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十，那天天氣晴。
小枝姑姑當天在家洗頭發。她那柔軟的長發，泡在水盆里，滿盆都是象征生命的發絲，氤氳成一片。
梧大娘正好過來，扶著后腰，磕著瓜子，繼續說定親的事情。
這一家吧，家庭條件特別好。我是你親嫂子能虧待你嗎？雖然人有點大大咧咧，但男人嘛，誰家男人不這樣。
小枝姑姑打定主意，認真洗頭不應聲。定親的時候，當事人都不出面，不就進行不下去了嗎？
梧大娘，又耐著性子勸了幾句，看小芝姑姑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終于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氣。
你都18了，現在誰家還有18的姑娘，至今未嫁的？沒把你直接嫁出去，就已經不錯了。人家不挑剔你，你還挑剔人家。你看你，瘦瘦巴巴的。也就是你有個工作吧，要不然人家誰看得上你。
小枝姑姑擦著頭發，聽她在那邊胡扯。本已經打定主意不去理會她，可是陰陽怪氣的話語，越聽越聽不下去了。
梧大娘，沉浸在自己的節奏里，快要氣炸了，“你這個不吃好歹的賤蹄子。你都18了，還打算賴在這個家里多久？這是你哥的家，女孩子就應該出嫁。你讓我們養著你，憑什么呀？”
小枝姑姑到底年輕氣不過，回她道：
“這是我家，我沒有靠任何人養著，我自己賺錢養活自己。”
“還好意思說自己賺錢，你那工作是接的誰的班？”，梧大娘掃了一眼，小枝姑姑的滿頭青絲，不自然的哼了一聲，甩子自己焦黃的細辮子出了門，“洗個頭發，用這么多洗衣粉。整天變著花樣梳辮子，妖媚啥？”
小枝姑姑氣得直喘粗氣。她拿起頭繩，把頭發一扎，快步走出了家門。
炊煙裊裊，很快到了晚飯時間。家里的人都聚在一起吃飯。
昏黃的煤油燈下，六爺爺沉默的抽著煙。六奶奶站在門口，向外張望。
梧大娘坐在飯桌旁，視線向下，嘴巴一撇，“人家這么有錢，還不知道吃什么好吃的去了。你們等的起，我肚子里的孩子可等不起。”
“媳婦你別生氣，你先吃，咱不等她?！蔽啻鬆斱s緊夾了兩筷子菜給梧大娘。
就在這當口，大門傳來吱呀一聲輕響，小枝姑姑回來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趕緊來吃飯了?！绷棠坛鹤永镞汉纫痪?，轉身回了屋。
不一會兒，小枝姑姑推門而入。
“啊，你這是什么鬼？”正對門口坐著的梧大娘，一聲尖叫。
大家抬頭望去，頓時都是一驚。
昏暗的燈光下，小枝姑姑倔強的立在一旁。她身上還是穿著上午的衣服，而原先那油亮烏黑的大辮子不見了。小枝姑姑剪了個外地實興的學生頭，齊耳的短發，映襯著小枝姑姑的五官更加清亮。
小枝姑姑冷笑一聲?！澳悴皇钦f我長頭發，浪費洗衣粉，這下行了吧。”
梧大娘還處于震驚當中，梧大爺首先發了話。
“小枝你是個什么樣子？十里八村、莊鄉四鄰，沒有一個女人剪短頭發的。你出啥幺蛾子。”
“哎喲，造孽喲，這都是些什么事兒??？小枝啊，你咋這么不聽話？剪啥頭發呦?！绷棠毯莺菖牧诵≈霉玫谋常捳Z間好像天塌了一樣。
“哎呦，還是教師家庭呢。說什么有文化有教養，我看就是放屁。姑娘家家的，剪了短頭發。十里八村就是你們一家吧?！焙竽?，嗤笑著諷刺道。
六爺爺沉默著發了話：“都別吵了。小枝，明天就在家里面不要出去了。學校那邊我給你帶幾個月課，等頭發長出來了再出門?！闭f著起身，回屋了。
小芝姑姑悲憤難當，沒有人問我的意見，我怎么做都不對了是嗎，我做什么都是錯了嗎？剪個頭發而已，怎么就丟人了！
她哭著飛奔回屋。
那個年代的農村，比現在封建的多。偏遠的小鄉村，人們還沿襲著解放前的許多傳統。年輕的女人們，都梳著大辮子，或編成一根，或編成兩根，而年長一些的婦人，則把頭發盤起，用發網纏住。
梧大爺跟梧大娘吃飽飯，站在小枝姑姑的窗口，尖聲說道：“你爸媽都嫌你丟人了吧。還教師家庭，還老師呢？自己打扮的妖里妖氣，花枝招展的，還怎么教育學生？”
等他們回自己屋了，六奶奶緩緩走了過去，她輕推了下門，發現門從里面鎖上了。
“小枝啊，你不要怪爸媽。這十里八村的哪有一個剪短頭發的？你剪這一頭頭發，讓你爸和我怎么出門見人？你爸當了一輩子教師，咱們家一直是村里有名望的人家。因為你剪頭發的事情，可不能讓鄉親們指指點點，戳咱脊梁骨！”
屋里沒有燈，靜悄悄的，小枝姑姑沒有回應。六奶奶顫顫的走了，她不知道，她這幾句話，將縈繞在自己心間，如一把鈍刀子在她心上磨了一輩子。
小枝姑姑，死了。
六月十一，天氣晴轉大雨。
媽媽講到這，一陣唏噓。那個年代，束縛太多了。剪發這么件小事，竟然逼死了人。連老天爺都好像在替小枝姑姑委屈。
六奶奶在一天之內頭發全白了，白發人送黑發人，本已讓人痛苦萬分，更何況小枝姑姑的死因，那樣不值。
時光如白狗過隙，一去不返，轉眼30多年過去了。小枝姑姑早已被年輕一代遺忘。就在昨晚，我再次聽到了小枝姑姑的名字。
“你這個老不死的，你忘了小枝是怎么被你逼死的了。你還想逼死你唯一的親兒子嗎？”梧大娘的聲音，隔著墻壁隱隱約約傳來，是那樣的理直氣壯。
“我逼死的？要不是你，要不是你……”，六奶奶氣急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其他的吵架聲，隔著墻壁，幾不可聞。
至此我才相信，世上真有如此寡廉鮮恥之人。小枝姑姑死的太沖動，太不值當。生命只有一次，讓親者痛仇者快的事，不要做。
那天我做了一個夢，晴朗的天空下，小枝姑姑帶著孩子們在操場上玩耍。陽光灑射下來，穿過小枝姑姑的短發，照在我的臉上。年幼的我，揚起頭，看不清小枝姑姑的臉，只覺得小枝姑姑在陽光下，仿佛發著光。
小枝姑姑，你短發的樣子很美。我大聲喊到。
夢里仿佛下起了泡泡雨，在陽光下，五彩斑斕。我看不到小枝姑姑的表情，但我知道，她，笑了。
365挑戰營，第7天，第六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