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的世界是無可奈何的世界。
有一次,莊子穿著一件綴滿了補丁的粗布衣服,腳跶鞡著用細麻繩系住的腳趾頭露在外的破鞋,恰巧被魏王看見了。魏王憐惜的問:“先生為什么這么萎靡呢?”
莊子回答:“我這是貧窮,不是萎靡,讀書人有理想不能實踐,才是萎靡。穿著破衣服、爛草鞋,是貧窮,絕非萎靡。我這個樣子,是因為生不逢時啊!你看那猴子,在森林里面,樹木之間,跳躍騰挪,往來自如,就是后羿那樣的神射手也拿它沒辦法。但是,一旦它處在荊棘叢里,就會小心謹慎,瞻前顧后,還會害怕得發(fā)抖,一不小心就會被尖刺劃破皮肉。這不是因為筋骨變得僵硬而不柔軟,而是所處的形勢不利,沒有辦法施展才能啊。我處在一個昏上亂相的時代,要想不萎靡,又怎么可能?像比干被紂王剖心而死,就是一個例證啊。”(《莊子·山木篇》)
這個世界昏上亂相,你想做個忠臣,結(jié)果可能是像王子比干一樣冤枉而死,真?zhèn)€是顛倒黑白,混亂不堪。
宋國有一個叫曹商的,代表宋國出使秦國。他出發(fā)的時候,宋王贈送給他幾輛馬車,到了秦國,秦王欣賞他,又賜給他一百輛馬車。
他回到宋國后,得意洋洋的對莊子說:“住在窮街陋巷,困窘得以賣草鞋為生,餓得面黃肌瘦,那是我趕不上的。一旦見到了萬乘之君,就有百輛馬車跟從于后,這才是我的過人之處。”
莊子說:“我聽說秦王有病,召請醫(yī)生,治好膿瘡的,賞車一輛,舔好痔瘡的,賞車五輛,所治療的部位愈卑下,所獲得的車輛就愈多,你替秦王治好了什么病呢?不然怎么獲得了這么多輛車的獎賞?”(《莊子·列御寇》)
堂堂的大學者只能混跡于窮街陋巷以織草鞋為生,而善于逢迎阿諛之徒,卻輕易的獲得高官厚祿,這樣的世界,真是一個無可奈何的世界。
這樣的世界,充滿著危險,所以,做官就別想了。有人想請莊子做官,莊子答復使者說:“你見過用來祭祀的牛嗎?披的是紋彩刺繡,吃的是青草大豆,過得多么舒適呀,但等它被牽到太廟待宰的時候,即使想做一頭孤單的小牛,辦得到嗎?”(《莊子·列御寇》)
這使人想到后世的李斯,李斯追名逐利,官至宰相,位極人臣,權(quán)傾一時,但是,受趙高欺騙,被秦二世以腰斬處死。死之前,李斯對他的兒子說,“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
世界如此危險,怎樣才能保全自己,進而獲得開心和快樂呢?
有一次,莊子帶著弟子在山中游玩,有一顆非常高大的樹木,伐木工人在樹下休息,卻不砍伐它。莊子問是什么緣故,伐木人說,“這棵樹沒有任何用處。”下了山,莊子在一個老朋友家吃飯,老朋友很高興,吩咐僮仆殺鵝款待。僮仆請示說,“一只鵝會叫,一只鵝不會叫,殺哪一只?”主人說:“殺那只不會叫的。”
第二天,學生請教莊子,“樹因無用得到保全,鵝卻因無用被殺,請問老師該如何自處呢?”
莊子笑著說,“我將處于有用與無用之間。看起來如此,而其實不是如此,但仍然無法避免受到拖累。如果能夠順應自然,而與之遨游,結(jié)果就不同了。沒有贊美沒有詆毀,可以成龍也可以成蛇,隨著時勢變化,不作任何堅持,可以往上也可以往下,以和諧為考量,遨游于萬物之初的境地,駕馭萬物而不被萬物所駕馭,如此又怎么會受拖累呢!”(《莊子·山木》)
莊子這段話說明,察言觀色,審時度勢,有用的時候有利,就裝作有用,無用的時候有利,就裝作無用,但還是不能擺脫人事之患。人要真正的快樂灑脫,要隨順自然,樂天知命,命運把我塑成怎樣,我就安于怎樣;要與時變化,不要有任何的執(zhí)著。
何謂“遨游于萬物之初的境地”呢?萬物之初的境地就是混沌一片的境地,也就是沒有分別的狀態(tài),萬物之間沒有區(qū)別,我與萬物也沒有區(qū)別,所以沒有贊美,沒有詆毀,沒有是非,沒有善惡,你說我是牛我就是牛,你說我是馬我就是馬。
何謂“駕馭萬物而不被萬物所駕馭?”前面講的李斯就是個例子,秦始皇在位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宰相了,始皇駕崩,他是托孤之臣,他本可以迎太子扶蘇即位。但趙高說:“如果扶蘇即帝位,扶蘇必定用蒙括為相國,你大權(quán)不是旁落了嗎,你李家的榮華富貴不是沒辦法保證了嗎?”就這么一句話,撓到了李斯的癢處。于是,他伙同趙高,害死扶蘇,扶持胡亥即位,并對皇室子弟大加殺戮。結(jié)果報應來了,自己最終被腰斬處死。李斯想駕馭的是權(quán)位,結(jié)果卻因貪戀權(quán)位,不僅自己完了,還被夷滅三族,這就是“駕馭萬物不成,反被萬物所駕馭也。”我們喜歡一樣東西,是因為這些東西會使自己愉悅,但結(jié)果往往被這些東西所束縛,成了它的奴隸,豈不悲哀。
沒有是非,沒有善惡,沒有區(qū)分,是萬物之初的狀況,但是,人類社會怎么會沒有是非呢?莊子說:“以道觀之,物無貴賤,物自貴而相賤。”萬物皆是道的產(chǎn)物,萬物都有一個共同的來源,當然沒有尊卑、貴賤、小大、是非、善惡的分別。但是,人的特色之一就是自以為了不起,自以為高明,自以為尊貴,而看不起別人,這樣的話,人與人之間的沖突是不可避免的。所以,莊子告誡我們,要“外化而內(nèi)不化”,外表與別人一樣,內(nèi)心里面能夠遨游于萬物之初的境界,“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不要攪擾于世間的是是非非,與世間人群和諧相處。就如老子所言:“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
如何做到外化內(nèi)不化呢?莊子有獨特的修煉方法,曰心齋,坐忘,虛心,精神生于道。
何謂心齋?心里要守齋,一般說守齋是在祭祀之前,不近女色,不吃葷腥,這僅是身體上的暫時守齋而已。心齋者,心里面排斥這些欲望,這不是說你不能近女色,不能吃肉,這個齋,是指對物質(zhì)的貪求不起心,你不要貪,不要有妄想。
何謂坐忘?這是比心齋更進一步,心齋,強迫自己不要有貪求的念頭,坐忘呢?是把這一切都忘了,物欲忘了,連強迫自己不要有貪求的念頭都忘了。于是,心無一物,才能虛室生白,這就與道合一了。能夠與道合一,精神就自然而然產(chǎn)生了。
何謂虛室生白?一個房間里面,堆滿了家俱,這個時候即使光照再亮,都會留下陰影,留下看不見的角落。如果把家俱搬空,房間里啥都沒有,一點微弱的燭光,整個房間都看得很清楚。
講到虛,莊子講了一個有趣的故事。一舟行進的時候,被一艘空船撞上了,就算是急躁的人也不會發(fā)怒。但是如果有一個人在這艘空船上,那么就會呼喊著要他避開,一次呼喊不聽,二次呼喊不聽,到了第三次呼喊時,就會罵出難聽的話了。剛才不發(fā)怒而現(xiàn)在發(fā)怒,是因為剛才船上無人而現(xiàn)在有人。人在塵世生活,難免與人發(fā)生沖撞,如果能保有心中無人的境界,那么,誰能傷害他呢?
莊子還說過這樣一句話:“泛若不系之舟,虛而遨游者也。”不系之舟,意隨緣變化,無所從來,亦無所去,無個人的主觀目的,只是隨順而已。只有如此,才是真正的“虛而遨游者也。”
莊子的態(tài)度足夠瀟灑,也只有如此,才能在亂世盡可能保全性命,并在多災多難的紅塵世界找到精神的安寧。俗話說,“在朝言老,在野言莊。”老子以道治世,莊子以道實現(xiàn)個人自由。有人批判莊子有消極避世的觀念,其實不然,莊子也是入世,莊子代表了正直而又遭逢亂世,不愿屈已媚俗,從而不得志的士人。他們以獨特的方式活在這個世界,保持內(nèi)心的清白與自由。誰又能保證總能夠一帆風順呢?尤其有操守的讀書人,在現(xiàn)實世界挫折尤多,讀一讀莊子,未免是精神上的一大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