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非首發,首發平臺每天讀點故事,ID:無言自化,文責自負?!?/p>
薛明把相機從攝影包里取出來,重新檢察了一遍對焦、測光、連拍的設置,然后把它舉到眼前,左手托穩鏡頭,貼胸,摒氣,對著車窗外的一棵遠遠的孤樹,瞄準——腦中浮現出槍手一擊即中的畫面——咔嚓!抓住最致命的瞬間。
采訪車清晨5點鐘離開報社,在細雨中一路駛向夏家村。連日來的暴雨肆虐,讓地勢低洼的夏家村又成為水災最嚴重的地方。薛明幾乎一夜沒睡,他將鬧鐘設置在4:20,結果3點半就爬起來刷牙了。這是他加入到報社攝影部后遇到的最大型的采訪,明天的頭版照片就在夏家村,正等著他那臺尼康D500去捕捉。他望著車窗外灰蒙蒙的雨景,腦子里都是抵達村子后的種種畫面與設想。
車是那種十個座位的大面包車。攝影部的副主任鄭磊一上車就蜷在最后一排,蓋住一直備在那里的軍大衣,呼呼大睡。薛明本來想向他請教一些該注意的事,但鄭磊一直沒醒的意思,即使司機鐘哥和文字記者在前座一直大聲地聊天,也絲毫沒有干擾到他。鐘哥一直在抱怨運氣差,輪到他出這趟倒霉的任務。事實上報社的車隊司機們對每趟任務都會照例地抱怨,連薛明都已經習慣了。
“不是我說,這雨停不了,要是把我們拍在那里回不來,你們的稿子就甭想出了……”鐘哥恫嚇道。他生怕記者們采訪得太晚,耽誤他的返程。
文字記者潘曉雯今早綁了個馬尾,頭發沒有像薛明平時在報社里見到的那樣整齊飄逸。她尖尖的臉,皮膚白凈,睫毛特別長,和薛明平時見慣的大學里的美女氣質很不一樣。他猜她的年紀可能比自己還小,但她已經獨立在做專題報道了,絕不是他這種剛剛畢業的菜鳥。薛明每次跟著她一起出采訪,都讓他覺得有一種趕快拍出自己的代表作的急迫感。
采訪車上了國道后,雨已經停了,但天色仍是陰沉的。柏油路面被兩側溝渠里溢出來的水漫過,時隱時現。淹沒了農田的大水正在退去,留下大大小小無數個水洼。農作物混著泥水倒在土里,偶有一兩棵光禿禿的樹干在車窗外閃過,枯爪般的根部暴露在外。一路上幾乎見不到其他的車輛在行駛,在一片蒼黃的畫面里采訪車是唯一在移動的白點。
進入村子之前,鐘哥將車停在了一間國道飯店的門前,叫醒鄭磊。他們商量好先吃一頓豐富的早餐,這樣子中午的時候就不吃了,訪夠了以后,趁雨沒下起來時趕快回城去。
飯店的名字叫做“老錢雨飯莊”,高大的招牌被雨水沖刷得亮亮的,幾輛跑長途的卡車停在門前廣闊的停車場上。他們一下車就發現另外兩輛采訪車也停在旁邊。晚報和文化報的記者比他們來得更早,他們已經填飽子肚子,正在吸煙,一邊討論著那樁晚報攝影記者被打的爭議事件。
薛明最近常聽到大家在講這件新聞,他雖然插不進話去,但是暗地里覺得自己的看法事實上更加高明。那記者采訪后回家的路上,看到一位站在天橋邊沿的少女,他的第一個反應不是呼救而是舉起了相機。后來那個少女摔成重傷,她的父親看到報紙上的照片后沖進報社打了記者一頓。報社迫不得已也對他做了停職的處分。但記者圈的同行們議論紛紛,口徑并未一面倒地站在那位傷者的父親那邊。
“在這個環境下,亮出牛逼照片的榮譽感早就高過一切了。你們只是不好意思當面承認罷了?!庇腥酥苯訂堋?/p>
“有時候根本是條件反射,不存在道德判斷的問題?!庇腥苏f。
“人性總是要大于職業性?!狈瘩g者說。
然而有一次在攝影部里,鄭磊發表意見說:“對攝影記者來說,專業不就是道德嗎?鏡頭就是人性,不然還要記者干嗎?”
薛明對這個霸氣十足的見解很服氣,但仍然覺得如果是自己處在當時的情景,他一定會處理得更好,他會勸住那個少女,和她對話,喚醒生活的希望。他甚至還幻想過一套感人的說辭,由他站在橋上講出來 ,同時手中的鏡頭也會留下更加打動人的照片。一張完美的照片,除了充分的新聞信息之外,悲天憫人的情感元素本來就是更加重要的,不是嗎?他認為記錄人性的亮點與攝影記者這份職業當然是渾然一體的。
他沒有機會講出自己的想法,老記者們也不太理會他。潘曉雯怕他們落在其他團隊的后面,催促著大家匆忙吃完了早餐,隨后跟著其他的采訪車一同進了村子。
天色又逐漸暗了下來,頭頂上厚厚的云越來越黑。遠處的云層中能看到有雷電在閃爍。村子里已經找不到原來的路在哪里了,大家挽起褲角,向里面趟著走,四周彌散著一股污水浸泡過的糞肥的腐爛味道。
路上潘曉雯向幾個老鄉打聽情況,得到的反應很冷淡。他們的田都被淹了,可是表情并不顯得悲戚,眼神空洞,漠然以對。甚至當潘曉雯提到災后補貼時,他們也并不熱心,只有幾個小孩子一直緊緊地盯著薛明手中的數碼單反。
“夏家村早就淹習慣了,都麻了?!辩姼缯f。
人群聚集在村子最東邊的低地。這里有幾間磚房浸泡在水里,最嚴重的那兩間外墻倒掉了,屋頂的瓦片落下一大片,露出殘破的房梁。村干部和幾個民警圍在周圍。潘曉雯走過去打聽情況。鄭磊交待薛明:“你先拍幾張淹水的場面,待會兒再去村民中抓幾張特寫。”薛明答應著,一邊向四周打量。他不想和其他攝影記者往一個地方鉆,于是爬上了一個泥濘的土坡,從上面拍了一些淹水的畫面。
明天的頭版照片一定是報導這里的內容。它應該是一張極富沖擊力的特寫,表現出水患的殘酷無情,加上村民在面對災禍的情感流露。用什么表現呢?大家都在圍著那幾棟淹水的房屋狂按快門。人!所有的好照片都不能缺少人。鄭磊會拍什么呢?薛明從土坡上滑下來。如果鄭磊的圖片上了頭版,自己能在專題報道的版面擠出兩欄好位置嗎?
今年攝影部招了三個新記者,都還在試用期里掙扎。但自己的確是最早可以獨立和文字記者出去采訪的,不用老記者帶。這歸功于他不嫌臟不怕累的精神,在炎炎夏日下肯鉆到垃圾堆里去拍生活版的城市清潔專題。當他把城里的非法垃圾堆都拍了個遍之后,雨季就來了。主管很公平地給了他這個機會,讓鄭磊帶著他出來拍水災報導。
當部門主管交待了這個指令時,薛明坐在電腦前,分明地感受到其他兩位新人那邊的氣場。得意、興奮與不安,他必須……就在今天了……可是,晚上他應該交回去什么樣的照片呢?
他看到鄭磊站在村民旁邊,偶爾和他們聊兩句,并不急著拍照。薛明于是跟了過去,他要學會觀察,看準時機再出手。潘曉雯走過來,皺著眉頭:“五個房屋被淹,東西都搬走了,有個男孩好像失蹤了,村長正指揮村民去找。”
“在哪邊?”
潘曉雯向東邊的農地指了指。他們一同趟了過去。那邊有一片廢墟,看起來已經荒廢了好些年,不知道為什么沒有人清理,再過去是一片田地。如今都被淹在水里。廢墟中有幾片殘垣斷壁依舊矗立在上面,厚磚灰瓦,異常高聳,讓薛明想到電影里很古老的那種哥特式教堂,有一股森嚴的、凝寂的氣氛,不是城里常見的那種種小小的教會建筑。他問旁邊的孩子這里原來是什么地方,那孩子只是用一張茫然的臉對著他。
田地里面有一隊村民排成一列,彼此間隔著幾步遠,正向遠處搜索過去。薛明一路小跑,從側面趕到前面去,把這個畫面記錄了下來。一陣風吹過,雨點噼里啪啦落了一堆。雨又要來了。他看到站在田邊的潘曉雯撐開了一把綠傘。
天色一下子暗得很徹底,仿佛到了傍晚。旁觀的人有的已經散去了,田里的搜救人員仍在全神貫注地一步步向前邁進。薛明拿出準備好的塑料布把相機的機身包裹起來,再抽出雨衣把整個人套住。這時田里忽然一陣騷動,距離薛明不遠處的幾個村民叫嚷起來。他看到他們正在從水里往外拽一件東西,那孩子一動不動,似乎異常的沉。拉的人一松手,孩子又掉進水里去了。正在這時,薛明的身后響起了一聲哀號,驚得人汗毛直豎。一個婦人從他身邊沖進田里,撲到孩子身上。她是孩子的母親, 剛剛記者們誰也沒有看到她待在哪里。
薛明看到其他的攝影記者都向他這邊跑過來,才意識自己是距離現場最近的人,有一個好位置。他馬上也跑進田里,舉起相機。過于驚駭的內容是不能上報紙的,但一個母親悲傷的臉背襯著被水淹沒的田地,這樣的畫面絕對值得捕捉。
正當他準備按下快門的時候,那位母親突然抬起頭,和鏡頭后面的薛明對到了眼。她似乎是在看他,又像是透過了他不知在看什么地方,一個不解又無助的眼神。薛明一下子只覺得混身發熱。他避開了那雙眼睛,卻對到她懷中的另一個眼神——如果那可以算作是一種眼神的話——停滯、抽離靈魂、毫無生氣。他頓時又感覺到有一股冰冷的電流從腳底竄上來,寒氣襲身。接著他腳底一滑,跌倒在水坑里,絆倒了另外一位正跑過來的記者。那記者只好拉住旁邊的人,掙扎著要站起身。這時孩子的家屬跑過來,推搡著記者咒罵起來,民警過來攔開記者。
薛明在慌亂中被家屬們踢了一腳,一時爬不起來,隨后他看到鄭磊從他身邊閃過,迅速地在家屬臉旁按了幾張,再回身把他扶起來,動作利落。
“你沒事吧?”鄭磊把他拉到一邊。
薛明垂頭喪氣地搖搖頭,身上都是泥巴。
“相機呢?”
薛明檢查了一下:“相機也沒事。”
“搞什么……這不坑人嗎!”薛明聽到其他的記者紛紛在抱怨。他緩過神來,察覺到這些抱怨好像是針對自己而發。
鄭磊拍拍他肩膀:“反應快一點,人家不給拍,按了快門就趕快閃開。”
“鄭老師,其實我什么都沒拍!”薛明說。他感受到其他記者的目光, 一股羞恥感油然而生。
鄭磊臉上并未出現不滿的神情,仍是他平時那副穩穩的樣子:“為什么?”
“我看到剛才那個場景,就感覺……相機好像伸不出去……?!?/p>
“不忍心?”
“好像是?!?/p>
鄭磊和薛明講話的時候,仍在留意著田里的動向。孩子被抬出去了,人也慢慢散開了。他回頭對薛明說:“咱們這工作,有時候其實不用想太多,這就是專業。就算你不拍,也有別人把鏡頭頂到前面去。愣在旁邊,其實不管對咱們還是他們都沒幫助。要是真的拍到一張好片子,說不定反而能發起個捐助行動什么的。對不對?”
鄭磊在社里一向以好人緣著稱,對于薛明這些新來的年輕人來說,可能覺得他聊起天來乏味保守,但是有一種安全穩重的感覺。最讓年輕攝影師羨慕的是,鄭磊的圖片常??梢再u到北京的大報或網站去,賺些外塊。新手們向他求教,他一般只是客氣地笑笑:“運氣而已?!边@次出來他對薛明算講得不少,薛明也覺得他的話實在有些道理。
鄭磊看到薛明好像很認同自己,于是又拍拍他,說:“當拍就拍?!?/p>
“嗯!”
潘曉雯走過來,遞給鄭磊一瓶礦泉水。她一直在幫鄭磊捧著三腳架。一般拍社會新聞很少用得上穩定架,但鄭磊常常還是帶一個,以防萬一。
“鄭哥,待會兒市長要來,咱們得在這兒等他了?!迸藭增┩ㄖ麄?。
“行,我拍了一百多張了,到時候補幾張視察的照片就差不多了。”
“那我們去車里等吧,這雨眼看著就要更大了?!?/p>
但是薛明想在村子里再轉一轉,他滿腦子都是補救的念頭。于是鄭磊就讓他留在村東邊,找些內容,晚上回去交差。
薛明的褲子已經被水浸透了,濕濕涼涼地貼在大腿上。他找到一口水井,打了些水,沖掉褲子上的濕泥。這次被自己搞砸了,會不會被當作丟人的事情傳出去?攝影部的那些家伙們。但這些都不重要,照片!只有這個能證明自己。那些攝影記者又都跑到哪兒去了?無所謂,他要的是和他們不一樣的東西,攝影記者們總是同一種風格,甚至在生活中也都是相同的印象,一副到處吃得開的樣子。他原本設定自己是和他們不一樣的,一個更深刻的記者……
他檢查了一遍相機里儲存的照片,沒有一張能令人滿意。他又去孩子出事的地方走了一圈,對著茫茫的水,高聳的廢墟,畫面雖慘淡,可是不適合上報紙。剛才那一刻,自己究竟是同情還是膽怯,是不忍心還是嚇到了,不論怎樣,同情和膽怯看起來都不專業,不是他現在需要的。他從來都不是“吃得開”的人,即使在每天相處的團體里。他們攝影部常常聚餐,他還記得有一次他喝多了,去廁所吐,主管走進來對他說:別光是喝酒,多講話,跟他們吹。”他其實并未把主管的話放在心上,他在乎的不應該是這個??墒钦掌某煽兡兀克€剩多少時間。
尋來尋去,他還是在田邊打轉。這邊已經沒什么人了,可他要有人的鏡頭。這時他看到一個男孩站在廢墟的旁邊,正盯著他看。那男孩很瘦,眼睛凸出來,頭發亂亂的,左側那邊不知道因為生病還是什么緣故被剃掉了一大片。瘦弱的形象讓薛明舉起了相機,快門按下之前,那孩子突然轉身跑掉了??偸清e過該有的畫面,這真的是太……他拔腿跟了過去,想追上那孩子,不管編輯能不能用,至少有一張。
他從廢墟的后面跑下坡去,看到那孩子跑到一間被淹垮的房子后面。他追過去,孩子已經不見了蹤影。那里冷冷清清的一個人都看不到,只能聽到雨點打在泥地上發出沙沙聲。他圍著房子轉了一圈,沒看到人。那孩子可能嚇到了,他不應該去追。那房子看來已經有年頭了,這次被水淹后更顯得破敗不堪,坡地流下來的雨水都積在房子里面。在門口處,他看到有一張寫著“?!弊值募t紙浮在水上。他換著角度拍了兩張。透過門窗,能看到還有一些沒搬走的小玩意兒漂在積水上。那張福字給了他啟發,他端詳著房子,琢磨起來。
只要不刮起大風,屋頂的瓦看起來沒有危險。墻應該不會倒吧?被水泡了幾天難說。但看過去仍牢靠。積水至少到膝蓋處,但橫豎自己已經濕透了,不試試的話,怎么會知道里面有什么,管他的,下水!
他把褲子卷到大腿處,跨過一道矮籬笆,趟水進入了那家的院子。走近才發現水很污濁,上面浮著一些木屑和飼料,還有雞糞在漂來漂去。他盡可能快地向門口趟去,進去房間。
里面有些暗,積水淹到了大腿處。他將攝影包轉到胸前,從里面取出閃光燈,裝到相機上,小心翼翼地不讓它們碰到水。屋內已經搬空了,炕淹在水里,墻上貼著一張《阿凡達》的舊電影海報。他從旁邊窄小的窗戶向外拍了幾張,想到一句恰當的圖說:“窗外的院子已經是一片汪洋?!彪S后又將鏡頭貼到水面,拍了幾張屋內的全景,還不夠!這時他踩到了一堆軟軟的像是背褥一樣的東西,險些被絆倒。他轉過身,擺脫了腳上的東西,看到身前緩緩漂過來一樣東西,是一個塑料相框,里面嵌著一張合影,一家三口正對著他微笑。他險些沒認出來那個母親,微笑的模樣和剛剛那張悲傷的臉有著天壤之別。
薛明靈機一動,伸手撈出那張合影,這才是槍手要命中的東西。他把相框拆開,取出照片,再撕掉表面那層塑料膜,以防止反光。然后,他讓照片浮在積水上面,調好閃光燈,鏡頭頂上去,焦點沖著人像,背景就是被水災毀掉的房間,換著角度拍了十幾張。興奮之余,索性跳到炕上,高舉相機,俯拍那張空蕩的房間里泡在水中的照片。拍夠之后,他在相機里回看了一遍,是滿意的。終于拍到了他想要的東西,心里涌出一股肯定自己的充實感。環顧四周,沒什么再值得捕捉的。他從炕上下來,慢慢地向門口趟過去。
經過那張照片的時候,薛明遲疑了一下,若有所思。照片隨著他走路時激起的水波,一蕩一蕩地漂在那里。這時他聽到外面似乎有人聲,不知道是村民還是其他的攝影記者。他伸出手指,把照片按到水里,照片顫動了幾下,并沒沉下去。于是他抓起照片,團在手心,用力捏成一團,松手讓它落到水面。照片依舊沒有沉,但是這應該不會再被發現了吧??墒撬麨榱吮kU起見,終究還是將照片抓過來撕成了幾塊,低頭看著碎片沉到水底去了。
拍攝任務終于達成,他準備出去了。一抬頭,一個人影突然出現在他面前。剛剛那個孩子就站在院子對面,正對著他,默默地盯著他看。薛明全身一震,腳又絆在水底那團軟綿綿的東西上,一個踉蹌,向后跌去。幸好他及時扶住了炕沿,沒有摔倒,只覺得小腿好像被什么東西蹭了一下。他抬頭看那孩子,不曉得他站在那里多久了,凸凸的眼睛仍望著他,眼神中包含著愚昧又仿佛帶有某種穿透性。薛明和他對望了兩秒,舉起相機作勢要拍他,孩子立刻轉身跑掉了。
雖然那孩子可能根本不懂他在做什么,但薛明仍希望趕快離開這房子越遠越好。他打算先把照片給鄭磊看一下,定奪自己這幾張照片的命運會怎樣。雨下得越來越沉重了,但興奮感依然在燃燒,他加快腳步,回到采訪車。
“你鉆進去了?”鄭磊看到房子的照片后,驚訝地問。
“我想看看里面有沒有不一樣的內容?!毖γ髡f。
“有點危險啊?!?/p>
潘曉雯和鐘哥都湊過來看。
“這張好!”鄭磊指著一張閃光燈打得很輕的照片說,“背景再調虛一點,前面孩子的臉用馬賽克處理一下,能想象得出,這照片當作頭版的樣子?!?/p>
“我也最喜歡這張?!毖γ靼崔嘧∨d奮的心情。
“可是會不會有雷同的片子,別的記者能拍到這個嗎?”鄭磊質疑道。
薛明搖了搖頭。
“你挺拼啊,也不怕那房子倒了?”鐘哥贊嘆說。
潘曉雯遞給了薛明一瓶水,薛明才覺得自己已經十分口渴了。雖然在下雨,可是他在房子那里冒了一身的汗。
潘曉雯忽然指著他的腿問道:“你腿怎么了,那是血嗎?”
薛明這才發現自己的右邊小腿后面紅了一片,看來血已經淌了一陣了。只是沒看到明顯的傷口。
“沒事,應該是剛才被什么東西劃了一下。”他說。一點小傷現在對他而言算不上什么。
“還是小心點好?!编嵗谀媒o他一袋紙巾,“你先擦干它,別再沾到水?!?/p>
薛明擦了擦才發現其實割得非常深。應該是個很鋒利的東西造成的。潘曉雯找了條干凈的毛巾給他,讓他包扎好傷口,以免感染。
有人在喊市長來了。鄭磊讓薛明留在車里歇會兒。市長的照片補兩張就行。等到潘曉雯覺得內容夠了,大伙就趕快往回返。
雨更大了,敲打在車頂越來越響。薛明喝了口水,興奮勁過去后,覺得有些冷了。他側身躺在后座,將右腿擺在上面。頭版照片!這回搞定了……可別誤刪掉,相機要小心放好,是不是想太多了?坐等好事發生時總會胡亂擔心……那個孩子可真奇怪,不關我事,事實上整個村子都怪里怪氣的!車里那股舊皮革味一直涌入他的鼻腔。他拉過軍大衣蓋在身上,睡著了。
人們在嬰兒時期的時候,世界對他們而言只是一堆雜亂的顏色和種種暗示性的味道,他們在這些信息中掙扎著,想要辨明環境的樣貌和自身的欲求。薛明眼下就陷在了這樣的感覺里。他分不清自己處在夢中還是已經醒來,仿佛退化成嬰兒。他感受到一股清涼的空氣灌進車廂,混雜著外面雨水的鮮味。接著他聽到交談聲,聞到汽油的味道,車子真的在發動嗎?還是他在作夢。他感到眼角發燙,喉嚨干癢,口渴得要命。他應該醒過來,可是他不知道如何醒來。
車子顛簸了一下,眼前的顏色散去了,靈魂跳躍回來,恢復到五官上面。他醒了,全身軟綿綿的沒有力氣,勉強坐起來喝了口水,看到車子正在駛出村口。采訪結束了。
其他的采訪車早都走了,潘曉雯因為在市長辦公室的文宣助理那里得到了一些信息,于是又去采訪了一會兒村長。所以等到的人都走光了,他們才最后一個向城里返。
上了國道后,鐘哥宣布說:“三小時摟到家!”
“哥,你要雨中飛車???”潘曉雯說。
“放心!”
外面終于釋放為猛烈的暴雨了,雨水順著玻璃窗一道道沖刷下來。在這鬼天氣下,國道上只能看到他們這輛采訪車獨自在疾馳。鄭磊從前座回過頭來,問他感覺怎么樣了。薛明這才覺得身體的現實感強烈些了,一種虛脫的感覺,頭暈暈的,嘴唇發干。
“你臉怎么這么紅?”鄭磊看清楚他的樣子,皺了皺眉,伸手探了一下薛明的額頭?!澳惆l燒了!”
潘曉雯聽到他發燒,也回過頭來關切:“是不是傷口感染了?”
鐘哥卻覺得不太可能:“有這么快的嗎?”
薛明拆開包在腿上的毛巾,右腿明顯粗了好多。鄭磊過來查看傷口,沒見到化膿,他伸手按了按:“痛嗎?”
“不痛,但有點燙燙的?!毖γ骰卮稹?/p>
鄭磊和潘曉雯對視了一眼?!败嚴镉袥]有消炎藥,給他找兩片?”鄭磊問。
“我這兒沒藥啊?!辩姼缯f,“進城先給你拉到醫院去,打一針就好了。”
“堅持一會兒?!编嵗谡f。
“要不你再睡一下,回家就好了?!迸藭增┱f。
“我沒事兒。”薛明不想流露出擔心的樣子,“怪我不小心,出來一趟差點變跛豪?!?/p>
鄭磊笑了笑,拍拍他。一時間車內不再有聲音了。大家似乎都在用意念幫車子加速。外面天已經暗了下來,夏家村離他們越來越遠,對村民來說,這場雨在今晚又將是一個考驗。
突然“嘭”的一聲巨響從車底傳來,接著是一陣排氣聲,車停了。
“我去,不會吧!”鐘哥試著發動了一下車子,車子突突地響了兩聲,沒反應,他跳下車去檢查。
車內和外面差不多暗,三個人聽著鐘哥在外面乒乒乓乓地對付車子,不安的神情在臉上蔓延開。不一會兒,鐘哥濕淋淋地跳上車:“完了,分電器進水了,這車現在沒法走,得找人來救?!?/p>
“現在去哪找人啊。”潘曉雯問。
“4S店肯來也要好幾個鐘頭?!辩姼缯f完忽然想到,“你們同行,那幾家記者還在路上吧?”
“早沒影了。再說八點鐘截稿,現在哪一個能回來?!编嵗谡f。
“那只好碰運氣了,看看能不能在這攔到一輛車救我們,至少先把人送回去。”鐘哥無奈地說。
鄭磊問薛明:“你覺得怎么樣了?”
薛明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他覺得一定不會有運氣,冥冥中好像有一種力量在拉扯,就像剛剛陷在夢里出不來的感覺。鐘哥打開訊號燈,撐了支傘去路邊攔車。鄭磊和潘曉雯準備用手機先把消息和圖片發回報社。薛明換了一個姿勢躺著,看著他們一旁忙活著,只覺得腦子昏昏沉沉。身體里的每個細胞似乎都在向不知名的力量投降。他這時候覺得,如果有一個親近的人在身邊該多好,接著又迷迷糊糊地想:這真是個軟弱的想法。他看看小腿,已經腫得差不多兩倍粗了。他用毛巾蓋住它,不想再去看了。
過了一會兒,他察覺到有人在他旁邊,睜眼看去,是潘曉雯。她沖他一笑。他也想笑,臉卻不由自主地向下扯動了一下,他自己不覺得,只看到潘曉雯的眼神變了。她離開后座,去找鄭磊商量。薛明的眼前忽然浮現出那個凸眼男孩的臉,原本模糊的樣貌現在變得異常清晰。他仔細地分辨,才看清那孩子正站在天橋上面。他想對那孩子喊說:“別跳”,但是卻發不出聲音?;杌璩脸林H,聽到潘曉雯對鄭磊說:“如果領導問……”接著他又睡去了。
不知又過了多久,他睜開眼,看見車門開著,雨變小了,鐘哥站在外面,他始終沒攔到車。鄭磊看到他醒了,告訴他報社已經來車接了,應該很快就到,讓他別著急。
“那個廢墟,農田邊上的,以前是做什么的?”薛明忽然從迷亂中清醒過來,問出這個一直在困擾他的問題。
鄭磊他們面面相覷,鐘哥看起來也有些慌了?!昂孟袷且郧暗拇骞惖陌桑迕耖_會的地方……”
他們似乎覺得薛明已經神智不清了。潘曉雯俯下身,問他:“你要是覺得悶得慌,我把后車門也打開,給你透透氣。”
薛明沒做什么表示,他不知道自己的臉一直在痙攣。他只是懶得再配合他們的照顧了。
“冷的話你就吱聲。”
車門打開了,空氣舒暢了許多。外面漆黑一片,全世界似乎只剩下車燈照亮的這塊地方是存在的。薛明躺在車后邊,看著雨絲飄在車燈前面,有時候會落到他的臉上。大家都不說話,靜默了很久,一輛車也沒來。在等待的時間里,薛明甚至覺得身體里有一部分變得很舒坦的感覺。忽然,他感到車內好像有亮光閃爍了一下。他以為有車來了,但是不像,接著光又閃了,雜亂的車廂在薛明眼前被照耀得清清楚楚,他這才明白過來,那是閃光燈的亮光。
接著鄭磊走過來,在他身邊換著不同的角度,咔嚓!咔嚓!又拍了幾張。低聲說:“沒事,沒事,你歇一會兒吧?!彪S后熟練地換下鏡頭,裝上廣角鏡,取下鏡頭蓋,默默地把相機頂到薛明的臉旁,啪——啪——車廂里又刺目地閃耀了幾下。
薛明感覺自己墜入了無底深淵,閉眼的力氣也失去了。他努力去理解眼前的狀況,黑洞洞的鏡頭對著他,凸面鏡里一張扭曲的面容,和自己那張熟悉的臉一點都不像。他盯著那張臉用力分辨,才在吊滯的眼神里,認出一個淡然、平靜,甚至有點冷漠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