刻,我在餐桌上點一盞茶油燈。茶油盛在小小的瓷勺里,一截白色的粗棉線,燈光如豆,一切都是母親從前敬祖宗的樣子。如今,父母親在上,一家人輪流跪拜之后,陪他們一起吃飯。小小的油燈里,映著父親母親的音容笑貌。我的眼睛怎么也擦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