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看過姜文的新片《邪不壓正》之后,我最好奇的是,原著小說《俠隱》的作者張北海先生,在看過這部電影之后,又會作何評價呢?
因為,這就是《邪不壓正》,是有著強烈姜文印記的《邪不壓正》,而不再是《俠隱》。不同于張北海老先生對北平優哉游哉的吃喝游樂記憶,《邪不壓正》在姜文的風格下,更加刀光劍影與陰謀算計,帶著姜文式的嗨勁,以及他的幽默,顯然更爽了。
十年前,高曉松一口氣讀完《俠隱》,想要去買版權,拍成電影,結果被告知姜文截了胡。他講那時的感想:十年前,我和姜文爭過《俠隱》的電影版權,沒爭過他,心中竊喜,充滿期待。
10年后,高曉松問姜文:,怎么書里那些好吃的好玩的都沒看到???
姜文笑著答:因為《俠隱》也不過是撞開了自己思路的引子,順著這個思路去講一個自己的故事。
要說《俠隱》,就得不得不提它的作者張北海。
據他侄女張艾嘉描述:他很瘦,愛喝酒,一生都很自在。
鄭愁予先生也知道他愛喝酒,并為他創作了一首詩《聞北海先生笑拒談酒事有贈》:不飲酒則自由安在,又焉有文藝之風流。
1994年,58歲的張北海,躺在病床上,腦中忽然冒出寫武俠小說的念頭。「靠筆謀生了大半輩子,該為自己的情懷寫點東西了?!顾鴳以陬^頂的藥水瓶,童年里30年代的老北京,像幻燈片一樣閃過。
燕子歸時,更能消幾番風雨;夕陽無語,最可惜一片江山。一部《俠隱》,悄然成形。
02
那么,《俠隱》到底是怎樣一部精彩小說呢?值得如此多的人爭相安利。
《俠隱》講的是青年俠客海外歸來,想要以江湖的方式為師門報仇雪恨的故事。
翻開第一頁,作者張北海在自序中寫到:
這里的北京,不是今天的北京。這里的北京,是沒有多久的從前,古都改成‘北平’那個時代的昨日北京……抗戰烽火前夕,走進這虛實兩個世界,是一位現代江湖游俠——越洋歸來,替天行道,一了恩仇,穿云而去。
跟讓人腎上腺素飆升的電影不同,整本小說讀下來,其實并不會讓人感覺到快意恩仇的酣暢淋漓,反而處處是俠者被時代裹挾的悲涼無奈,《俠隱》的重點在“隱”不在“俠”。
李天然所在的太行派慘遭大師兄朱潛龍滅門,師傅、師娘、師弟、師妹們全部遇難,身負重傷的他被好心美國醫生發現救起,并送往美國讀書。5年后,李天然歸來,隱姓埋名化身報社編輯,并日夜奔波在北平的街頭巷尾,伺機尋找兇手,用武林的方式為師門報仇。
可是五年之間,社會已經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中日大爭一觸即發,大師兄朱潛龍早已跟日本情報部門混在一起,他,不僅是李天然的私人家仇,更是全中國的國恨。
李天然和師叔依然企圖只用江湖規矩來解決私人恩怨,何為江湖規矩?這是另一種秩序:他們死不報官,不和官府合作,凡事以自己的手段了結。
可是武林的道義,已經無法對抗社會的洪流,他們不想介入這個仿佛并不屬于自己的時代。日本人要來了,槍炮代替了拳腳,國家命懸一線,江湖已經不存在了,活在當下,如何還能守住江湖的規矩。何況,仇家朱潛龍還是在日本人的卵翼保護之下。
李天然的復仇之路,在無意中得到神秘人物藍青峰的鼎力相助,最后,還是用槍結果了仇家性命。
但這仇,是報了,還是沒報?
一觸即發的戰爭、緊張壓抑的復仇、老百姓慢慢悠悠的生活和如履薄冰的愛情,仿佛歌舞升平一切如舊的表面下,生活卻充滿了無力感。
縱有快意恩仇,行俠仗義之心,也不得不被裹挾進滾滾的時代洪流。?這種無力感貫穿始終,對于李天然,江湖上的事,不能按江湖規矩來辦,他無能為力,對于愛情也是如此,俠者不得不“隱”。?
03
武俠小說所以動人,極大程度上,仰仗江湖規則的確立。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哪怕再繁復的陰謀、再纏綿的宿怨,憑借武術,以及背后的俠義,都能得到清算。
這一點,無論金庸還是古龍,抑或其他武俠小說作者,都難逾其矩。
張北海的《俠隱》寫了6年,其中5年的時間用來查老北京的資料。他用童年的記憶打底,借助史料和地圖,套用一個俠客復仇的故事,神游回那個四合院里侃大山,手閑下棋,腳閑遛鳥,嘴閑花茶、威士忌混著喝,名媛燙波浪卷發,洋妞聽大鼓評書,彌漫著舊京風味的老北平。
出版后,讀者跟他說:拜托,這哪里是武俠小說?
張北海反問:你知道的武俠,估計也就金庸和古龍?!秱b隱》為什么要像他們呢?
在《俠隱》結尾處,李天然也追問自己:俠?還可能有嗎?
當此變局,武林人的信條,江湖義氣,善惡有道等武林信條,都顯得無力起來。
日本人一進城,沒恩沒義沒情的人都各自散去,討新的生活了,而李天然留下來了。在別人覺得末日到來的時候,他正在迎娶他的新娘子,他的新生活剛開始。
所以盡管《俠隱》表面上描寫了兩個世界,一個是現代社會,一個是江湖。實際上都一樣。有武功和沒有武功,并非江湖與非江湖的區別。
李天然本不知道這一點,他本睡在自己的烏托邦里,一心報仇,恬然未醒,而那時的北京城,卻已經風雨如晦,雞鳴不止。
04
當盧溝橋的烽煙燃起,李天然在大街上溜達,書里有段動人的描寫:“也是靜靜的,一個人也沒有。
就幾根路燈暗暗亮著。兩旁大樹,葉子密密的,遮住了后頭一排排房子,只留下中間一條看不到盡頭的大路。全北平都睡了。
也不知道從哪條胡同里,悠悠遠遠地,婉轉凄涼地,傳出來長長一聲‘夜壺……’”彼時,李天然突然無法解釋地迷上了寧靜的古都。
讀《俠隱》入迷時,捧書如捧著塊1936年的古墻磚。四周漸傳來古巷的煤塵味,冰糖葫蘆的焦糖香,小販的吆喝,車夫的腳步,刀劍鋪錘鐵的叮當聲響。
《俠隱》里,煙袋胡同、王駙馬胡同、東四、哈德門、廠甸,紛至沓來。涮肉、豌豆黃、炸醬面、炒肝兒,也都躍然眼前。
然而盧溝橋一聲槍響,北平淹沒在戰爭煙塵中。
《俠隱》被稱為“老北京的哀悼之作”。小說對老北京的描寫細節精確,味道醇厚,所虛構的武俠故事真實可信,阿城先生贊道具有“貼骨到肉的質感”“果然好看”。
張北海筆下的北京,是一個“有錢人的天堂,老百姓的清平世界”。
傳統和現代,市井和江湖,最中國的和最西洋的,最平常的和最傳奇的,融為一爐,它透過今日開放社會的眼光去回望傳統,發現其中的美好,并創造一個理想的城市。
作家肖復興曾說:
《俠隱》以久違了的扎實的筆觸與沉穩的心跡、干凈的文字和嚴謹老道的敘事方式,特別是意在筆先,認真做足了功課,稔熟于心地融入了大量的老北京地理和民俗民風,真的是地道,寫得那樣韻味醇厚,精描細刻,逸筆氤氳,宛若一幀墨漬淋漓的水墨畫。
真正的老北京已經消失,而張北海卻用文字使它復活,使它栩栩如生。人們相信“在1937年的北京城里,真的曾經存在過那樣一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