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
AM01:11
終于,終于是到了冬天嗎。
天光一點點變得黯淡但安靜,空氣也逐漸是了清冷的模樣。
不知道你還會不會看我的郵件,但看不看于我,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的事了。重要的是,這些在底里折磨我的情緒,我要把它們投向你的方向,往南投去,有著那么些被你撿起的可能性,就夠了。情緒這東西,到底本該是和仇恨一樣的,需要的只是一個模糊性質的出口。
從十月初開始,心中又潛低有要與你寫這封東西的欲望,它們長啊長啊,像頭發一樣,披覆我的心間,讓我愈難呼吸,讓我愈難行走在這世間。但我一直在心底告誡自己不可在冬天之前與你寫東西,那樣子一定仍有好多好多未沉淀下的細碎皮屑,或許寫起與讀起這封信仍會摩擦到讓你和我難以自受。
直到前天夜里,武漢下起來大雨,一夜降溫十度,夜半漸響的雨聲總是好的,沒有鐵馬冰河入夢,卻仍舊給我一支安穩沉寂的睡眠。翌日早上醒來,頓覺這空氣的寒涼,或許這才是冬天的況味,嗯,冬天的況味。
但這沉寂的早上畢竟太過安靜,有那么一兩聲啁啾的鳥鳴也該是好的吧。
此時窗外竟有輕輕淺淺的夜啼聲,聽起來就像冬天的哀鳴,她那樣驕傲的叫著,叫著,在這滴答的時刻下竟有些杜鵑啼血的意味在。
你看,我知道我又幻聽了,室友還是那般熟睡,凌晨一點的夜與窗外哪有什么長著翅膀的妖怪,但我就是能聽到它們的聲音,并且癡迷于此,你若看到我仍舊這般神經質肯定又會罵我了。
我這讓人作嘔的幻覺啊,這令你歡喜又害怕的詩人毛皮。
還記得那個在婺源的半夜,兩點三十八分,我的頭頂開始出現大片不約而謝的夾竹桃,她們跳著一種悲涼的舞蹈,時光里有灰塵老去的味道,我搖醒早入夢境的你,拉你下四層樓,跑兩條街去看鴛鴦湖上空的星星,你問我哪里有什么桃子,我搖搖頭指著西方不明的星辰,我知道此時我的身后,一朵碩大的煙火正在凋零。
誒誒,我卻早連回憶中的真實卻都分辨不清,那個夜到底該是怎樣,我記不得也想不起,焰火中你開始說我神經病,懷疑我早開始吸毒,可是可卡因這東西我的確想體驗一次,但是這軀體的的確確沒有磕過半分藥的。
你想想,兩年來,我給你寫過那么多詩,倒有那首像是一個嗑藥的瘋子能寫出來的?
唔...好像不對,詩人這鬼玩意兒好像本來就被當做撒旦的泄密者,這話是誰說的,廖一梅?
都不記得了,我這破腦子,有時真懷疑是幻覺占據了我大腦的胼胝體,扯著我詩人的左半腦和盛滿你身影的右半腦做自由的哲學題。
罷罷,我肯定沒喝酒也沒吸毒,你要相信,這封東西,是我萬分清醒的時刻下寫下來的,畢竟這是寫信,寫的都是所信之事。
我想給你講講我這幾個月,然后也好把他們一個個扔進憔悴詩人丟棄的鞋里。
九月份的時候,我開始去找其他人寫信——我去到凌晨四點的街上,穿一件破舊的軍大衣,對對,就是T201上我給你蓋過的那件,我幻想那上面還有你的體溫,可事實確是除了八個月沒洗的霉味連一根頭發都沒有。我就那樣架一個褲衩披一個大衣拿一個信封像一個英雄走到了廣埠屯的路中央,光景閃爍,我攔下了一輛出租車。一個抱著盒子的姑娘從車上走下來,搶下我手中的寫好七舍地址的信封,然后揚長而去。你肯定不會相信十四天后我收到了一封郵戳是巴彥淖爾的信,查了三分鐘地圖我才相信這信封跨越了半個中國來到這里。我為什么要給你說這些呢,說起來又是個煽情更俗套的破舊故事,我有個抽屜,里面裝滿了你寄給我的信,我要找一些其他的信來填補這個抽屜,讓那個抽屜不至于全是你。
后來我又開始去做牙齒。它們說放棄一個人就像拔掉自己嘴中多余的牙齒一般,于是那醫生一說我要拔四顆牙我便開心得要命,你看你看,你只丟掉了一個我,我卻可以從我的骨節里連根拔起四個你呢。牙套讓整個面部的形狀也發生改變,我相信若是宿命讓十年后三十歲的我又遇著三十一歲的你,你肯定認不出那個傻呆呆的黑衣瘋子是誰。
再后來我開始去健身房,應該有減掉好多肥肉吧,至少看到了手臂上隆起的肌肉如蘑菇般漲起。最開始的想法是一想到你就去健身房折磨自己,把自己折磨到一點力氣都沒有,就可以腦袋空空的忘掉你,在跑步機上一邊長跑一邊聽《傾城》,跑完一看居然有四千之遠。鏡像中朝我奔來的自己讓我自以為是村上春樹,是西西弗斯,是阿姆斯特朗,雖然兩旁都是你的魔鬼般的幻象,心中仍有另一個姑娘的聲音對我細訴無論如何要跑完這趟朝圣。
是的,朝圣,肉體才是人的圣殿,當時他與你這么說的,我還記得。我開始把這變化不堪脆弱無形的軀體開始當做我的圣殿,一點一點擠兌掉你軀體遺落在我記憶里的溫熱記憶。
十月的蟋蟀開始不叫的時候,我去教會了。那個目光深邃的牧師舉著圣經借著禮拜日和煦的陽光對我們講王上十九,整個世界的光影開始在我身前崩塌,那情景就像,就像高中時候第一次聽到馬克西姆的出埃及記一樣。你當走的路甚遠,你當走的路甚遠,三年前的姑娘又在臨別的岔口對我說出詩篇二十三中的禱言。有那么些時分我一度以為信教可以平復一顆躁動的心,恨意與不安亦可不再將靈魂撕扯。
但是詩人和主畢竟都是兩個國家的王,同一片土地上容不下兩個驕傲的尊者,似乎長久的寂寞也不能占有不屈的恨意,我與你不能和解,和主上也不能。
但是后來在一個秋天獨行的晚上,信息部婆娑的樹影,和那些從來未修好過的鬼眼路燈,讓我突然醒悟了許多——關于愛情的虛幻,關于自身的疏離,關于他者的存在必要,關于頭頂的漫天星辰。
我想啊,大概,大概如果你沒有離開我,我會在這個工科專業讀完大學,偶爾做幾首充滿幻覺的詩歌的夢,然后就去到你所在的地方和你過完這一生,平凡而又幸福的一生。在那個遙遠而切實存在的平行宇宙里,在我沿著鯨路穿行兩個多夢的冬天后可以望見的時間和未來里,事件有那么一種簡單而平凡的可能性。
只是呢,就像四年前我遺失關于你的鑰匙一樣,我失去了你這方鎮紙,飄飛起來便不知道未來的路在何方了。
不過愛情大概也本就是過于虛幻和無法長久的東西。早年我給你講支道林的“人生如寄”,你卻反跟我道“人生如寄絕情書”。但似乎不管怎樣,都是一場不那么干凈的大雪,雪后無有豐年,連白莽無垠的安靜都是帶著某種類似一夕而逝的沉重在里面的。
“愛情,畢竟比夢想都還要虛幻一些的。”
原來看過一個人寫愛情是多么好的精神藥品啊,借助愛一個人就讓你自己的生命有了意義,讓所有事情都有個支點,原來不以為然,現在卻終于明了愛情確是這樣一種深刻的毒品。
世人們都喜歡在愛情結束后才開始對她解構,通過自身的證明題去推導她的不存在,如此愚笨,難道無法在開始之前就預料到么?額,不對,好像我也是如此,這話說的有點過了,可能,嗯。
但是我們啊,確實都不應該太把自己的生命筑構在他人身上。
夏日里那個滿是蟲鳴的晚上,南國的夜色都帶著些許椰子的味道。海風伴著不歇的疲憊,纏在我的身上,手中的絕情書里你寫自己的生活因為沒有重心在每個長夜都會陷入獨擲的荒漠,整個人那么孤獨與失落的樣子好久好久。
從來未有來時,或許現在我亦可證道。
孤獨或許也分好多種吧,你的孤獨是孤島上燈塔的孤獨,終日畫著星星月亮不知該來的船在何方的孤獨,我的孤獨確是獨自浪游海上的破船的孤獨,整天架著六分儀測星星月亮的角度,到處尋尋不到陸地蹤影的孤獨。
或者我只是想告訴你,沉湎于愛情中的人沒有不孤獨的。
我也曾有試過每日沿著航路,敲打那臺破舊的發報機,嘟嘟的電碼橫越千里大洋,告訴你這天日頭的方位,中午魚湯的味道,船上破損的發動機又掉了兩個零件,但后來我發現比起這些,我還是寧愿告訴你今晚星星的排列像你的發髻,傍晚發現的小島沙灘上有淺黛色的貝殼,昨天清晨的海波風情萬種,只是這樣的事,在我漫長的航行中,或許月余才有一次。
所以后來我想了好久,像那般每天糜無巨細得互相述說日常生活,也不大可能是讓感情保質的好方法。
彼此的世界束縛太緊,我們也就沒有能力去進入一個新的世界。我不想以那樣的方式來對你,我以為不用刻意的去形成儀式一樣的聯系會讓感情更忱摯。但我終歸沒想到你依然沒有能力進入新世界。
迷途的航船畢竟沒有走到張岱的筆下,反而成了這永夜世界漆黑的錨,斷了鏈子,緩緩墜入大海腹中。
一直到現在沉淀好久,才終歸想明白這句話——草木本有心,何求美人折。
到底太年輕,不懂得韜光養晦,僅僅聽了句人字的結構是相互支撐就覺得一定要借助對方才能看到星辰的光彩么。
嗚啦啦,這封信怎么倒像變成了自己給自己辯解的東西呢?
老村上曾經寫男孩的三個標準之一就是不一一自我辯解,誒誒,我的目標可是要做一個一輩子的男孩,你可記得?
罷也罷也,不說這個了,還是像之前一樣,一給你寫東西我就收不住筆。
讓我另起一段,話說...這信的緣起,也就那什么冬天,什么鳥鳴卻有百分之三十的可能性是假的,剩下百分之七十的可能性我給剛剛做的一個噩夢。夢的情節到底怎樣都記不得了,只留下那是關于你的夢的印象,不記得夢里的旅人說了什么做了什么,只是醒來的時候胸口像被鷹的利爪掏食一空,我大口大口的吞食著空氣,期望借著這冰涼的觸感可以填補一些我咽部下方的巨大缺口。
這缺口的來源,回想起確是四個月前你對我說“我現在狠心一點殘酷一點,你也能快點好起來”的畫面——我想我現在真是好起來了,每晚每晚做著噩夢,這其中最大最重的噩夢,必定是關于你。它每晚將我掏空一次,然后早晨的清冽空氣沖開我殘存的食道,氣管,再一寸寸生出鮮嫩血紅的肺泡,結締組織,逐漸硬化的肋骨,我聽見絲絲的聲音在我胸口爬著,慘白與暗紅的肌腱交錯長滿胸口,接著再是五分鐘的皮肉彌合,我直立上身,“清晨,你早”。
你看不到的東西一向很多,婺源那晚的煙花是你觸不到的世界,海夜里孤獨的暗月是你聽不到的回聲,還有的每座城市里深夜出現的懸崖,它們每晚無聲的出現,然后又孤獨的消失,我想你肯定也從來沒注意到,就像我也從沒見過顧城口中夜深深的花束。
凌晨一點的時候,武測與華師正門中央的馬路上,柏油地面一點點卷曲,流動,然后突然生出的風吹出一面巨大的懸崖。接著不知從哪跑來一個鐵甲的武士,拿著大旗,迎著夜風烈烈飛舞,他把大旗插到懸崖上方,一切的行為都像是一個英雄。他高舉起左手——我以為他馬上就要振臂一呼,然后像每個史詩片中的傳奇一樣召出巨大的魔物,與之一戰,便在愛與鮮血下摘下榮耀,血染大旗——可是我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摘下身上拉風的斗篷,一層一層的脫下厚厚的盔甲,露出白嫩的身體與年輕迷茫的面容。原來他不是勇士,只是一個你我一樣的懦弱少年。他的軀干在秋風里瑟瑟發抖,望向深淵的眼睛里卻似乎燃起了什么東西,助跑,起身,張開雙臂,然后——
我看著他義無反顧地跳下深淵,那樣子就像是去擁抱一個死去的夢。
當閣下在望著深淵時,深淵也在望著閣下?一時間我以為這是尼采的魔咒,一百一十三年后的查特斯圖拉又回來找幾個神的寵兒。我又想這陷入魔咒的傻子,必定也癡呆到一定境界,全然的敞開自己,拿自己最柔軟的軀體去撞擊崖底最殘酷尖利的刺,撞到鮮血淋漓都不知停下的。
我知道你肯定是沒見過這城市午夜懸崖的奇景的,但是若有一天晚上,你興致突來,看厭了春花秋月,去你的城市找找午夜懸崖也是不錯的。但請記住,一定要是午夜,一定得是無人的街頭,不然我想,那害羞的武士,定然是不會愿意在外人前表演他的英勇的。
原諒我,原諒我讓你看這午夜懸崖的奇景,就像原諒窗外看起來似乎會長久的夜色顯出的頹態吧。
鳥早已不鳴,而我的故事也算講完。
這幾天在聽宋冬野的關憶北,放到這句話:“我的一生?卻再也沒有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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