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接掉最后的印章,松開領帶,脫下西裝,將襯衣疊好后塞進包中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在銀行的這一輩子已經結束了。
“為什么要辭職,銀行的工作不是挺好的嗎?"
“什么?辭職旅行?那你回來之后打算干什么?”
“你有沒有為將來考慮過?現在競爭壓力這么大,找份好工作并不容易。”
聽著好友們的質疑,我放棄了任何的辯駁,因為我知道他們說的都是事實。
在這個充斥著“世界這么大,我想去看看”、“在路上遇見未知的自己”、“我們一起牽手旅行”的時代里,旅行被賦予了太多宗教般的內涵,它被置于生活的對立面,而不是生活本身。朝九晚五的都市疲憊族們渴望著一段段滌蕩心靈的旅程,青海、西藏、內蒙、新疆,仿佛只有遼遠的地方才有一處懸掛在高山神廟之巔的經文,而我們只要到達了那個地方,吟誦經文,現實生活中的一切不美好不愉快都會頃刻消逝。
但這不是真的,生活并不容易。事實上一趟長途旅行回來很可能什么都不會改變,也許會令本就堪憂的生活變得更糟,更一無所有——未來如何去回應雇主的質疑?人際關系的疏遠、職業技能的缺失以及履歷上大段的空白,這一切的一切只因為想任性地去走一段間隔年?
我知道這是一個必須回答自己的問題,我相信一段負責任旅行的價值,但是也同樣意識到選擇它所需承擔的代價,正如保羅·柯艾略筆下的那位牧羊少年,也曾在已有的羊群和未知的天命之間猶豫躊躇:
“他不知道遠方有著什么,他對自己作出的決定仍抱有懷疑。但是,他意識到了很重要的一點,那就是一旦作出決定實際上便墜入了一股巨大的洪流之中,這洪流會把人帶到一個你做決定時從未想到的地方去。”
既然知道代價,那是因為原來的工作不好嗎?人際關系不適應?又或者壓力太大?都不是,原有的工作很穩定,收入不錯,同事之間也相處得非常融洽。看著年長的同事有房有車有家庭,每年一兩次出國旅行后又回來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一切都平靜安詳,這就是父母希望我過上的生活……我承認這種生活的社會價值,也看得到這種井然有序的幸福,可在夜深人靜時,這種安詳寧靜卻又有著某種讓我驚懼不安的東西,猶如平靜海面下的暗流波濤洶涌,深不見底。我看不到這種生活對我的意義,內心始終有一個缺口,令我感到痛苦迷茫,恍然若失,甚至有時害怕到晚上睡不著覺。
“一年又一年,時間就這樣從鍵盤中溜走。回首覺得時光飛逝,可是落實到每一天又好似度日如年——每天都望眼欲穿地盼望著周末,盼望著假期,而這一姿態本身又讓我覺得心酸和彷徨,仿佛是在盼望著時間的飛速流逝,盼望著自己的生命早日終結。”
傅真在《最好金龜換酒》中記錄下她那一階段的迷惘與思考,是的,就是這種莫名奇妙無法言狀的痛苦在撕扯著我。一方面,我們是時間之友,知道時間本身不可控,努力地利用有限的時間去換取更多的資源,但另一方面,我們似乎又與時間為敵,逃避時間,希望時間飛逝到某一個確定的點能夠一次解決所有的問題。
荷馬在史詩《奧德賽》中寫道 :“沒有什么比漫無目的地徘徊更令人無法忍受的了。” 令千年之后的我仍心有戚戚,徘徊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種漫無目的、喪失生命活力的狀態。同樣,我所害怕的也不是在安穩的生活中日漸平凡,而是被已有的生活綁架失去對未知的好奇。
是時候按下“暫停鍵”了,我不知道未來會經歷些什么,未知是個謎,豐富驚奇卻又險象環生,但沒有回程票的長途旅行卻一直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夢想。我想給自己一個禮物,將自己拋到無始無終的時間和無遠弗屆的空間中,看看生活究竟會回饋給我些什么。
確定要走一段gap year之后的一年就簡單得多,我無法馬上出發,作為一個平時花錢大手大腳的敗家玩意兒,我開始愈發努力地工作,心塞地看著銀行卡上的數字像蝸牛爬行般緩慢增長。留意紛繁錯雜的簽證信息,看看這世界上有哪些我想去卻始終沒有辦法到達的夢想之地——埃及的金字塔、土庫曼斯坦的地獄之門、玻利維亞的天空之鏡、約旦的佩特拉古城、坦桑尼亞的乞力馬扎羅、贊比亞的維多利亞瀑布…以及許許多多,像滿天碎鉆石般散落在世界地圖上的精彩。
我想走很遠很遠的路,看看沿途的風景與藝術,歷史與人文,我想穿越藍色蒼穹下的中世紀城市,穿過茫茫大海、沙漠、高原與叢林,看看不同國家、不同文化、不同宗教背景下的其他人是如何生活的。我對大自然的深邃遼遠和人們的瑣碎日常感到好奇,而這些又和我有什么關系呢?因為——
“如果你真的舉目凝望,你會從每一個影像中看到自己的形象。
如果你真的側耳傾聽,你會在一切的聲音里聽到自己的聲音。”
“人吶,認識你自己。” 德爾菲神廟中的這句箴言千百年來在無數人腦海中回響,千山萬水走到最后,也許最終的歸宿還是自己。
旅程即將開始,我不敢奢望這段旅行會給我帶來什么改變,我只希望它能讓我有力量,在未來的日子里更溫柔堅定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