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篷船依舊停泊在熟悉的碼頭。偶爾過往的機動船只漾起的浪花輕輕地搖曳著它,它似乎睡得更沉了。沒有了外公的篷船徹底失去了往日的精神氣,只有在時間的流里萎靡,頹廢了。
我的眼前,又出現(xiàn)了外公端坐前艙,掌擊艙板,抑揚頓挫,高聲誦讀的樣子。
記得小時候,每次去外公家,外公總要拿出厚厚的一本書,從中揀出幾個字來問我字的讀音。“這是個ban嗎?”他指著“扮”期盼地望著我,仿佛學(xué)生在等待著老師的肯定。我點點頭,他笑了,很有成就感的笑。他說:“前面一個打和扮連在一起,我就猜是念ban,打扮打扮嘛。”
外公識字多數(shù)是用猜的。我至今都難以想象一個壓根就沒跨過學(xué)堂門檻的人竟能讀完一本本諸如《三國演義》,《說岳全傳》,《粉妝樓傳》等厚磚塊樣的書籍。那許許多多的方塊字真是能一一猜出的嗎?
我問外公:“這些字您是怎么認全的呢?”“我們國家的字啊好認,我發(fā)現(xiàn)有許多字只念半邊就行。”外公自信中透著點得意,“我會聽廣播啊。廣播里不是經(jīng)常播評書嗎?我就對照書跟著它去讀——我還可以問你呀!”跟著廣播學(xué)認字,是我聞所未聞的。母親說外公的確沒上過學(xué),至于是怎么認識這許多字的,著實也說不出個理。反正,幾十年磨磨蹭蹭下來,外公就會識文斷字了。
外公不僅能識文斷字,而且還會許多治病的偏方,他認識許多種草藥。他古道熱腸,有膽有識,曾經(jīng)救治過許多貧病的鄉(xiāng)親。據(jù)說舅舅舅媽的好姻緣也源于他的妙手回春。那是三十多年前,舅媽的小弟弟生病了,喉嚨里長了“蛾子”(注:有醫(yī)生告訴我,“長蛾子”是喉嚨里過敏,起疙瘩),眼看著要封喉了,生命堪憂。正當(dāng)他們一家愁眉不展的時候,正巧碰到外公。外公一瓷針扎下去,烏血滲出,轉(zhuǎn)眼間小家伙活蹦亂跳。舅媽的父母感念外公的恩德,就把自己最優(yōu)秀的女兒許配給了舅舅。我去看望病中的外公時,外公還擔(dān)心著自己的藥理失傳,特別要求我記下一些土方,還親自帶我去認識草藥。
外公從查出病情到去世,歷時十個月。
一段時間里,外公就覺得身體不大對勁,飯量銳減不說,就連酒也喝不香了。外公一日三餐是少不得酒的。每頓飯前,他總要拿出他特制的一兩酒杯,喝上兩盅,小口品咂,嘖嘖有聲。酒喝不香可是大事!外公自個兒搖了小船,直奔市人民醫(yī)院。
一路檢查下來,醫(yī)生的面容嚴峻了,外公卻依然操著洪亮的嗓門:“我的病很嚴重吧?醫(yī)生,你照直說,我不怕死的!”后來,我們獲悉了外公罹患淋巴癌的消息。
我從沒見過一個耄耋老人,面對噬人的病魔那么從容。
家里自從我父親走后,生活的重擔(dān)成倍地增加到母親身上,她不能日日守在她生病的老父親身邊,所以每回我們夫婦去探望外公后回來,母親總要問我:“這幾天你家家爹爹(方言:外公)的情形怎么樣?”
“沒什么呀,我看是醫(yī)生誤診了。他老還是和以前一樣,聲如洪鐘,走路帶風(fēng),只是比以前稍微瘦點,精神氣還是足足的。今天還和我們討論了半天的《三國》呢!”我回答說。其實我并沒有安慰母親的意思,而是打心眼里覺得外公的言行怎么看也不像一個病人,那不是醫(yī)生誤診了,還會有什么解釋呢?
外公最喜歡和人講書,講書中的人物。在舅舅家,常常會有那么一圈人,圍坐在外公周遭,聽他老人家大聲大嗓地說書,評書。末了,外公總要意味深長地慨嘆:“書好啊——”每每此時,我那位遠房舅舅總是虔誠地望著他,唯唯稱是。那位舅舅知道,如若當(dāng)初沒有這位本家伯伯的苦口婆心,當(dāng)頭棒喝,曾經(jīng)的叛逆少年——他又怎會重回教室,埋頭苦學(xué),最終不負眾望而考上重點大學(xué)?他如今甜潤的日子又怎會從天而降?
外公的若無其事,外公的舉重若輕,只能蒙蔽親朋的眼睛。無情的病魔并不肯放過這么一位堅強的老人,在它一步一步地緊逼下,外公的病情越來越重,他先是不能行走,緊接著雙目失明,后來雙耳淌血。尚能言語但已口齒不清的外公還安慰我嚶嚶哭泣的小姨:“莫哭莫哭,人總是要死的,我活到八十一歲,夠了!”
二零零五年的“五一”前夕,外公從容地走完了他的八十一個春秋。他老人家走得神閑氣定,讓村人們錯愕,讓親人們不舍。我想,另一個世界里的外公一定繼續(xù)著他對知識執(zhí)著的愛與追求吧!他身邊一定仍然圍滿了聽眾:“周瑜,聰明人哪,可害就害在他的氣量小上,這男子漢大丈夫……”
“滋——”
那分明是外公一邊講書一邊咂酒的聲音。那聲音穿透時空,永遠定格在我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