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種的芭蕉被人砍光了。
正毅發現這事時,是他爸去世后的第20天。他看著橫七豎八倒了一地的芭蕉,癱坐在地上,淚流滿面。
從砍蕉的刀痕來判斷,芭蕉被砍沒幾天。他不知道這些芭蕉種了有多久,只知道它們一直在自己最早的記憶里。小時候奶奶常帶他來這里,她忙著打理芭蕉,正毅在一邊各種玩。
這兒曾是他的樂園。
他在芭蕉林下挖過蚯蚓,看螞蟻搬家,餓了吃一根熟透的蕉,累了躺在蕉葉下睡覺。他喜歡把芭蕉花摘下來,帶回家,讓奶奶做芭蕉花炒肉片,菜里特有的清香是他的最愛。
下雨時,奶奶會拉著他一起在蕉葉下躲雨,聽著雨點敲打著蕉葉的聲音,如落在青瓦上一般清脆。一陣風吹來,蕉葉上的雨潑灑而下,奶奶趕緊把他摟在懷里,再松開時,奶奶的頭發和臉上全都是水了。正毅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抹去奶奶皺紋下殘留下來的雨水。雨水順著他的小手流到手臂,清涼里透著舒適。
奶奶看著他,眼里盡是笑意。
奶奶在芭蕉地里有忙不完的活。她要么忙著施肥,除草,要么把半熟的芭蕉割下來,放入筐,滿筐后挑回家放熟,再拿一部分到市場去賣。除了上學,他很樂意跟奶奶去做這些。
五年前,奶奶倒在芭蕉地里,再也沒有醒來。大片的芭蕉林由父親打理。沒有奶奶的芭蕉林,正毅很少去,也不敢去。
記憶有時似一把尖刀,會深深扎入人心,不時滲血。
父親病逝后,正毅料理好父親的后事,照顧安撫體弱多病的母親,抽空來到這片芭蕉地。見到滿地的芭蕉被砍伐殆盡,有的還被機器連根拔起。他除了傷心,便是氣憤。
他在芭蕉地邊默不作聲地坐了許久,夕陽照著他的背影,寂寞冷清。
夕陽帶走最后一抹光亮前,他擦了擦眼睛,走到芭蕉地里,邊走邊數著被砍倒的芭蕉棵數,隨手撿起兩株掉在地上的芭蕉花,往家的方向走去。
母親站在門口,似乎在等他。她見正毅低頭進門,手里還拿著芭蕉花,小聲問:“芭蕉園還好吧?”
“沒事,現在是暑假,由我打理,你不用管。”正毅一邊說,一邊把芭蕉花放到了廚房,轉身進了房間。
母親看著兒子高大強壯的背影,感覺他長大了。雖然還是讀大一的孩子。
正毅坐在臨窗的書桌前。燈光照在他輪廓清晰的國字臉上,他閉著雙眼,眉頭鎖成川字,嘴巴緊緊地抿著,帥氣里多了份嚴肅。房間內外沒有一絲聲音,有他此刻需要的安靜。
他在腦海里搜索著有關芭蕉地的信息。想起父親說過,這塊地一直是自己家的,以前種菜,后來改種了一排排的芭蕉。因為沒有了地契,做不了別的事。他前后聯系,左右思量,明白了砍蕉人的目的。他不能讓奶奶的芭蕉園,消失在自己的手里。
正毅在家里找來一個大紙箱,剪下一張硬紙板,拿出黑色鋼筆,一撇一捺地寫下:“誰砍了我奶奶的96棵芭蕉,我已拍照取證,請及時與我聯系,并道歉。否則我將走法律途徑。電話:185……正毅。”
第二天清晨,趁母親不注意,他溜出家門,把寫好的紙板掛在一棵還沒倒下的芭蕉上。微涼的晨風吹來,紙板搖來晃去。
正毅每天都到芭蕉地里走走,轉轉,好見機行事。一個星期過去了,他的電話和芭蕉地都寂靜無聲。這是意料中的事。誰會自動站出來承認砍了他家的芭蕉呢?
誰砍了已經不重要了,他不想,也沒有時間去深究,只想趕快買些果樹苗種下去,以免荒廢或被人用去。
幾天的大雨后,正毅扛著鋤頭,戴著奶奶用過的斗笠,穿著雨鞋往芭蕉地走去,準備把種樹的坑挖好,再去買樹苗。
他走到芭蕉地附近時,幾個同村的人出來看他,有的過來安慰幾句,鼓勵他好好生活;有的遠遠地走開了;他猜砍蕉的人就在這些人當中,感覺有雙眼睛在注視著。他挺直腰板,目不斜視,大跨步走到了芭蕉地。
正毅發現,被砍倒的芭蕉已經開始腐爛,舊芭蕉頭的旁邊長出了許多幾寸高的新苗,直直地站立著,宛如剛插入稻田里的秧苗,喜人的翠綠。
走在芭蕉地里的正毅咧嘴笑了。他放下鋤頭,走近蕉苗,用手小心地托著芭蕉葉,如托著一張張細嫩的嬰兒臉。查漏補缺地整理好小蕉苗,他站在地邊長舒了口氣。他想明年的夏天,芭蕉又該開花結蕉了。
正毅興奮地圍著芭蕉園走著,淚眼朦朧了一切。
暑假結束前,正毅每天都去芭蕉園看看,學著奶奶以前的樣子,施肥,澆水,剪去多余的葉子,鏟去地上的雜草……期間有個阿伯經常過來,熱情地教他種芭蕉的要領,夸獎道:“現在能這么吃苦能干的年輕人不多了,我看好你。”
烈日下,風雨里,芭蕉園再次給正毅帶來無盡的歡樂。
開學在即,該收拾行李上學了。母親幫他裝衣服時說:“你放心,我會打理好那些芭蕉苗。”
他愣了一下,轉臉看著母親,母親正紅著眼眶注視著他,沒有說話。
天剛蒙蒙亮,正毅背起行囊,迎著霞光,向村口走去。路過那片芭蕉園時,他遲疑地停下了腳步,再轉身向村口望去,見母親還筆直地站在那里,保持著原有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