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浮在空中
哈迪斯
不是我患有自虐癥或強迫癥,把逝去的愛情在心里固執地不斷重復播放,以折磨、嘲諷自己日益頹廢的人生。我以為我的愛情已死去,但是我錯了,我的愛情只是暫時休眠,甚至連休眠都說不上,準確地說,在這十四年中處于半睡半醒狀態,否則,為什么我總能不斷地在周圍的一切甚至在電影電視中也能看到她的眼睛她的笑臉,和她或快樂或憂傷或幸福或痛苦或欣喜或撒嬌或溫柔或激動或生氣或調皮或對鏡梳妝的情態,聽到她的聲音。也許有時可能是幻覺。陽臺中的仙人球每開一次花,她告訴我她非常喜歡仙人球花時溫婉的情態就在我的心中開放一次。她的身影總是不顧時間、場合,在我腦海中不停飛掠,就像做布朗運動的幽靈。就是睡眠時也常有愛情潛入夢中。夢中,她的形象清晰而又模糊,多情而又無情,熟悉而又陌生。夢中相見易,醒著晤面難。難耐的隱痛常常襲來,就像某種怪病,雖不致命,但時刻發作,有時痛徹心肺,沒有規律,又不能言傳,只在心靈深處偷偷地痛著。
有一天,還是少年的女兒突然問我有沒有一見鐘情。我回答,有,但只有萬分之一;有的貌似一見鐘情,其實僅是一時心動,就正如一陣風從你身旁刮過,長發被吹起,衣角微微一顫,但那陣風不會再來。在到學校食堂去的路上,早她一年入學的我,聽到身后飛來一串像無比美麗的蝴蝶一樣的爛漫、開心、真純的笑聲,回頭,看到在一群剛入學的女同學中發出笑聲的她,穿著淡綠色夾克衫,宛如乘著玫瑰色云彩降臨人間的純潔無瑕的普緒克,我驚異不已。我在不知她芳名、不知她學什么專業、不知她在哪個班級就讀、不知她住在哪棟哪間宿舍的情況下,用顫抖的手遞給她我此生寫的也是她進入大學后收到的第一封情書。因為她的漂亮,追求她的人絡繹不絕,在一個個被她拒絕而灰頭土臉紛紛離開她的過程中,我也同樣被她拒絕,但她總是同時另外給我開了一扇門,給我一份極其珍貴的友誼,而我所展示的友誼中包藏著忍不住時刻抬頭的執著愛情,偏離到愛情跑道的友情經常被她糾正,后來她不再糾正,任憑這兩條跑道的界線模糊,合而為一,靈魂交集在一起,行走在高山流水間,悠游在詩畫文章里。她對我說:“讀泰戈爾的詩如同在炎熱的夏天的清晨,赤足走在小溪里。”
我同她保持著朋友但更是戀人的關系,若即若離,不離不棄,在她憂傷時,在她迷茫時。我發現了她的美麗不只在外貌,更在心靈,真誠、善良、正直、勇敢,充滿理想;發現她的心靈、思想和志趣與我有太多的一樣,正如幾年后,在那僻靜的亭子里,幾縷燈光穿過桂花樹的枝葉落在我們身上,她凝望著我說:“我倆太像了,你就像是另一個我。”正是這兩個發現,使我愈益愛她。這個愛情快速融進了我的細胞我的血液,在我的靈魂里安營扎寨,并成為我靈魂的主人,成了我的宗教我的信仰,我生命中必不可少的重要組成部分,去愛她成為我生存和努力的全部意義和目標。我的一生被這個愛情給綁架了,我的靈魂因此充盈著無限的溫柔和無窮的力量。
我曾多次試著忘掉她,每次,我的靈魂立即變得空蕩,空蕩得令我恐懼,比死亡更可怕的恐懼,仿佛懸掉在無底、漆黑的深淵的上空,沒有依托,沒有欲求,沒有力量,沒有方向,沒有知覺,沒有依戀,沒有溫度,厭倦人生。她的身影在我面前一晃,這種情形就立即消失。我害怕將她忘掉,對她的愛情是我靈魂的唯一歸宿。沒有這段愛情,我仿佛是個半截人,只有上半身或下半身;沒有這段愛情,我的后半生是虛弱空蕩的,我的靈魂世界是坍塌的。或許我是為了愛她而來到這個世上的,愛她是我此生的使命。當我們的愛情變成了我的愛情,我生命中最重要最精彩的部分在這個轉變中丟失,我就像被掏空得只剩下薄如紙片的軀殼,可隨風飄舞。我必須不斷追憶,在心里延續我們的愛情,用追憶來延續一種生命的存在感,從而使虛弱的靈魂獲得前行的力量,使我的步履有前進的方向。
我對她的愛一方面是凡夫俗子對女神的愛,另一方面是男人對女人的愛,更多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很卑微,就像《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能在她身邊或者不遠處看著她、為她做點什么就是幸福。我有個很呆傻很奇怪的思想:婚前,戀人間不能有親昵行為,任何親昵行為都是對圣潔的愛情的褻瀆,一切親昵的行為只能發生婚后,因為愛情需要婚姻這個神圣的確認,婚姻是愛情的新起點。我不敢對她有任何大膽舉動,怕傷害她,只知笨拙地以寫信、寫情詩、凝望著她、緊跟著她、討論共同喜歡的話題的方式愛她,不敢向她求婚。
其實,在我與她的若即若離、不離不棄中,我悄然走進了她的心靈深處,成為她的希望她的一個夢,就像細胞在她體內悄悄生長,連她自己也未覺察到,直到身體發生明顯變化時才發現。而我不可救藥的呆傻又使她對自己的發現產生了懷疑。在一次約會散步時,她突然轉身,挨近我,仰起頭,憂傷又略帶調皮地看著我說:“你殺死我吧!”可是我呆若木雞。難言的幽怨迫使她找個理由快速結束了這次約會。不久之后,她告訴我有人在動用一切關系追求她時,我不知她是在提醒我形勢緊迫,還是希望從我這里獲得招架、拒絕的力量。而我竟傻傻地以為她是在征求我的意見。我說“你自己要考慮好”,話語的字面意思完全掩蓋了我極度憂慮的語氣中所蘊藏的不要答應別人的強烈希望,仿佛事不關己,自動退守到友人的關系。她多次對我說“你傻乎乎的,什么不知道”。
我是在她已為人妻人母、決心離婚的情況下,她說“你要是當時膽子大點,像現在這樣,我們就能天天在一起”“你要是早知道這樣,我們的事不至于現在這么麻煩這么困難了”以后,想起以前的很多事,才發現自己原來是多么的呆傻,確實什么都不知道。二十一年前的那個呆傻把她推到別人的懷里,讓她成為了別人的妻子;十四年前的這個呆傻不知將她推到何方,使她在我可看可聽可觸的世界里消失了。那天她叫我去,告訴我她打算去北京進修兩年,還說了其他一些話,而我卻不以為意,未察覺到她的話語中飽含有太多不便言明的思想感情,這是我們一生中的最后一次約會。我沒有給她一個輕吻,也沒有給她一個擁抱。隨后,她給我寄來了一張明信片,看著明信片上的留言,我以為這僅是她在跟我作短暫的告別,懵懵懂懂,以為她會很快回來,以為她會很快同我聯系。沒有難舍難分的挽留,沒有情意綿綿的叮囑。直到兩三個星期沒有她的音信時,我才慌了神。打她手機,電腦回話停機了;打電話到她工作的單位,接電話的人告訴我她辭職了。她就這樣消失在我所不知道的茫茫人海中。不知她在作出離開并不再回來的決定前,失望和惶惑是否像堅硬的小石子一樣堵過她的心:原來,她把我當作她的希望她的一個夢是多么的不可靠、不靠譜!音信全無。我活該遭受這個生離一輩子、苦苦思念而不得見的懲罰,我永遠無法原諒自己的呆傻。
她說:“剛結婚一個月,就想離婚,覺得有點滑稽,沒有離。”“要是我晚三個月結婚,與我結婚的人不是他而是你了。”她婚后第二年的一天,我突然接到她的電話:“你快來吧,我要死了!”漫長的離婚戰在她去北京進修時仍未結束。她不讓我介入她的離婚之戰。我不僅束手無策,而且有幾次差點給她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使問題變得復雜。我痛恨自己的無能。但是,在這艱難的時期,我們的愛情卻在瘋長。我們暴飲暴食愛情的美妙、甜蜜、幸福,似乎不可逃避的世界末日即將到來。我們頻頻地打電話、見面、約會,一連幾個小時不換姿勢地擁抱著對方、脈脈凝視著對方、手握在一起,我們不停地親吻,說著只有我們自己感興趣的可笑而又可愛的傻話,共同看一本書讀一首詩。在公園的湖泊里,我們將游船開到僻靜的地方,關掉發動機,依偎在一起,閉上眼睛,什么都不說,任游船隨風搖蕩,讓時間在我們周圍停止。害得以錢為重的船主在岸上使勁地沖我們叫喚:“那艘船,聽到沒有?你們的時間到了!”。還是在那僻靜的亭子里,她用嬌柔的聲音告訴我:“其實,我一直都愛你,一生只愛你!”“我不會再讓你痛苦,我要嫁給你!”我也發著同樣的山盟海誓。在一個大雪下個不停的早上,她身披覆蓋一層雪花的黑色呢子大衣,從城里來到我工作的鄉鎮,像歷盡磨難的普緒克一樣出現我的面前,雪水滲進了她的皮靴。在我那簡陋的單身職工宿舍里,我們的眼淚流在一起,我們的呼吸合在一起。一切像睡夢預許的甜蜜。我們坐在床沿,她一會用標準的普通話聲情并茂地朗誦讀詩歌給我聽;一會用維妙維肖的聲音模仿《泰坦尼克號》老年露絲的配音,演繹露絲深藏心底的愛情。茶花在一旁鋪展它羨慕的笑臉。
然而,無法了斷的婚姻使她不能實現嫁給我的誓言。她狠下心又一次拒絕了我,我在做了幾個月的行尸走肉后,在父母親戚的強大攻勢下,妥協了,閃電般結婚。在決定結婚時,滿腦子都是她說的“我既希望你結婚又怕你結婚”。我們的約會急劇減少,有笑語,但難得有溫柔甜蜜。
愛情和死亡是人類兩個永恒的話題,可是,人們在談論愛情時往往懼怕談論死亡,好像死亡是愛情的天敵。美好的愛情讓人覺得生命無比寶貴,不能輕易就死,要陪伴愛人到地老天荒。但無疑死亡是實現愛情永恒的最有效手段,因為死亡將愛情在那一刻定格,使其不會被其他任何東西侵蝕、改變,凝成永恒。當愛情遭遇重重阻礙時,有人為愛情奉獻生命,像羅密歐與朱麗葉,像梁山伯與祝英臺,此時死亡是愛情沖擊阻礙的最有力武器,成了愛情最震憾的表現,像彼岸花那樣在黃泉路上展示極端的燦爛。兩人臨近死亡時能一起赴死,一直是相愛者的愿望。這時死亡是可愛的、美麗的。希臘神話中,帕屋琦斯和匹萊夢這對相愛的老夫婦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通過眾神之神宙斯的測試后,向宙斯提出的愿望是:請讓我們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死吧。宙斯滿足了他們的愿望:讓他們一起死亡并化作根相纏枝相握的兩棵樹。真讓人羨慕!其實,相愛的雙方,一方因愛而亡,另一方活著,活著的一方以無盡思念來愛著死去的一方,也是一種永恒的愛情。
“死”這個字在我們的約會中多次出現。有時在擁抱、親吻、脈脈凝視中,她或我會突然說:“來個地震吧,就我倆所在這一小塊地方。讓我們在地震中相擁死去吧。”另一個則笑著回答:“好呀,來吧,地震!這樣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我們的愛情就永恒了。”遺憾,這樣的地震在我們約會時始終沒有出現。有一次她抱著我,笑吟吟地仰頭對我說:“你去死吧。”我輕輕地吻了她一下,說:“我死了,你就好了嗎?”她的臉頓時變得悲傷,無比哀婉地說:“傻瓜,你死了我也會死的。”可惜,我沒有在她最愛我時死去,讓她永遠思念我。
我佇立陽臺,默默遙望寂靜深遠的星空。呆傻疊加一事無成,我的愛情既讓她幸福又使她痛苦。對于她來說,離開是切割,是新的開始。我在花架上米蘭的清香中聽到她的笑語,可她的人在何方?側邊樓房飄來《泰坦尼克號》的音樂,蘇格蘭風笛的伴奏音,既像來自遙遠的宇宙深處,又像來自心靈深處依然時時波瀾驟起的秘室,幽遠,像個碩大的漩渦,在訴說永遠不能忘卻但已遠去的愛情故事時,使我深陷其中,淚水布滿我的眼睛。我想起她寫給我的一首詩《葉子會有紅的時候》。花雖絢麗燦爛芬芳但易凋零,凋零時無象無狀,慘不忍睹;葉子雖形色單一沒有香味但能長青長掛枝頭,飄落時形象依然。難道這就是她沒有用花而采用葉子作為愛情的意象的原因嗎?這些用痛苦的幸福滋養的愛情之葉,并沒有像她所憧憬的那樣成熟變紅,而是全部零落了,但是永恒的想念和回憶組成的巨大磁場使它們懸浮在我心靈的天空,沒有落地腐爛成泥,并保持鮮艷的綠色,直到那一天伴我進入永久的睡眠。
2014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