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劉內重書》
書來警發(fā)良多,知感知感!腹疾,不欲作答,但內重為學功夫尚有可商量者,不可以虛來意之辱,輒[zhé]復書此耳。
程子云:“所見所期,不可不遠且大。然而為之亦須量力有漸,志大心勞,力小任重,恐終敗事。”夫學者既立有必為圣人之志,只消就自己良知明覺處,樸實頭致了去,自然循循日有所至,原無許多門面折數也。外面是非毀譽,亦好資之以為警切砥礪之地,卻不得以此稍動其心,便將流于心勞日拙而不自知矣。
內重強剛篤實,自是任道之器,然于此等處尚須與謙之從容一商量,又當有見也。眼前路徑須放開闊,才好容人來往,若太拘窄,恐自己亦無展足之地矣。圣人之行,初不遠于人情。“魯人獵較,孔子亦獵較”“鄉(xiāng)人儺[nuó],朝服而立于阼[zuò] 階”“難言之互鄉(xiāng),亦與進其童子”,在當時固不能無惑之者矣。子見南子,子路且有不悅。夫子到此如何更與子路說得是非?只好矢之而已。何也?若要說見南子是,得多少氣力來說?且若依著子路認個不是,則子路終身不識圣人之心,此學終將不明矣。此等苦心處,惟顏子便能識得,故曰“于吾言無所不悅”。此正是大頭腦處。區(qū)區(qū)舉似內重,亦欲內重謙虛其心,宏大其量,去人我之見,絕意必之私,則此大頭腦處,自將卓爾有見,當有“雖欲從之,末由也已”之嘆矣!
大抵奇特斬絕之行,多后世希高慕大者之所喜,圣賢不以是為貴也。故索隱行怪,則后世有述焉,依乎中庸,固有遁世不見知者矣。學絕道喪之余,茍有以講學來者,所謂空谷之足音,得似人者可矣。必如內重所云,則今之可講學者,止可如內重輩二三人而止矣。然如內重者,亦不能時時來講也,則“法堂前草深一丈”矣。內重有進道之資,而微失之于隘。吾固不敢避飾非自是之嫌,而叨叨至此,內重宜悉此意,弗徒求之言語之間可也。
【背景簡介】
1525年,嘉靖四年乙酉,先生五十四歲,在浙江。《王文成公全集》年譜載:“九月,歸姚省墓。先生歸,定會于龍泉寺之中天閣,每月以朔、望、初八、廿三為期。書壁以勉諸生曰:‘……故予切望諸君勿以予之去留為聚散,或五六日、八九日,雖有俗事相妨,亦須破冗一會于此。務在誘掖獎勸,砥礪切磋,使道德仁義之習日親日近,則勢利紛華之染亦日遠日疏:所謂相觀而善,百工居肆以成其事者也。相會之時,尤須虛心遜志,相親相敬。大抵朋友之交,以相下為益,或議論未合,要在從容涵育,相感以成;不得動氣求勝,長傲遂非,務在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其或矜己之長,攻人之短,粗心浮氣,嬌以沽名,訐以為道,挾勝心而行憤嫉,以圮族敗群為志,則雖日講時習于此,亦無益矣。’”
施邦曜在《陽明先生集要》一書中就此文有評曰:“隘[ài]不能容物,亦只是好勝。蓋好為高標榜門戶以自高,便止見己是而人非,去大公無我之量遠矣。”
譯文
來信所言對我警醒啟發(fā)良多,知恩感德不盡!我因腹疾原因,本不欲回信,但內重你的為學功夫尚有可商討之處,而且我不能辜負你來信的一番誠意,就寫了這封回信。
程子說:“所見所期,不可不遠且大。然而為之亦須量力有漸,志大心勞,力小任重,恐終敗事。”學者既已立下必為圣人之志,只需從自己良知明覺之處,實實在在去做致知的功夫,自然循循有序,每日都有所得,根本不用做那么多的表面功夫。至于他人的認同或否定、毀謗或贊譽,正好用來警醒砥礪自己,切不可以因此而讓自己的心稍有波動,否則費盡心力,事情卻越來越糟,而自己還全然不知。
內重你的性格剛強篤實,自當是承擔弘道重任的人,但這些事還需與謙之一起慢慢商議,這樣,你又會有新的認識。為人處世就像行路,眼前的路徑需要足夠開闊,才可容納更多的人往來,如果太過狹隘窄小,恐怕連自己邁步的地方都沒有了。圣人行事也不遠于人情。“魯人獵較,孔子亦獵較”,“鄉(xiāng)人儺,朝服而立于阼階”,“難言之互鄉(xiāng),亦與進其童子”。孔子的這些做法,在當時也是有人不理解的,孔子見南子,連子路都很不高興。在此情況下,孔子如何能給子路講明是非曲直呢?所以只能當著子路的面對天發(fā)誓罷了。為什么呢?如果解釋自己面見南子這件事情是對的,那得花多少力氣?但是,如果為了省力,姑且依著子路的想法,承認自己做得不對,那么子路終身都不會理解圣人的用心所在,圣人的學問最終也不得昌明。孔子的這片苦心,只有顏子可以體會,所以孔子說顏回是,“于吾言無所不悅”,這正是為學最根本之處。我如此敬告內重,也是希望你謙虛其心,宏大其量,除去人我分別之見,杜絕臆斷固執(zhí)之心,如果能做到這點,你對為學根本,自然會有卓然之見,也會像顏子一樣,發(fā)出“雖欲從之,末由也已”的感慨吧!
大致說來,奇特怪異、鋒芒畢露的行為,多是后世好高騖遠、貪慕虛名的人所喜歡的,而這些都是圣賢所不以為貴的。那些探索隱晦之事而行怪僻之道的人,可能被后世之人稱述而遵循中庸之道的人,可能一輩子都默默無聞不為人知。如今,圣學斷絕,圣道失傳,如果還有來講論圣學的人,可謂是“空谷足音”,若能遇到這樣的人,差不多就可以了。如果必須要依照內重所說的標準,那么現(xiàn)在可以講學的人,只有像內重你這樣的兩三個人罷了。然而就算有像內重你這樣的人,也不能時時來講學,“法堂前草深一丈”了。內重有進道之資,只是性格上微微有點狹隘。我不敢回避自己有文過飾非、自以為是的嫌疑,絮絮叨叨講了這些,內重應去洞悉我的心意,不要只看言語的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