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過盡萬木春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 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伯樂主題寫作【歸來】

我坐在大舅家院門口的石墩上,那是姥姥常坐的石墩。高臺階的地勢仿佛把遠處的山看近了,我愣愣地望著,隔著一條河灘的山坡上,樹木泛出一層盈盈新綠。河對岸的馬路邊上,姥姥種下的一株桃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粉白的花在風里搖曳,淚意涌上眼眶。我想到山坡上的樹會長到蔥蘢,桃樹會結出些干硬瘦小的果子,還有那條沿著山坡流向遠處的淺灰色河灘,夏天汛期到來會漲滿清澈的流水。這是多美的山村風景啊!一直以來,都是我心底最深的眷戀。因為我知道無論我走了多遠,離開多久,只要我來,姥姥就會在等我。可現在,姥姥不在了,此時的她靜靜地躺在屋里的冷凍棺里。明天,她會入土為安,再也沒有人坐在這個石墩上等我來。眼淚順著面頰滑落,我擦去,又滑落,汩汩的眼淚仿佛從心底的空洞流出,孤獨又心傷。

“晶玉,是你嗎?你啥時候回來的?”

透過眼里的水霧,我向下望去,馬路中間一輛紅色電動三輪車上,一個女人站在三輪車前面的踏板上朝我招手。我擦擦眼睛,才看清三輪車的車斗里放著鍋碗瓢盆,還坐著兩個男人一個女人。跟我打招呼的是開三輪車的中年婦女,短頭發,圓臉盤,她朝我笑著,眼紋很明顯,她穿一件灰色的外褂,敞著懷,里面黑色的緊身毛衣勒出小腹的一圈肉。我看著這個似曾相識的面孔,沒反應過來,女人已經迫不及待地朝我大喊,話語里充滿驚喜和熱情。

“我是春艷,來做飯的。我就知道肯定能見到你,我先去忙,有空了找你說話。”

我點頭,剛嗯一聲,春艷已經騎著電動三輪車離開。我從大舅家的高臺階上下來,去春艷做飯的地方,五十來米的距離,在二舅家門口的開闊地。春艷已經從三輪車上跳下來,把鍋碗瓢盆從車斗里抱下來,拎了個水桶正朝二舅家走去。她拎出一桶水,倒進一面大鋼筋盆里,蹲下來,叮鈴咣當洗涮起那些黃色的搪瓷碗。我站在一旁跟春艷說話,問她啥時候開始做這個的?干活還是這么麻溜。她把洗好的碗摞一起,笑著說她家人就是做這個的,農村不像城市,工作機會多,可也得想辦法賺錢養家。她說她家里還有三個小子要養。她忽然抬頭問我幾個孩子,我說就一個女孩。她說我是享福的命,有本事,跟她們在家里刨食的不一樣。我笑著沒說話,她又問我,就我一個人回來,我尷尬道,孩子功課緊張,請不了假,爸爸得在家照顧他。她附和我,說城里孩子課多,學習好,不像村里,放羊一樣。況且你們離得遠,來一趟也不容易。

春艷實在太忙了,剛洗好碗,又要去切菜,時不時還要被砌灶的兩個男人喊過去和泥、搬石頭。我不好意思打擾她,只能稍稍離開。我是一個傷心的閑人,我又回到了大舅家門口的高臺階上。若頭兩日我偶爾還能去廚房幫忙洗個碗,從春艷來的這一刻,到明天中午,我就什么都不用干,春艷會和她的同伴把從做飯到葬禮上的一切支應都安排好。

碰見春艷是個意外,我暫時忘記了姥姥離世的悲傷,我的心被遠處那個忙碌的身影牽動。我想我與她最后一次見面是什么時候?轉瞬即逝的16年,我們從未聯系過,我們唯一的聯系都是別人的轉述。我每年十一和春節兩次小長假回來看望姥姥,嘮起家常,時不時會聽到舅舅說知道春艷嗎?她離婚了,帶著兩個孩子又嫁人了,或者春艷又生了個孩子,上次回來,打聽你了。我總是忽略春艷打聽我的信息,對她的經歷興趣盎然。

我從舅媽口中得知,春艷二婚嫁的男人是農村殯葬業隊伍的一個,專管開車拉死人。春夏秋冬,白天黑夜,不管路程遠近,但凡家里有人去世,只要打電話,春艷的男人就會開車去拉。遇到一些主家不想給去世的人洗漱穿衣,只要錢給到位,春艷男人也幫忙干。春艷自從跟了這個男人,也干起這一行,她主管給辦喪事的主家做飯,不管多少人,從幾十到幾百,主家報人數,春艷和她搭伙的同伴,會憑著經驗把一大鍋飯做出來,而且最后做到不余不剩,主家都喜歡這種精準,不浪費。大舅說姥姥這次事兒上本來不想找春艷的,跟她同行的還有一個男人,比春艷干的年限長,做的飯也好吃。可姥姥去世突然,葬禮跟另外一家的日子撞上了,老板只能協調春艷來做飯。

老家事兒上的大鍋飯不好做,一口能裝十幾桶水的大鍋,根據吃飯的人數,先燜好大米,再熬大燴菜。姥姥在村里輩分高,大舅說,今天吃飯人少點,不到100人,等到明天出殯,有將近200人吃飯。砌灶的兩個男人正在砌第二個灶,是為明天中午準備的。他們砌完灶就會離開,接下來的做飯全是春艷和同伴的事兒。真是難以想象,兩個女人一個中午要做兩大鍋菜,光切肉和切菜就是個大工程。春艷干這個不但做的飯量大耗費體力,關鍵還要做出口碑。十里八鄉都是熟人,一次搞砸了,大家口口相傳,下次可能就不會有人用你。我望著遠處正在忙活的春艷,她在剁包菜,三兩刀,一顆包菜就從案板上被刮進了桶里。她左右手配合,拿菜揮臂,動作麻利,她的表情認真而忘我。那么一瞬間,我覺得十多年不曾見面的春艷很幸福,我有些羨慕。

春末夏初正中午的太陽有些大,我躲在一棵樹下,無聊地看著干涸河灘里的爛石頭。上次我來這里用石頭壘了一個小窩,竟然沒塌,我把石頭掀了,又重新壘。似乎聽到有人喊我,我抬頭張望。明亮的陽光下有個身影朝我這邊走著,她不敢使勁喊,把手攏在嘴上,聲音很低,喊一聲,要環顧一圈四周。我朝她揮手,她朝我這邊的樹下跑過來,是跟我一般大的春艷。八歲的她膚色黝黑偏黃,頭發亂糟糟的,還是昨天的那條辮子,一看就知道她媽今天又沒空給她梳頭。她因為走得急,臉上的汗水把鬢邊的碎發黏住,她隨手扒拉一下,從肩上拿下斜挎的書包,掏出一個饅頭,一個蘋果,還有一罐頭瓶白開水,她讓我快吃。我問她那些人走了嗎?春艷說她也不清楚,聽大人說馬上就來咱們村檢查,讓我別吭聲,再在這里躲一躲。為了感謝春艷給我送飯,我把蘋果和她平分了。春艷沒有馬上走,又陪我玩了會兒。

估摸著快到上學時間,春艷說她要去學校了,傍晚放學會把作業給我帶回來。看著春艷離開的背影,我心里難過。春艷真讓我嫉妒,她有爸爸媽媽在身邊,干什么事都名正言順,亮堂堂的,雖然平時她媽對她沒有對她弟弟上心,可面對外人時,她媽護短的本性就會顯露無疑。比如我跟她鬧別扭,但凡她媽知道,就會站出來護短,每到這時候我就很生氣,會跟春艷媽也對著干。春艷的媽不待見我,人前人后總說我是村子里的外人。我也不喜歡春艷她媽,我經常跟她吵架。可跟春艷媽吵完架,我依舊跟春艷玩,春艷甚至還把她媽說我的壞話告訴我。我為了氣春艷媽,故意跟春艷玩得黏黏糊糊不讓她回家。春艷她媽就會來找春艷,陰沉著臉,薅起春艷的手就走,一邊走一邊牢騷,凈是些譏諷我的話。我朝春艷她媽身后扔石頭,她媽轉過頭,盯著我嚷道:

“爸媽都不要的死丫頭片子,一個戶口都沒有的黑戶,占著我們村的地兒,顯著你了?”

我惱怒地朝春艷她媽沖過去,一頭撞在她的腰上,她一個趔趄差點摔倒,站穩后,她作勢要打我。我也不怕,昂著頭,活像一只炸毛的小公雞,我氣得滿面通紅,對著她又哭又罵。春艷跑開了,她去找我姥姥,我的脾氣上來,只有姥姥能降得住我。

姥姥把我拉回家,罵春艷媽不懂事,跟一個孩子一般見識。我把所有的憤怒轉移到姥姥身上,責怪她為什么剛才不當面罵春艷她媽。姥姥不說話,只是拿著毛巾給我擦臉,我一把打掉姥姥手里的毛巾,問她是不是也覺得我是個禍害。姥姥掉淚,她說她要是覺得我是個禍害,就不會一勺米湯一勺米湯養我這樣大。我哭著跑了出去。

我站在村外的岔路口,暮色起來,我融入夜色里。7歲的我心里升起一股奇異的感覺,我覺得黑夜就是為我而生的,反正我也見不得光,就像春艷的媽罵我是黑戶,可能我就是一個多余的人。父母也覺得我多余,不是他們心里想要的男孩,所以生下來就把我送到了姥姥家。長大了,我以為我跟姥姥是一家人,可周圍的人不這樣認為,他們其實跟春艷媽一樣,都覺得我跟他們不一樣,我是村子里的外來人。連那些我不認識的人也查我,他們一來我就得躲起來,白天我就往河灘跑。晚上姥姥就叮囑我,萬一有人敲門,讓我躲在被窩里蒙著頭不出聲。自我記事起,好像一直都是這樣的,我想不明白這到底是為什么。直到有一天春艷媽跟我說,我是計劃生育超生的,上不了戶口,那些專管計劃生育的人三天兩頭查的就是我。雖然她說這話是為了傷害我,可在那一刻我心里有點感激她,她是第一個把我心頭迷霧撥開的人,姥姥從來不跟我說這些。

當年幼懵懂的我清楚了自己生存的現狀,自尊心也變得更要強。我聽懂了春艷媽對我說的話里的言外之意,我對她不讓春艷跟我玩的討厭變成了憤恨,連帶著我對春艷也沒有以前那樣喜歡。我嫉妒春艷,又羨慕她,又抵擋不住兩個人一起玩的誘惑。我的這些心理也是自己長大后才明白的,小時候的苦惱都是稀里糊涂的,春艷就更不知道了,她依舊實心眼地跟我玩。我躲那些來村里調查計劃生育的人,不能去上學,春艷不怕日頭毒曬,專門跑來給我送飯,我想她一定是偷偷來的,她媽若是知道了,不定怎么罵我呢。

我的整個童年是跟春艷連在一起的,那些記憶里有溫暖,有心酸,也有歉疚。春艷拿我當朋友,而我有自己的小心思,我跟春艷有著我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疏離。不只是跟春艷,而是跟所有人。我好像天生就是一個獨行的人,所謂的情義很難牽絆住我的心,無論陪伴我的人是誰,我好像走著走著就會忘記,我又成了一個人,我不相信這個世間會有誰能陪我走到最后。可能自己真的心硬如鐵,是個絕情的人,因為我在對人的情感上,是如此的笨拙被動且無所適從。我猜春艷一定沒有這種苦惱。

春艷來到這里做的第一頓中午飯份量雖然正好,但味道略咸。吃飯時,鄉下人的直率脾氣暴露出來,大庭廣眾之下說的話聽起來傷人。他們說大舅找的做飯人不行,把握不好分寸,這是打死了買鹽人。還說這一碗菜帶回家用水涮涮吃兩天。我看到春艷躲在一個角落里埋頭扒拉飯,我正站在說閑話人的旁邊,他們是姥姥的本家小輩兒。我沒能忍住,沖他們說道:

“吃飯都堵不住嘴,有能耐自己怎么不去做。”

他們看到是我,話頭又轉到我的脾氣上。鄉里人就這點好,說什么不會惱,我小時候暴躁的壞脾氣在他們看來,此刻得到了印證,他們反而覺得親切,跟我聊起了天,我倒成了那個不識趣的人。春艷朝我這邊看過來,沖我一笑,我也還以微笑。我突然覺得,我們中間不存在消失的16年,我們倆人一直還在這里。

下午再看見春艷,她已經從廚娘變成了女支客,她在姥姥生前住過的房間里撕孝布。按照習俗,出殯前一天的下午,離世之人的孫男娣女要掛孝。兒子閨女、侄子侄女分別掛幾丈布,孫子孫女穿什么孝衣,這些都有講究,春艷記得這些瑣碎的尺寸,量好,裁剪,分給每個需要穿孝的人。我算是姥姥的外孫女,作為孫子一輩的人,我掛藍孝布。藍格子的孝布折疊披掛到身上,為了防脫落,腋下和胸前需要用針線縫上。春艷一邊給我縫針一邊埋怨自己,說自己歲數大了不記事,中午昏了頭,菜里的鹽放了兩遍。意識到我跟她同齡,又改口夸我說,還是我城里上班的好,不顯老,越活越年輕。我不想讓春艷感到抱歉,我說中午的飯做得很好吃,咸香,我好久沒吃過老家柴火飯的味道了。春艷把孝衣上的最后一針縫上,找剪刀沒找到,直接把頭湊過來,用牙齒幫我把線咬斷。我看到春艷頭頂花白的發絲,心里涌起感慨,無來由的感傷,為自己和春艷,到底經歷了多少歲月的侵蝕,讓那個甩著凌亂的黑辮子,給我送飯的小姑娘,變成了現在的模樣。

穿好孝衣的我站在一邊看著別人忙活,姥姥一個本家的侄子媳婦過來跟大舅母說,外孫女怎么能掛孝呢,這就是外人,明天出殯讓人看見豈不要笑話。時隔多年,“外人”這個詞又竄進我的耳內,我刷一下紅了臉。現在的我已經不是兒時,我的脾氣早被磨得失去了棱角,我只是平靜地說,不合適就脫了吧,我無所謂的。可我心里像被人用刀割了一下,不穿孝衣,意味著我明天不能送姥姥走完最后一程,我不能送到墳地,看著她入土為安。半路祭奠完,我就可以回來了。我想起姥爺走時,我就是這樣回來的,那時候的我還沒結婚,如今我已結婚生子,依舊是個外人,說不難受是假的,可我只能假裝不在乎。我拿起剪刀,賭氣一般,已經把孝衣胸前的針線挑開。春艷走過來,按下我的手,對著剛才說話的人道:

“嫂子,你說這話就不對,我就是干這個的,能不知道。現在都什么年代了,誰還分內外,外孫孫子一個樣。晶玉從小在咱們這里長大,就是咱們自己人。咱們誰不知道,我三奶奶把她當閨女養,要我說,給她掛閨女孝也行,送老人最后一程,圖那個虛名嗎?我想三奶奶也愿意讓晶玉送送她。”

我抬頭看著春艷,一股熱淚涌上眼眶,強忍著沒掉下。春艷把我挑開的線重新縫上,一邊縫一邊說:

“你別聽她們瞎說,這事兒我跟你大舅早說過了,主家都不說什么,難不成讓一個外人做得了主?不怕,你就穿著,明天堂堂正正把你姥姥送走。”

姥姥活著時,她是我心里的支撐,只要她在,我總覺得自己的根就扎在這個村子,就算別人都說我是外人,可有姥姥護著,我就不膽怯。姥姥走了,我覺得自己的心空了,心里連著的一根線斷了,我無處依附。我跟父母的感情說不上親厚,那是我們在無法逆行人生中彼此缺席帶來的遺憾,有感情,但沒能在我心里扎下根。姥姥不一樣,她用我最初感知世界的陪伴,成全了我心底最深的羈絆。我沒想到,姥姥離開后,為我主張的竟然是春艷,這個我幾乎快要淡忘的兒時伙伴。我擦一下眼角,謝謝沒能說出口,等春艷斷了縫針的線,就快步離開,我找到一個人少的角落,獨自體味著心底的失落與溫暖,默默流著眼淚。

我坐在縣城春艷家的沙發上,環顧新裝修的兩室一廳,眼里止不住贊嘆。挺著微凸孕肚的春艷正在給我倒水泡茶,23歲的她容光煥發,青春的靚麗與即將為人母的慈愛交織在臉上,第一次讓我覺得春艷很漂亮,要不然她怎會找到這么好的丈夫,城里有房,手里有存款,她的肉眼可見確定的人生在一眾同齡人中如此耀眼,令人艷羨。可我呢,我還要繼續讀書,一個三流大學的文科專業,幻想著將來找到更好的工作,不得不踏上考研的路途。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成功上岸,可我對未來依舊迷茫,我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找到工作,我更不確定自己將來能不能找個丈夫,誰又會看上我呢,身材微胖,一臉痘印,塌縮著背,在同學中間自己都能感到自己的灰頭土臉。

春艷跟我說房子雖說小了點,但兩個人住足夠,也沒有房貸,等孩子生出來,讓公婆帶著,她也去上班掙錢,養孩子盡夠了。聽著春艷的話,我心里越發沒底,只能苦笑,在那一刻我對知識改變命運產生了深深的懷疑。我和春艷同學一直到小學四年級,我有了戶口,回到了自己家。以后再見春艷就是寒暑假,我去姥姥家住兩天,兩人還是玩伴兒。神奇的是自從我離開,春艷媽再見到我少了以前的尖酸刻薄,感覺和藹多了。初三暑假我再見春艷,她告訴我她不準備上學了,她媽說她學習不好,眼見也上不出個結果,不如早早出去打工。春艷成了打工人,我還是個學生,注定我們的交集會越來越少,我們見面的時間總是錯過,偶爾見一次,兩人之間無話的時間變得越來越長,索性就不再彼此惦念著見面。

不管怎么說,春艷結婚是大事,我一個窮學生雖拿不出豐厚的禮金,但我還是在學校附近的禮品店精心挑選了一件百年好合的擺件,認真包裝了一番,趁著大四畢業的暑假回家,給她送上祝福,盡管這個祝福已經遲到了將近大半年。寒假我就該來的,可那個時候我正忙著考研,沒顧上。

那個時候的春艷處在春風得意的人生頂峰,她沒有察覺我內心的落寞,自顧自地說著自己生活的圓滿,我只能成為為她捧場的陪襯,我如坐針氈,可也得硬著頭皮坐下去。春艷的丈夫回來了,說要請吃飯,我婉拒,逃也似的離開了她家,那次見面是我與春艷16年前的最后一次,再見就是這次的偶遇。

當我研究生畢業,工作、結婚、生子,我和春艷已經完全沒有交集,我們唯一熟悉的就是各自的名字,以及旁人閑話我們彼此生活的只言片語。我知道春艷婚后生了兩個兒子,但丈夫沒有一個男人該有的責任和擔當,他不養家不養孩子,自己賺錢自己花,春艷打著零工養兩個孩子。春艷的婆家是她媽當初擅自做主,托人給她找的,當時被春艷公婆的能干迷惑了。一旦公婆不在了,春艷的生活成了一個人的獨角戲,她的丈夫反倒成了她最大的累贅,男人賭博,把城里的房子賣了也填不上欠的賭債。為此春艷和母親也鬧得不愉快,忍無可忍,春艷離婚,帶著兩個兒子凈身出戶,苦苦支撐。現在的丈夫是村里的大齡青年,春艷比他大五歲,嫁給她時已經38歲,為了證明跟他踏實過日子,春艷愣是冒著高齡產婦的風險,為他生下一個孩子,有了這個孩子,春艷在現在的婆家也算有了一席之地。

我每次來看姥姥,頂多三四個鐘頭,從舅舅舅媽的閑聊中,我碎片化地拼湊起春艷的人生,一點一滴找回了自己當初坐在她家聽她侃侃而談時的自信,我心里有種隱秘的渴望,讓春艷知道我過得很不錯,我惋惜自己不能跑到她面前去訴說,可我自以為是地相信她一定知道,我甚至把我們之間的互不聯系歸結為她的膽怯。

我曾經也跟我的丈夫無數次講起我和春艷的故事,我讓他根據我的描述,評價我們倆,他總是一頭霧水,他從來沒見過春艷,他不確定是不是真有這樣一個人存在,一度認為我是在臆想一個假想敵。他由此斷定我的好勝心太強,寧折不彎,為了贏,總要把身邊的人當成競爭對手。我不認可他對我的評判,我覺得他不過是用自己定義的正確來否定我,讓我認可他。我說他這就是變相的大男子主義,我被心里“自己也不差”的自信鼓動著,維持著自己在兩人之間不落于下風的強勢,他總是看著我搖頭苦笑,沉默離開。我也走進了中年夫妻話不投機半句多的境地,心底的壓抑和難以言說的隱痛會讓我在一個人時,更頻繁地想起無憂的童年,還有童年里不可缺少的春艷,我會揣測她的二次婚姻過得怎樣。當然,人莫名的嫉妒心多是希望看到離自己最近的人過得不如意。人嗎,不都是這樣,看著別人的不如意,感嘆著自己的小確幸,然后說上幾句不疼不癢的關心話,再把他人倒霉的生活當做自己茶余飯后的談資。我介意自己成為旁人的笑料和談資,我努力經營著我的生活,我不能忍受生活的不堪給我帶來的后果和影響。

下午孝子掛完孝。傍晚,姥姥在屋里躺了三天的冷凍棺移靈,被搬到了馬路邊搭建的靈棚里。姥姥躺在屋里,雖然沒了氣息,可知道她還住在家里,我的悲傷只是從心底慢慢泛起,不由自主地落淚。我看到被人推動的冷凍棺,一步一步離開家,漫天地的悲傷將我席卷,這是我與姥姥今生的永別,這個世界我心底最親的人走了,我再也見不到她,也觸摸不到,我的嚎啕大哭里藏著多少悲傷,沒人知道。我撕心裂肺地喊著姥姥,說著我想她的話,淚如泉涌。我知道自己放肆了,可我不想再理會眾人的眼光,只想肆意地哭一哭姥姥。已經有三個人來勸我,我就是扶著棺材不起來。越哭越傷心,我覺得自己都被自己的哭聲感染了,來解勸拉我起來的人,反而助長了我痛哭的情緒。她們不懂我心里的隱痛,不過為了客氣,只有姥姥什么都知道,卻永遠地走了。

后來,再沒有人理我,哭了多久,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哭著哭著,所有的傷心都涌了上來,我不過是借著姥姥去世的傷心,宣泄著自己心底許久以來壓抑的痛苦。我多懷念小時候那個天不怕地不怕,跟春艷媽干架的自己,那時候我生活的天地很小,可心很大。現在的我,生活的世界很大,可我的心很小,我看不開,放不下,解脫不了。

我的隱秘我只告訴過姥姥,去年國慶節放假,我來看她,坐在她的房間,聲淚俱下地跟她訴說著我不幸的婚姻。我告訴姥姥,我離婚了,很痛苦。我已經很努力了,可依舊過不好我的生活。我又不想讓別人看不起,我們兩個人說好了,離婚不離家,各過各的,互不干擾。為了成年人可笑的名譽和體面,我卑躬屈膝地臣服在現實面前。我問姥姥,干什么都要強的我,怎么就活成了最窩囊的那一個。88歲的姥姥顫顫巍巍,陪著我流淚,干癟的嘴唇說不出任何話,只是拉著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我清楚姥姥幫我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我只是想找個人傾訴,可這個人不能是隨便的什么人,她一定是住在我心里,我確定她不會笑我,不會罵我,只會更心疼我,這個人只能是姥姥。可姥姥走了,我以后只能飄著了,我找不到那個拉著我的手,一遍一遍叮囑我,要好好的人了。

等我從悲傷的情緒里緩過來,靈棚里只剩下舅舅們在守著,其他人都去吃飯了。我站起身,揉著疼痛的太陽穴往吃飯的地方走。路過三三兩兩聚堆兒邊聊邊吃的人群,竊竊私語聲進入我的耳內,無非都是些夸我的話,姥姥沒有白養我這個閨女,上學有出息,有一個好工作,嫁了個好人家,明事理知恩圖報。若放在以前,這些話我聽在耳內很受用,可我剛從自己隱秘的傷心里掙脫出來,怎么聽怎么覺得這些話像是諷刺,讓我有種面紅耳熱的羞愧感。春艷端著一碗面條走過來遞給我,她說面條下鍋里泡久了不好吃,提前給我撈出來。我朝春艷笑一下,用喑啞的嗓音對她說謝謝,暮色成了一道朦朧的屏障,彼此之間看不清面部表情。我很慶幸傍晚的夜色掩藏起我的狼狽。春艷的聲音傳入我的耳內:

“你也不要太過于傷心,你在這里長大,就是自己人,就算你姥姥不在了,你還有舅舅舅媽,以后想回來隨時都可以。”

我說姥姥在時,她輪到哪個舅舅家贍養,我來了就在哪個舅舅家吃飯,可以后我再來,都不知道去哪里吃飯。春艷說我太見外,現在又不是小時候,條件好了,誰家還缺一碗飯。要是實在沒地方了,就去她家,她給我做飯。她似乎意識到些什么,又忽然轉口說我舅舅舅媽肯定不樂意,來了不讓我吃飯,他們面子都掛不住。這次見到春艷,她對我的好,仿佛讓我又回到了童年,看到了那個實心眼的姑娘,溫暖不經意間在我心里泛起。可我也能感覺到,她對我是客氣的,我們之間早已回不到當初,我們不過是停留在過去的交集上懷舊,我們都不能確定未來又會有怎樣的改變,也許我們依舊延續著16年失聯的平行狀態。但我依舊感激春艷的突然出現,讓我在痛苦的泥淖里得到了短暫的美好。

姥姥入土為安,舅舅們坐在一塊對賬,大舅說春艷做飯少要了200塊錢,說昨天中午的菜做咸了,大家沒吃好。我說昨天中午的菜只是鹽味重了些,不難吃,春艷這是太客氣了。大舅嘆氣,說他也是這樣跟春艷說的,可春艷死活不收,把錢硬塞回來。大舅母說春艷現在很不容易,頭兩個孩子,前夫也不管,現在的婆家已經說了,兩個兒子上學的費用,包括以后結婚買房他們全不管。眼見大小子就要成年,全是春艷負擔。大舅提議我去春艷家走一趟,說我這次回來,她跟我還是很親,去了也不突兀,別讓春艷覺得是咱們可憐她,我爽快答應了。

計劃返程的前一天,我帶上舅舅們讓我準備的禮物去春艷家,他們也不清楚春艷家的具體位置,只知道在哪個村里大概哪一片住。我一路過去,問了三個人才找到。春艷家還在村里最初的位置,一座連著一座的青磚泥坯房,已經十去九空,一看就知道這是些搬走的人家。他們要么在村里批了新宅基地,蓋了新房子,要么去了城里。要不是日子實在清苦,沒人愿意留在這個幾乎沒有人煙的地方。快走到了村莊邊緣才看見春艷家的院墻,房子背靠山,緊鄰著村外的麥地。

我走進院里,一臺老式的洗衣機正在嗡嗡地轉著,春艷蹲在洗衣機旁邊揉搓著一盆臟衣服。看到我進來,她顯得驚訝又局促,趕緊站起來,把手在身上擦了擦,問我怎么來了,轉身走進廚房,拿出來一個空碗。她搬過來一個凳子讓我坐,她說不讓我進屋了,挺亂的,就坐院子里,陽光好也寬敞,我說行。春艷進屋又端著半碗白開水出來,放到院里的石桌上,笑著說就用碗喝水吧,家里的杯子還沒碗干凈。我不習慣春艷的客氣,我說明天就回去上班了,來你家看看。春艷笑著說有啥好看的呢,知道都好好的就行了,各人有各人的命,在哪里都是過日子。我接不住春艷的話,只能還以微笑。

正好洗衣機停了,春艷走過去扭開開關,先把洗衣桶里的水排出來,又彎下腰把洗衣桶里的衣服撈到甩干桶里,扭開開關,春艷雙手扶住洗衣機,幾聲“咚咚咚”之后才轉得順暢起來。我沒話找話,說為什么不換一個全自動的,這樣洗太累人了。春艷說一年使不了幾次,就天冷的時候用用,平時都端著盆去村外的大池里洗,也方便。我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我怕春艷誤會我說她窮。立馬又問他家里人呢?怎么沒見到其他人,春艷說大的上學去了,小的被奶奶抱著出去串門了。春艷低頭說著她丈夫,他干那活,你又不是不知道,哪有個準兒,不得閑是常事兒。話語似乎又聊不下去了。

我看到春艷家窗臺上一個透明玻璃瓶裝著清水,插著兩三枝桃花,走去過,興奮地問她,你插的嗎?沒想到你還怪有情趣呢?春艷變得不好意思起來,她說昨天出門看著好看,順手摘了兩枝。我看著那兩三枝桃花未開的花苞,問春艷還記得小時候不,我們兩個把桃花枝插進灌滿水的瓶子里,期待著開花,第二天一早就會去數花苞,看看一晚上開了幾朵。那時候多好,一朵小小的桃花就能讓人期盼一晚上。現在我許久都沒見過桃花開了,也許桃花開了很多,可我早已看不見了。我心里愁苦,卻什么也說不出來。我的苦澀與難過,春艷體會不到,就像她的生活正經歷的不易,我也無法感同身受。

我要走了,春艷拉扯著,非要讓我把禮物帶走,我說既帶來,那還有再拿回去的理。春艷有些急,她自言自語,問我她應該給些什么呢,家里什么也沒有,下一次還不知道啥時候能見面。我忽然覺得難過,我說什么都不用,咱們都好好的就行。春艷送我出門,即將分別的那一刻,她有些笨拙地對我說:

“晶玉你跟我們不一樣了,是大地方的人,要不是三奶奶這次的事兒,我都不敢想這輩子還能見到你。不管怎么說吧,你也是一個人在外頭,萬一碰到啥事,都得自己扛著。萬一有過不去的坎兒,別太難為自個了,想想我們這些在家的,你肯定比我們強嗎。”

我被春艷說得感動又羞愧。這次回來,春艷讓我意識到自己做得沒有比她好,我沒有她勇敢,也沒有她的坦誠,春艷帶給我的震動,讓我對自己的生活羞于出口。我夸春艷,我說她很厲害,經歷著生活的磨難,心里卻裝著整個春天。春艷怔怔地看著我,我望著眼前蓬勃生長的麥田。不管日子怎樣難,春天每年都會如約而至不是嗎?

我跟春艷說再見,我想我不應該沉浸在生活的不幸與悲苦里,我要學著去發現、去珍惜獨屬于我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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