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開:東瀛日本的上下三千年(9) 平將門,他日我據(jù)天位,以子為關(guān)白
朱雀天皇在位16年,公元946年讓位給了同母弟成明皇子,是為第62代村上天皇。
村上即位三年后太政藤原忠平逝世,朝廷此后沒有設(shè)置關(guān)白,天皇乾綱獨斷,一言九鼎。村上治世22年,朝野上下氣象一新,史稱“天歷之治”。只是,這已是王朝統(tǒng)治最后的回光返照了。
村上死后,繼任的第63代冷泉天皇患有嚴重的精神疾病,出身北家的藤原實賴升任太政大臣,“關(guān)白萬機”。自此一向臨時設(shè)立的關(guān)白成為藤原北家氏長者相繼擔(dān)任的常設(shè)職務(wù)。冷泉之后的圓融、花山、一條、三條以及后一條諸位天皇在位期間,皇室形同傀儡,藤原北家的勢力進入全盛時期。
當(dāng)時的朝廷變成僅司禮儀的場所,皇宮大內(nèi),群盜出沒,野狐腥臊,祝融頻發(fā),甚至焚毀了象征皇位傳承的神器,朝廷不得不派遣使臣前往伊勢神宮謝罪。而藤原道長則控制了朝權(quán)政治,其私人所有的“政所”成為國家政權(quán)中心,頒發(fā)的“下文”、“御教書”與天皇的詔敕和太政的官牒有相同權(quán)威。
藤原家族通過接受莊園寄進變成大莊園領(lǐng)有者,領(lǐng)地遍布全國,“天下土地悉成一家之領(lǐng)”。藤原道長的宅邸恢弘壯大,規(guī)模超過皇宮,三個女兒分別為太皇太后、太后和中宮皇后,道長之“尊貴與帝王無異”。藤原道長因此壯言曰:“此世即吾世,如月滿無缺。”
眾多貴族才俊沉溺于爛熟而奢靡的榮華盛世,躺倒在國民胼手胝足產(chǎn)出的財富之上醉生夢死,四萬億揮霍空搞個八萬億繼續(xù),反正民之膏腴如海廣大,取用不竭。噫,長倚玉人心自醉,年年歲歲樂于斯,有此億萬民血的堆積,乃有精致典雅的日本式之古典美感。
平安朝自從桓武天皇遷都以來,不但在京都建設(shè)上仿造長安,就連宮廷禮儀、社會習(xí)俗都全盤模仿唐朝,自覺自愿地對漢風(fēng)門戶大開,全力汲取先進的中國文化。平安早期,漢學(xué)被朝廷設(shè)立的大學(xué)寮作為正統(tǒng)學(xué)問加以研習(xí),官方往來的公文完全以漢字書寫,朝野各級官員以吟誦漢詩為榮耀。這便是文學(xué)史上的漢風(fēng)時代,在日本則稱為“國風(fēng)暗黑時代”。
然而中國的詩詞、語言和深厚的文化底蘊,對于他國人來說又豈是朝夕所能掌握。使用漢字來記錄日記、隨筆、物語一類的感想體悟更是難上加難。所以到了平安王朝的中后期,日本停止遣唐使的派遣,逐漸消化吸收漢文化,實現(xiàn)從漢風(fēng)到和風(fēng)的過渡,形成了別具特色的王朝文化。
葉渭渠總結(jié)平安文化形成的三個條件是:假名文字的創(chuàng)造,“和魂漢才”思想的確立以及物哀審美的發(fā)展。
古早的日本只有語言而無文字,漢字傳入以后隨著文化的發(fā)展,迫切需要一種能夠表達本國語言的文字體系,假名文字因此應(yīng)運而生。所謂假名就是將漢字部分結(jié)構(gòu)省略或極度簡化以后生成的表音文字。正楷漢字偏旁形成的叫片假名,漢字草體化形成的叫平假名。假名舍棄漢字本身的含義,只用來表示發(fā)音,克服了書寫、表達上的諸多不便。
貴族男性除了偶爾寫作和歌使用假名,依然以書寫漢字為榮,視假名寫作為小技末流。也正因此,起初使用假名文字的,多半是女性,代表日本古典文學(xué)最高水平的平安時代的優(yōu)秀物語、日記、隨筆等等,均是出自女性之手。
平安王朝女性作者里面最翹楚的自然是創(chuàng)作長篇巨制《源氏物語》的紫式部。
紫式部原姓藤原,父親藤原為時曾經(jīng)就任式部大丞,而《源氏物語》里面的女主紫姬芳華絕代,讀者無不心生憐愛,所以人們就把作者稱為“紫式部”。紫式部出身于中層貴族家庭,世代書香,文人輩出。受此熏陶,她從小便酷愛文學(xué),熟讀《白氏文集》、《毛詩》、《史記》等眾多漢書典籍。21歲時紫式部嫁給了年長自己20多歲的藤原宣孝,兩年后丈夫因病去世,紫式部帶著年幼的女兒寡居終身。
公元1005年紫式部入宮侍奉一條天皇的中宮藤原彰子,負責(zé)為彰子講解《日本書紀》和白樂天詩集,深受天皇和彰子父親藤原道長的賞識。
一條天皇的中宮原本是前任關(guān)白藤原道隆的女兒定子。藤原道隆死后,弟弟藤原道長接替他成為關(guān)白。道隆之子藤原伊周和藤原隆家大為不滿,屢次挑戰(zhàn)叔父道長的權(quán)威,被藤原道長尋機治罪,流放到西國去了。此后藤原道長更是將長女彰子送入皇宮,住進了大內(nèi)藤壺院,稱藤壺女御。
彰子入宮第二年冊立為中宮皇后,這樣一條天皇就有了定子和彰子兩位并立的皇后。然而不久定子因為分娩而去世,藤原彰子成為皇宮大內(nèi)里面的唯一正妻。
紫式部便是在這樣的情景下度過了她的宮廷生活,見慣糜爛奢華的生活與背后的權(quán)力傾軋,她就此開始了《源氏物語》的寫作。
《源氏物語》是一部反映平安時代貴族生活的百科全書式的煌煌巨著,上下八十年,歷經(jīng)四位帝王,涉及四百多人物的描摹。文章以光源氏為代表的皇室和弘徽殿女御為代表的外戚之間的矛盾和沖突為背景,描寫了光源氏的仕途和愛情生活,從而揭示了王朝政治發(fā)展的必然趨勢。其風(fēng)格溫婉,語言典雅,極富民族特色,全文貫穿了“物哀”的審美情調(diào)。
江戶時代的文學(xué)家本居宣長說過:“此物語寫盡天下物哀,令讀者無不感喟至深。”《源氏物語》文字底下流淌的是“幽情”的河流,在人的種種情感之中,唯有苦悶、憂愁、哀傷這些不如意的事,才會深刻刻畫人心。所謂“哀”的表現(xiàn),是以“真實”作為根底,以悲哀和同情為主體。“物哀”的“物”指的是社會世相和自然風(fēng)物,“哀”指的是觸物以后的感動之心,至臻之情。“物”是客觀的存在,“哀”是主觀的感情,物心交融,乃有“山鷹在寂寞兩條魚上飛,兩條魚兒穿過海一樣咸的河水”的萬物生長。
紫式部的《源氏物語》寫盡了男女的歡愛,寫罷了世態(tài)的炎薄,以及對諸行無常、因果輪回的感動。這種物哀之美,來源于白樂天《長恨歌》的“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來源于日本民族自身纖細溫柔的情感體驗,最終也來源于神道儒佛諸家的影響,使其上升到了對人、對社會和自然萬物的終極關(guān)懷。
一部《源氏物語》,千年高山仰止。
與紫式部姓藤原而不姓紫或紫式一樣,清少納言也不能稱其為清少。清少納言原姓清原,是歌人清原元輔的女兒。年輕時嫁給橘則光為妻,后來因為感情不投緣而分手。二十七歲時清少納言入宮侍奉一條天皇的中宮藤原定子。定子逝世以后出宮嫁給攝津守藤原棟世,晚年出家為尼,落寞而逝。
清少納言文思敏捷,某一日天將暮,雪亂舞,半梅花半飄柳絮。女官們生起炭火,圍聚一團閑聊談話。中宮藤原定子幽幽問道:“香爐峰雪想如何?”眾位女官正在思索回應(yīng),清少納言起身將格子窗吊起,再將御簾高高卷起,眾人于是恍然大笑。這一問答契合的其實就是白樂天的詩詞:“遺愛寺鐘欹枕聽,香爐峰雪撥簾看。”只是以卷簾的動作來回答中宮的問題,意味格外雋永綿長。
清少納言與紫式部時代相仿佛,才學(xué)相仿佛,成就亦相仿佛,其作品《枕草子》與《源氏物語》被并稱為日本平安時代文學(xué)作品之雙璧。清少納言侍奉的是家運敗落如流水的中宮定子,寫成的作品偏偏直抒人世間種種風(fēng)光愜意。紫式部侍奉的是青云直上如登天的皇后彰子,寫成的作品偏偏極盡哀憐,無限蒼茫似大地。兩位小姐姐交相輝映,仿佛文學(xué)銀河上兩顆亮麗的星辰。
《枕草子》是一部取材廣泛的隨筆散文集,共三百二十四段,長者矯若游龍,短者燦若晨星,見天見地,惟美是求。內(nèi)容大體一類是人間自然各種美善的集納,一類是作者見聞的日記,再一類是回憶錄似的片段隨感,寥寥數(shù)語,閑適而有趣味。
譬如第一段“四時的情趣”:
春天是破曉的時候[最好]。漸漸發(fā)白的山頂,有點亮了起來,紫色的云彩微細的橫在那里,[這是很有意思的。]
夏天是夜里[最好]。有月亮的時候,這是不必說了,就是暗夜,有螢火到處飛著,[也是很有趣味的。]那時候,連下雨也有意思。
秋天是傍晚[最好]。夕陽很輝煌的照著,到了很接近了山邊的時候,烏鴉都要歸巢去了,便三只一起,四只或兩只一起的飛著,這也是很有意思的。而且更有大雁排成行列的飛去,隨后變得看去很小了,也是有趣。到了日沒以后,風(fēng)的聲響以及蟲類的鳴聲,也都是有意思的。
冬天是早晨[最好]。在下了雪的時候可以不必說了,有時只是雪白的下了霜,或者就是沒有霜雪也覺得很冷的天氣,趕快的生起火來,拿了炭到處分送,很有點冬天的模樣。但是到了中午暖了起來,寒氣減退了,所有地爐以及火盆里的火,[都因為沒有人管了,]以至容易變了白色的灰,這是不大對的。
(以上譯文譯者周作人,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1版)
這樣的文字,大概就是梁實秋一生推崇的閑適小品吧。
(第十節(jié) 完)
彼岸花開:東瀛日本的上下三千年(11)邪魔退散,平安王朝那些帥氣的小哥哥們
作者的專題:
鐮倉
彼岸花開:東瀛日本的上下三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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