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菲,我有話要對你說...”
凌晨一點的手機里,這句話被不斷的重復,聲音虛弱、斷斷續續、帶著恐慌和焦躁,我聽到旁邊有人呵斥阻止他的聲音,他的手機被強行“搶”走,他又掙扎著“搶”回來。
他不斷重復著同一句話,帶著頹然的,想要撞開命運扼住的喉嚨卻怎么也撞不開的無力。
電話掛斷以后,空氣又陷入沉寂,我望著被月光灑上一抹亮的天花板,“嗚嗚”地哭起來。一旁的妹妹抱著我的胳膊喊著“姐”,她的臉上滿是淚痕。
今夜的父親和四年前的父親仿佛是兩個父親。
四年前一個平常的下午,我在寄宿學校的移動電話上撥通了父親的號碼。
“喂,菲菲啊,怎么這么久沒有給我打電話了,不想我???”電話那頭,聲音明亮,滿含笑意,又帶著些孩子氣的埋怨,可愛極了。
我給他講述我全新的高中生活,寄宿的煩惱和樂趣,他給我分享他的工作,弟弟妹妹的學業,和家里菜園子的長勢。
這些故事留在記憶的時光里,沒有了立體的形狀,在那一晚顯得如此虛妄而又不真實。
1
我的老家是一個西北小鎮,穿過密集的小鎮人群,就是成片的玉米地和小麥地,像一張大托盤一樣,托起了整個鎮子,也托起了鎮子人民一年又一年的口糧?!巴斜P”的角落里夾著我們家的三畝地,其中一畝種小麥,一畝種土豆,一畝種玉米。開春的季節,凍土需要翻新,新一輪的種子需要播種,鄉里鄰居們扛著鋤頭、抱著種子、帶著干糧,頭戴草帽、擦汗的毛巾往脖子里一掛,便干勁十足地干起活來了。
今天我的任務就是帶著父親去我家那片玉米地種田。
昨天夜里父親又是爛醉如泥地深夜回家,我在睡夢里隱隱約約地聽到庭院大門響的聲音,繼而是他“吭吭卡卡”咳痰的聲音,走路都走得歪歪扭扭了,從他將水泥院子踩的“啪啪”響,鐵盆子撞翻了好幾個就能聽得出來。
還好那天他心情沒有那么“糟糕”,只在我們睡覺的房間掀了一下門簾,就往他獨自睡覺的偏房走了。
老家的房子方方正正,東西為圍墻,南北兩面修院落,圍著一個100多方的大院子,父親在院子里開掘出20方左右的菜園子,種了青菜、白菜、蘿卜、西紅柿,還有他心愛的一株棗子樹。入院的大門就在朝北的兩間房子中間,左邊一間為倉庫,右邊一間為母親的百貨商鋪。穿過中間夾的門道往里走,玻璃走廊連起來的三間上房,中間為客廳,兩側為住房。
那時候母親、我與妹妹、弟弟分別住在朝東的三間成套的臥室里,父親因總是醉酒,便讓他一人住在朝西一間空曠的臥室。
北方男人喝點小酒,微醺的時候灑脫大方,像個勇士一樣在生活中披荊斬棘。父親以前也是一樣。
夏夜傍晚,父親常聚幾個朋友,邊吃飯邊喝點白酒,他和朋友們高談闊論著今年莊稼的收成、賺錢的行當、或者近期的新聞,朋友們親切的尊稱他“四爺”。
等到朋友們散盡,他也是微醺的樣子,臉頰有些潮紅,渾身放松地躺在床上,他喜歡叫弟弟“瑞哥”,叫我“菲姐”。我們喜歡在父親喝醉的時候纏著他,圍在他身邊、趴在他背上、依在他身上,因為在那時候問他要零花錢,他總是格外大方。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酒由原來潺潺滋養的清泉變成決堤的潮水將父親淹沒了?
他開始大量飲酒,隔三差五便會喝得爛醉如泥回來。母親幾次深夜從酒場上帶他回來,他頭發像雞窩一樣胡亂地堆著,眼睛迷離又渾濁,生氣的時候他會瞪大眼睛,擺出一副惡狠狠的樣子?;貋碇螅麜谖魈追坷飦砘刈邉樱室獯舐曀|西,攪擾得一家人睡不了覺。
父親與母親爭吵的次數也變得越來越多,父親幾次用手砸破玻璃,將煮好的一鍋飯潑到院子里,甚至動手要打母親。
母親身材瘦小,眼睛紅腫、臉色陰沉地站在父親面前,被父親扯得凌亂的頭發,和眼淚混在一起粘在臉上,她隨手擤一把鼻涕抹在褲子上,對站在面前醉酒、暴躁的父親說:“跟著你就沒幾天好日子過,你繼續打啊?!币话训稒M在桌子上:“給,要么你一刀砍死我?!?/p>
年少的弟弟妹妹像受驚的小鳥一樣躲起來,再也不愿意去親近父親,我們都本能地維護在體力上處于弱者的母親。
母親對于父親喝酒這件事情已經感到非常厭惡,但也無能為力。
那天上午,眼看著村子里的人家都種好了新田,母親一大早便催促著我叫醒父親去田里干活。自從父親酗酒,脾氣變得琢磨不定以后,一大家子七口人,也只有我作為大姐能厲聲地責備一下父親,然后強拉硬拽地督促他去干活。(那個時候你幾歲?在讀幾年級?)
父親在前面腳步拖沓的走著,鐵楸抗在一側的肩頭,他的神情有些疲憊和僵硬,一抬頭看見初春明亮的陽光,刺得他連忙用手擋了一下。春天的陽光,化開了冬天的寒冷,化開了凋零和枯萎和長眠,到處都是生機勃勃的樣子。我多么希望陽光帶著我的家人,我的父親,也像往年一樣的生機勃勃、笑語歡聲。
父親在旁邊的果園里隨手“偷”了一個還很酸澀的果子給我,開始在田里一楸一楸地翻地,我咬一口果子,酸得齜牙咧嘴,他疲憊的臉上浮起壞壞的笑意,我裝著生氣的樣子,沖他翻幾個白眼,開始將播種需要的塑料薄膜展開,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爹,你不要喝酒了吧,對身體不好。你不喝酒的時候真好,我們一家人開開心心的?!?/p>
“嗯……”他沒多說話,若有所思的樣子,昨天的酒還沒有全醒,他看起來像沒有休息好,又好像因為無法沖破的什么事情在掙扎和痛苦。我的心一下子變得柔軟和疼惜,對他喝酒的埋怨煙消云散。
沒干一會兒活,父親已經汗如雨下。他看起來格外疲憊,身體有些弓起來,沒有以前的硬朗和挺拔了。
他說:“不行了,我休息會兒?!比缓蟊闳缧沽藲獾钠で蛞粯佣自谔锕∩铣槠馃焷怼?/p>
我一邊打趣一邊禁不住地又埋怨起來:“你真是越來越懶了,沒干多少呢,快點?!?/p>
一陣風吹過,路旁的楊樹葉子呼啦啦地響。
(如果可以,在目前1、2之間可以新增一個篇章,寫一寫在父親年輕時意氣風發的往事,包括之前父親對你們的關愛)
2
每次父親想要躲避責備和內疚時,就會去奶奶家。
八十多歲的奶奶在炕沿子上休息,望著兩天沒有好好吃一頓飯的父親迷迷糊糊地躺在沙發上,又氣又無奈地下炕打兩個雞蛋給他泡饃吃。她腿腳不利索,喘著粗氣在爐子旁一邊走動,一邊沒好氣地說:“整天喝那點“馬尿”有什么好的,以后喝醉不要再來我這里,我不會給你開門?!?/p>
一月回一趟娘家的姑姑,家里有幾十畝地操持,也對自己最小的弟弟很鐵不成鋼。她坐在父親對面語重心長地說:“錢四,娃娃們還要上學,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p>
父親點了點頭,表情尷尬地岔開話題:“你家院子里那棵梨樹上的梨帶了沒,甜得不得了?!?/p>
開了幾十年商鋪,在鎮子上名噪一時的小舅,打電話讓父親幫他去卸貨,同去的還有姑爹和二舅三個長大成人的兒子。父親原本是極樂意幫忙的,但是后來面對小舅的邀請,也顯得有些推脫和勉強了。
原因是每次小舅聚攏親戚們搬完貨后,都會照顧大家好好吃一頓。飯桌上免不得要說起父親喝酒和工作的事了,教訓幾句。父親咿咿呀呀地把話題支過去,在這么多人面前覺得丟臉。
酗酒、不好好干活似乎已經成了他的標簽,以至于很少有人提起父親年輕時轉戰幾個行業,每個行業都能風生水起的歷史。小鎮里,最早買DVD的那個人,最早在裝電話的那個人,最慷慨的請大家吃飯的那個人,都是父親。
曾經的輝煌和慷慨,被如今的敗落籠罩起來。人們的責備嫌棄也好,好言相勸也好,都沖撞著父親強大的自尊心,使得他越發著急、焦躁和失控起來。
后來,父親就病了。
有一天他說眼睛渾濁,看不清眼前的東西,我們取笑他酒喝多了。還有一天,他又喝醉了酒,打了媽媽,然后一個人躲進他的偏房里,兩天沒有出來。我們三個孩子不想理他,一日三餐熟了,各自推搡著不愿意端過去。等到終于有人端過去的時候,我們發現上一頓送去的飯,他一口也沒有動。
那時候,我們以為這一切都是喝酒帶來的變化,誰也不曾想到父親的身體是真的不行了。
春耕之后,田里的活算是告一段落了,各家的男人們出外打工的出外打工,在鎮子上經營商鋪的經營商鋪。兩公里長的街道兩旁,各種百貨商店、蔬菜水果店、衣服理發店,電器五金店,音樂聲、叫賣聲、討價還價聲,毫不熱鬧。
我又將啟程出外上學了。(這時候是大學幾年級?)
去學校,要坐上一夜的火車。我拖著重重的行李,站在父親睡覺的房間里。厚重的窗簾擋著室外明亮的光,中午十二點,室內還是一片陰暗和渾濁,一股酒氣。
高中時候,每次我從家中出發去學校,父親都是萬般舍不得,一定要送我上大巴車。但那天,他依舊醉意十足地躺在床上,亂糟糟的頭發,黑沉的臉。
我厲聲地責備了他:“你就不想好好干活,你就整天喝酒,家人對你來說算什么!”
我話說得很硬,流了眼淚,父親也是狠狠地瞪著我,沉默不語。然后我就拖著行李走了。我的心里五味陳雜,我擔心父親,擔心母親,擔心弟弟妹妹,又想一走了之,離家遠遠的,真是解脫。
我沒有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尚且“康健”的父親。
3
大學學校里的生活繽紛多彩,我當上了班干部,有了喜歡的男生,每天在學業和班務之間忙碌,往來的電話不是談論班務,就是和男朋友聊天,忘記了自己已經二十多天沒有給家里打電話了。
每次和家里打電話,我都能猜想得到電話那頭家人會說些什么:母親無盡的抱怨和訴苦,和父親醉醺醺的聲音。
有一天,我正躺在宿舍床上看美劇,在劇情的關鍵時刻,我極不情愿地接起母親的電話。
“喂,菲菲,”媽媽的聲音帶著哭腔,我以為又是和往常一樣的開頭,繼續心不在焉地一邊看電腦一邊聽電話。
“我們在醫院,你爹這兩天身體不舒服,現在在檢查。醫生說可能是肝硬化腹水,你在網上查查看這是個什么病?!蔽衣牫隽四赣H的不知所措,“我跟你姑姑在一起,我們前幾天看他那個樣子就不對勁,你二爹、舅舅、姑姑都勸他去醫院看看,他就是不去,這次肚子像個球一樣的脹著,還硬邦邦的,吃不下飯,挺嚇人的,才讓你姑姑和我陪著來的……”
我立刻開始搜索這些信息,“腹脹、茶飯不思、臉色暗沉、便血、眼睛模糊”,所有這些癥狀都齊齊地指向一串名詞,肝硬化腹水。而且,出現這些體癥說明病情已到中晚期。
我的聲音變得沉重和警惕,我將得來的情況如實告訴母親,我們在電話里彼此沉默。
那時候的心情是半吊著的、茫然的,似乎知道這是一個不簡單的病,但是對它將給我們往后的生活帶來多大的影響,并不清楚,以至于我們心存了很多希望,想著父親或許在住院治療一段時間后就能回家修養了,而且從此他在醫生和病痛的提醒下,一定會遠離酒精,他會逐漸地好起來,干些輕便的活,一家人安安穩穩的過日子。
我們沉在自己的假想里,覺得這或許是上天一個小小的懲罰和提醒,父親的強壯、幽默、能干與生俱來,哪怕是走了彎路,也一定再回到正軌。算命的說他老來會享福,因為三個兒女出息又孝順。
醫生的診斷結果是肝硬化腹水晚期。我們在網上查到說晚期病人通過治療,至少還可以活三年,甚至情況好的話,活個十年二十年也說不準。親朋好友也告訴我們,說鄰村的誰誰誰也是這個病,治療以后回到家,每天放羊除草,守著三畝地唱著歌兒,又瀟瀟灑灑地活了半輩子。
我和母親想,父親也會是這樣的,等康健些了,我們回到家就讓他呆著,想做些什么做些什么。他愛養花,就讓他養一輩子的花好了,只要健健康康的。
我們始終心存希望。
父親生病的消息逐漸傳了出去,親戚們輪流來看望父親,大家對他酗酒的責備瞬間消失不見,會議起來都是父親的好,留下的只有心疼和哀嘆。
他的狀態變得緩和安靜,我再與他打電話的時候,他的聲音清爽而溫和,問候我的學業和校園生活,我們又像朋友一樣的聊天了,只是這一次主要是我說他聽,像所有生病的人一樣,他顯得虛弱而需要照顧,我帶著歡快的語調天馬行空的同他講話,我們只字不提他的病情,似乎它是不存在。然而越是逃避的東西,越加頑固地存在。
姑姑和母親說,讓我不要一下子打電話那么勤快,因為大家沒有確切告訴過父親他得了什么病。他只知道在醫院住一段期間,之后就可以回家了。
于是,我每天都給母親打電話,詢問父親的心情和身體。我與母親打電話時難過又沉重,幾次在電話里兩人相對著哭泣,但只要父親接過電話,我就成了活潑懂事的小孩,和他嘻嘻鬧鬧地說話。
父親打小最疼我,因為我是他的第一個孩子,學習成績好,嘴巴也甜,在親朋好友里倍受夸贊,常常使他歡喜不已。
我想要向學校申請休假,回老家,照顧父親,但是家里沒有人同意。他們說我就要期末考試了,還要拿獎學金,過去也幫不上什么忙,還是學業重要。他們還說那時候父親積極配合治療,身體有開始好轉起來,讓我放了暑假再回去照顧他
雖然那時我已經大三快畢業,他們看我還是小孩子,不僅幫不上什么忙,還是同樣需要被照顧的小孩子。
而我另外兩個年幼的弟弟妹妹就更不用說了,他們茫然地看著發生的這一切,默不作聲地守著空曠的家,夜里自己睡覺,每天按時喂飽家里養的雞,將父親養的花澆好水,井井有條地做些自己能做的事。
他們甚至都不知道“肝硬化腹水”是什么。
4
以往每次從學校回家,父親在凌晨兩三點的時候,還會給我打電話,大概是一覺睡醒了,他在電話那頭固執地問我“到哪兒了,吃了沒有”,反復交代“一個人要注意安全”之類的話。
但這一次卻沒有。
在市醫院住院部的樓下,母親站在門口接應我,她沒多說什么,接過了我手中的皮箱:“這兩天聽說你回來,他一直在念叨你?!?/p>
我走進去的時候,父親正坐在床上吃中飯,他是如此地消瘦而又羸弱,我們相互愣了一下,我立馬笑嘻嘻地報告我回來了,假裝當作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依偎在父親床邊。
他穿著藍白相間的條紋病服,從解開的領口那里看到他的脖頸和胸脯,肋骨隱約地出現,因為瘦得快,原來緊繃的皮膚松了下來。他的面容沒有太多變化,倒是清爽了很多,絡腮胡子剃得干干凈凈,發型還是以前的三七分,整整齊齊地梳著,臉色蠟黃。
我們看著他一口一口地吃面條,但沒吃到一半,就將飯盒遞給母親說不吃了。
我有些不知道該聊什么了,關于病情我一句也不說,一句也不敢說,我怕極了尷尬。于是我說:“我來幫你按摩一下吧。”
他點頭。
我跪在他身后的床上,雙手握在他的肩膀上,摸到幾根硬邦邦的骨頭,使我幾乎不知怎么下手。我想起以前夏天的傍晚,他脫光了上衣與他的兄弟們吃飯喝酒,他的背很厚,坐在凳子上微微往前弓,肚子上被折出兩道“游泳圈”。他不是胖,是壯實。我知道他瘦了,卻沒有看出他竟瘦成這個樣子。
我的眼淚滿溢出眼眶,但是強忍著自己不發出聲音,把喉嚨哽得生疼,當眼淚掉落得越來越多的時候,我默不作聲地背對父親走出了病房,在沒有人經過的樓梯處,放開聲音“嗚嗚”地哭了很久。
我就這樣陪了父親三天,我們相處得很自如,也很小心翼翼。
有一天傍晚,父親消下去的肚子突然又脹了起來,躺在床上完全動不了,他看起來很絕望。醫生護士不斷地跑過來,把各種儀器連接在父親身上,母親熟練地配合著醫生,大家都埋頭操忙,我站在一旁手足無措,完全是一個無用的小孩。
醫生說:“趕緊轉院去省醫院,連夜過去,已經聯系好了那邊的醫生,或許有希望……”
父親痛苦地躺在床上,已經無心顧及周圍的一切,姑姑二爹大爹早已經到了醫院,租了一輛面包車就在樓下等著。母親匆忙地交代了我幾句,要我回家照顧好弟弟妹妹。我說我要跟著一起去,親戚們在周圍都說:“不要去了,去了也沒有用,去照顧好你弟弟妹妹。”
我徒然地站著,慌亂而沒有主意。沒有人說讓我也陪著去一下,我多么希望那時候自己能更強硬,更有主見。直到他們半扶半抬著父親走了,一切又重新陷入寂靜,我才緩過神來。
就在那天夜里,凌晨一點,父親的聲音通過電話斷斷續續地傳來,他語無倫次地,不斷地重復著:“菲菲,我有話要對你說……”
他有很多話情感需要表達,很多痛苦需要吐露,卻是一句也沒有講出來。
后來我聽母親說,那時候的父親已經精神錯亂、神志不清。他凌晨兩點在醫院的走廊上焦躁地走來走去,將掛輸液瓶的竿子拔下來,敲打著頂上的樓板,他站在床上拽頂上的一段燈線,他拼命的撕扯著自己的衣服,他不斷地打電話給我和姑姑,這兩個在他心目中最親近的人。(前面不是寫到母親和姑姑一起坐著面包車去了嗎?怎么在這里沒有人陪他了?需要交代得更清楚些)
在他最慌亂的時候,卻一個也沒有陪在身邊,他在電話里重復著相同的話:“我有話要對你說...”
第二天,親戚們就車拉著他又回來了,這一次是回家,醫生開了很多藥,讓回家輸液,回家休養。我到后來才知道,所謂的回家休養,其實就是放棄治療,在家度過最后的時日。
我們絕望、痛苦,卻還是心存僥幸和希望,甚至認為奇跡會發生。
但父親最終還是走了。
我常常在父親睡過的房間里逗留,看著全新的床單、被褥,看著一塵不染的桌子和地面。我開始一個抽屜一個抽屜的翻,翻與父親相關的一切物件。我找到初中時我親手編織送給他的一個錢包,他像寶貝一樣的藏在柜子的夾層里。我找到他收藏的幾罐茶葉,找到他抽剩的半盒煙,找到他的一個通訊錄本子,我一頁頁翻看著他寫下的字,那里有他的氣息、他的思想和他握筆的樣子。
我無意間翻到中間的幾頁,發現紙張用中性筆畫了很多縱橫的線條,畫得亂七八糟的,這應該是他生病住院之前畫的,我突然想到他那時候就非常的痛苦和不適了。
他大概在一些糾結絕望的時候,就這么一個人坐在空曠的房間里,畫下那些糾結的線條,就像他那時的內心一樣。
我突然體會到他在生意敗落以后內心的挫敗,他供養家庭和三個上學的孩子的壓力,他受到傷害的強大的自尊心,他可能早早就受到病魔的牽制而深受痛苦??墒沁@一切都晚了。
我想起那時候,我們拿道德的標尺去考量他、束縛他、圍攻他,卻很少時候去體會、照料和幫助他。我們往往對身邊的人過于苛求和急躁,而沒有真正靜下心來關切他。或者,很多時候我們如此的無知以至于失去了很珍貴的東西。
我用手機撥下了父親以前的號碼,一遍一遍,“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