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時候,當你受傷、無助,甚至孤絕之時,內(nèi)心總會閃現(xiàn)你一直想要回到的過去,這種“過去”,常常是某個人、某段時光,甚至某種氣味、某種臆念。)
? ? ? ?清晨的石子河,水淺微涼,光腳踏入河中,不一會兒就會有幾條半透明的小魚在腳趾邊探頭探腦,待你彎腰想看真切些,它們卻忽地突然快速游開,存心逗你一般。
在我身后石板上洗衣的外婆,對我喊:“蘭英誒,衣服飄走了,待會再抓魚!”我轉(zhuǎn)身,一件白卦已飄到河中央,晨光照耀下,若一朵白蓮。
河岸不遠處飄來鞭炮鑼鼓的喧鬧聲,一位大媽很是得意地大聲說這是村里哪戶人家嫁女,男方聘禮是全村最高的,轉(zhuǎn)身對外婆說:“你這外孫女啥時候也沖個全村最高啊?!哈哈!”外婆看著我,樂呵呵地笑。
“我才不嫁呢,我一直跟外婆在一起!”十歲的我回頭沖她們大叫。
每年暑假我都從縣城來到外婆家,這些在石子河畔的少年時光在我的記憶里如石子河的水,永遠清澈、歡快地流淌著。
外婆在鎮(zhèn)上人稱“狐貍婆”,那些關(guān)于她年輕時如何潑辣的猛料我聽得不少,可現(xiàn)在想起更多的是卻總是她微微跛腳的步伐和對我滿臉慈愛的笑容。平常日子我在外婆的老宅里,夏日晚飯后,她就帶著我去鎮(zhèn)上她七個子女家中任何一家消夏,吃西瓜、冰棍、抓螢火蟲有時還能看一出鄉(xiāng)村短班戲。
大部分時間里,她并沒有大悲大喜,只是在操心子孫婚嫁的事情上,有點過分執(zhí)著。一次在大舅家,我看到外婆對她自己精心挑選的孫媳婦很是滿意,那小媳婦緊張地坐在那,抿嘴低頭,目不敢斜視,翹翹的鼻頭玲瓏有致,看了讓人歡喜。有時候,也會碰上美艷熱烈的孫媳婦,二舅家的孫媳婦訂婚那天,新媳婦就任由表哥摟著腰甜,兩人蜜地笑著在大廳、過道、庭院之間一遍遍來回走著,說是要找到剛剛遺失的訂婚戒指,我就那樣看著這兩人在我面前一趟趟地走過,他們沒有看我一眼,仿佛我根本不存在一般,可我一點也沒生氣,只是覺得羨慕,那種羨慕,現(xiàn)在看來,幾乎是我對愛情或者說對婚姻最初的渴望版本。
當然并不是所有事情都是歲月靜好,三舅家的吵鬧甚至打架等事情常常鬧得雞飛狗跳,我總是看見暴躁的三舅沖著外婆大叫,說她老是護著兒媳充好人。外婆氣得捶胸頓足,說要宰了這個不孝的兒子!小舅和他女人的結(jié)合是自己做得主,這在那個年代的鄉(xiāng)村非常罕見,自然結(jié)婚之初沒少受外婆的責備與挑刺。后來小舅靠經(jīng)營磚廠與加油站,漸漸成為鎮(zhèn)上的首富。可就算這樣,外婆最操心的仍然還是這個小兒子,一會兒因為孫子調(diào)皮被小舅吊起來毒打,外婆跪求直到快出人命了才肯放下來,一會又是哪家被小舅修理過的人來找外婆討要說法。一次我親眼見小舅扯著他女人的頭發(fā),一手拿著燃燒一半的煙頭狠狠地戳向她的臉,原因是懷疑她與兒子的班主任有染,外婆自然又急又氣,呼天搶地,那種撕裂的、炸開鍋的混亂現(xiàn)場,現(xiàn)在看來,簡直帶著點基因傳承的味道,聽母親講,她小時候就看到外婆經(jīng)常被外公毒打。
每一次的吵鬧之后,外婆就會帶我到位于天華山上的佛寺中清靜幾日。寺中庭院幽深,周邊被竹林環(huán)繞,碰上雨天,山中薄霧自深處襲來,混著厚重的鐘聲與風吹竹葉的清脆聲,讓人如置身夢境,竟連空氣也變得仙風道骨了起來。
外婆在佛像前虔誠地祈禱,跪拜,燃香,嘴里碎碎念著。我在她耳邊對她說:“外婆,我以后專門建一棟大房子,就給你住,我們倆一起住,這樣你就不會總是生氣了。”她卻像沒聽到似的,趕緊抓起我的手拉我跪下,讓我跟著她一起拜。就在當晚,迷糊中快睡著的我分明聽到她對旁邊的人說:“我蘭英說要給我蓋棟大房子,專門給我住,說我總生氣!哈,這孩子多有用啊!”旁人都大聲地笑了,直夸我外婆有福氣。外婆幫我掖了掖被子,輕撫著我的頭發(fā)。
后來,我求學在外,每年只能回去能看外婆一兩次,她愈發(fā)蒼老,甚至開始走不動路,動不動就要在床上躺著,我告訴她,這是因為風里雨里、來來回回走多了山路,剛開始她和我爭辯,很孩子氣地告訴我,這些路沒有白走,她這輩子還沒有修夠佛緣,路走不了,就吃素。
再后來,我工作了,戀愛了,準備結(jié)婚。可是父母與對方父母在婚嫁上的意見相左直至后來吵鬧升級,父母堅決反對我的選擇,為了逼迫我放棄結(jié)婚對象,母親說動舅舅一干人等對我進行輪番電話轟炸,在那段混亂、混沌的日子里,唯獨沒有接到外婆的電話。我終于忍不住,偷偷回去看了她,她躺在床上,嘴很干癟,仿佛沒了牙齒,但看見我還是高聲叫道“蘭英誒!”
我佯裝微笑,外婆卻拉著我的手,告訴我說她昨晚看見菩薩了,菩薩背后還帶著光,菩薩告訴她堅持吃素,一心向佛,等功德圓滿,成仙的時機很快就會來了。我對她表示贊賞和支持,寬慰她不要為凡俗之事困擾,告訴她不要因為自己的選擇而后悔,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并積極努力堅持。。。說道最后,我哭了,因為后面那些話,我感覺更像是我為我自己說的,外婆幫我哦擦了眼淚,對我說:“你的事我知道啊,蘭英,父母總是父母,一個人總是在快死的時候,才會知道哪個子女對自己最好。”我搖頭,對著外婆大叫,說她不會死的,不會的。
在經(jīng)歷了多長大大小小的拉鋸戰(zhàn)之后,一場曠日持久的自主婚姻保衛(wèi)戰(zhàn)以父母最終向我妥協(xié)宣告結(jié)束,我內(nèi)心及其疲憊,甚至沒有了歡喜。可是,一場熱熱鬧鬧的婚禮真正到來的時候,那些鮮花、美酒、婚紗,被請來的雙方家族的宗族代表,按古老儀式擺放的成堆的供品、令人疲憊的約媒送婚鄉(xiāng)俗等等,似乎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都能在內(nèi)心成為莊重的一場儀式,宣告著與過去的徹底斷裂。
婚禮終究是令人心生喜悅的,在中途換禮服的檔口,我急吼吼地吩咐著我的伴娘幫我換上敬酒禮服,還有幾分鐘的休息時間,我推開新娘休息室,看到了獨坐在沙發(fā)上的外婆,她低著頭,也許剛睡著,我興奮地走過去,她緩緩抬起頭,看著我,眼里滿是慈愛的光。我蹲下來看著她說:“外婆你不要生我的氣,我不會故意氣爸媽,故意氣你的,你要相信我,我不會受苦的,我是大人了,對吧?”她笑了,仍舊滿含慈愛地看著我,對我說:“好好好,快去吧!”
外面有人催促,我只得急匆匆地走向門邊,拉開把手,我下意識地回頭看了她一眼,她默許地向我點頭,我急忙出去了。
整個婚禮,我忙得暈頭轉(zhuǎn)向。
直到婚后一個多月,我才猛然想起來,為什么在席間沒有看到外婆一眼,為何外婆只在休息間待著,母親告訴我,那時候外婆已經(jīng)走不動了,吃東西會禁不住流涎,她怕影響我堅持不肯上酒席。而她孤身坐在沙發(fā)上幾個小時,只是為了見我一面。而我在送完賓客后,居然完全把她忘了,任由舅舅們徑直把她帶回了石子河。
如果,我留下來陪陪她,她這個向來反對自主婚姻的“狐貍婆”會親口祝福我嗎?而事實是,我根本不需要解釋,外婆的眼神已告訴我所有的答案,在她心里,只要我高興就夠了,就像我兒時向她承諾的大房子,她從沒向我追問,因為她心里知道,有這句話,就夠了。
可我終究還是沒能見上她最后一面,在一個陽光明媚的秋日午后,母親打來電話告訴我她走了的消息。
。。。。。。
婚禮休息室下意識回頭見她的那一面,現(xiàn)在想來,竟是訣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