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下了一整天雪。
河朔地區天上地下都是慘白慘白的顏色,軍營門口不遠的大槐樹上,幾只烏鴉探頭探腦地從高高的羽巢中挪動出來。
“嗡”一聲弓響,一只狼牙箭沖天而起,勢頭極快,箭簇離弓后弓弦振動聲兀自不絕。
開弓之人臂力雖強,準頭卻不甚好,箭像飛火流星一般從烏鴉巢穴上劃過,直直地向上飛去,剎那間就沒入鉛灰色的天空中不見蹤影,而那群烏鴉嘎嘎叫著,唿扇著翅膀四散飛去。
“大人,好武藝!”
“好什么好!一只都沒射中!你這小馬屁精!”
“這不正是,一箭既出,眾生了了嗎?在小人心中就有一百只扁毛畜生,剛才您這萬鈞一箭也都對穿了呀!哈哈”
“你到會說話,沒想到鵬舉元帥麾下也不光都是直言快意的武夫呵。”
“是,是,小人本就不入席面的人。能陪李大人雪中狩獵真不知既是修來的福分。”雪地里走來幾個軍官模樣的人,當前一人身材高大,手持一張硬弓,看上去是個打頭的。身旁一人小校打扮,畢恭畢敬地背著一匣羽箭。
“不入席面?我卻看你是個可塑之才,北人南犯,靖康之辱,國家正是用人的時候,你這般乖巧留在軍中可惜了??上敫遥俊贝蝾^那人目不斜視,徑直走著,他帽盔上的積雪一層層地慢慢滑落,兩撇焦黃的胡須斜斜地撇在四方臉上,一雙眸子精光四射,仿佛一雙利刃隨時準備刺向四方。
“謝謝大人抬舉,小的當然愿意啦!”背箭小校低著頭,隱約只看得見一說話他的嘴角上揚的特別厲害,就算是這樣的天氣,都咧得像春天的花一樣。
“恩,今晚鵬舉元帥要宴請我等,你就在旁伺候吧,席間我和元帥將你要來??龋鋵嵰矝]幾天元帥可做了。嘿嘿...”
“大人您說什么?”小校放慢了腳步。
那軍官頓覺語失,趕忙說,“沒什么,沒什么。”隨即又換了話題。
一行人,在稀稀拉拉的雪片中漸漸走遠。
楊柳名醫雕弓藏
“大夫!家母這病?...”岳飛岳鵬舉身著嶄新的元帥服,英氣勃勃的臉上,滿是哀愁之色,就連那一飛沖天的鷹翅眉都掛上了一層寒霜。
“大帥!老太君在臨安是誰給瞧的???”須發皆白的大夫,直了直身子,順勢吹滅了燈,擺手示意門外說。
二人出了臥房,岳飛道:“家母在臨安合慶堂看的病,柳文韜柳大夫親自給抓的藥,說是胃氣太盛,其時還沒有吐過鮮血?!?/p>
那大夫緩緩搖了搖頭,“不對,不對。一別十年‘小藥王’柳文韜還是沒什么長進,只能看尋常疾病呀?!?/p>
“那您看家母這是...”岳飛蹙了蹙眉,疑惑地看著大夫。要知道柳文韜可是臨安城公認的絕世名醫,許多親王大臣都寧愿信他而不去信御醫。
“老太君病在肝脾!”大夫迎著岳飛的目光,堅定的說。
“可是吐血這病,不是飲食不善嗎?還望大夫詳加指點指點?!痹里w轉身一鞠。
“大帥,萬萬不可如此,治病救人乃是醫者本性。何況大帥身系我大宋安危?!贝蠓颍瑒偯v住岳飛。
到了花廳,二人對坐,大夫端起蓋碗喝了口茶。緩緩說道“肝脾滯澀,氣阻生竇,進而侵襲腸胃,久不通疏則胃曲腫脹,加之老太君舟車勞頓,飲食不善,故而吐血。”
“那,那該怎么辦?”
“老太君福大命大,加之一直飲食節制,胸氣闊疏。血已經自止,我開個方子慢慢調理,不過,不過病很重能不能好還很難說。對了,在飲食上切不可食果蔬等硬物,喝粥吧。”
“還請大夫明示,家母還有多久時日!” 岳飛端起茶碗的手分明有些顫動。
大夫揮了揮三根手指。
岳飛,頓時愣了,眼淚沿著棱角分明的臉龐,撲撲滴落...
“大帥不必傷神,您的孝心皇天可鑒,小人也不過無妄之言而已。”
也不知過了多久,岳飛慢慢緩過了神。低頭想了想,又抬頭問那大夫“楊大夫,今晚可有事?”
“啊,啊,沒有。大帥有何吩咐?”
“大夫既然無事,今晚我想陪母親家宴,大雪封門您也一起吧?!?/p>
“啊,好,行!”
“來呀!”岳飛起身來到門前。
“是,大帥有何吩咐?”門前一個渾身是雪的校尉應聲到。
岳飛上前幾步,親自用手將他帽上、肩上的雪拍落,沖那校尉一笑?!胺愿篮竺鎮渖弦蛔老?,我請大夫吃飯?!?/p>
“是!”那校尉轉身就走。
“慢,你去喊張將軍一起來。”岳飛又道。
“大帥,老太君只可進米粥!”那楊大夫插話道。
“按大夫所說吩咐下去。”岳飛接著說。
校尉將岳飛的意思復述一遍,看岳飛無話踏雪去了。
岳飛看著白茫茫的天地,輕嘆一聲。合上門緩步進入母親房中。
屋子里面很暗,按照楊大夫的交待,只留了一盞燈,岳母姚氏昏睡在暖炕上,呼吸一陣急促一陣緩慢,瘦弱的臉上一色血色都沒有。岳飛跪在床前,紅紅的眼睛一眨不眨看著母親...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敲門,岳飛從內室出來打開門,張俊帶著一陣寒風進了屋。此人卻是急性子,也不待坐下,開門就問“大帥要安排家宴?那臨安來的李全勝那邊怎么辦?”
“老太太病成了這個樣子。也不知道還有幾天,我實在沒心思去和他們吃什么宴席。唉,叫你來就是想讓你去那邊應付下。”岳飛悶頭吃茶。
“干娘,不好么?”張俊眼睛一下睜得老大,在這軍營之中他卻不同并未穿軍裝,而是打扮的像個江南書生,粗麻棉袍,頭發高挽,與朱仙鎮風物并無一點相通之處。
“恩!”
“那我陪他們作甚,我也在這里和干娘一起吃!”張俊斬釘截鐵地說。
“那邊怎么辦?”岳飛一抬眼皮。
“沒事!我安排一眾副將都去陪,吃完這邊我再去打個花胡哨,無礙的?!睆埧≌Z速很快。
“哦,那也行。那邊的宴席我就不過去了,吃完飯你去看看,我再到軍營轉一圈,這么大雪,別有士兵凍著,也得防著金人摸哨!”岳飛說。
“大哥!”張俊忽然沉下臉。
“怎么?”
“哪個李全勝不地道!”
“怎么呢?”岳飛知道這個義弟別看外表瀟灑倜儻,有時候看上去一副文弱的樣子,但是心思細密,做事滴水不漏,且武功高強,他說不對的事則必有八九成把握。
“名為勞軍,你看帶的那點東西,一看就是倉促置辦,朝廷會這么辦事?而且小王這幾天陪著,回我說他們這幫人天天在軍營四處轉,還想去北邊。我覺得,我覺得?!?/p>
“覺得什么?”
“他們像在等什么東西!這個李全勝,我看起來也挺面熟,幾次套話這人都躲過去了?!?/p>
“他們來了幾日?”
“有五日了。”
“五日,臨安到朱仙鎮快馬三天就到,這幾日路上不好走,就是有東西也快了,你讓小王盯著點。今晚你無論如何也得去那邊的宴席看看風色,不行我也過去。別是奸細就壞事了?!痹里w沉吟到。
一時間,兩人相對無話,寂靜的花廳里,只聽爐膛里柴炭劈啪作響,火光透過爐壁的縫隙,將半個山墻映得血一般通紅。
“大哥,可曾聽到外面的一些流言?”張俊低聲說。
“什么?”
“對大哥接二帝回鑾,有些怕。”張俊指了指屋頂。
“胡說八道!”岳飛眉頭緊鎖,虎目中射出精光。
“擁兵自制,如果接了二王他這個帝位不穩啊。我勸大哥一句,為國精忠也得留著自己性命...”張軍說道。
“好了,別說了?!痹里w打斷了張俊。
“得留個心眼,八王信中含糊言辭,我覺得是有不忍言之事,什么叫‘寒雀落雪諸君自安’,什么叫‘金牌鐵令軍務慎行’?不是有鳥盡弓藏的意思?”張俊語速極快地說。
岳飛感到心頭一陣煩惡,這些天母親病重,許多事情沒有細想,聽張俊一說心中已知留言非虛,但事已至此自己卻又向誰去明心言志呢?是臨安的皇帝?還是在五國城挨餓受凍的兩位皇帝?
突然,岳飛心中閃過一個念頭。
“金牌!”他和張俊幾乎同時脫口而出!
“他們是在等金牌!大哥!”張俊站起身。
金牌是用木頭做成條狀,長約一尺左右,周身涂滿朱紅油漆,上面篆刻著“御前文字,不得入鋪”8個黃金“警”字,由皇帝直接交發,“御前文字”,是指從朝廷皇帝身邊傳來的公文、信件;“不得入鋪”是指傳遞郵件時,驛吏不得在驛站內交接,而只能在馬背上依次傳遞。用于軍事上最緊急的命令,這樣,金牌一般不輕易使用,即便使用也是慎之又慎的機要。
一定是金牌,岳飛心中飛快地轉著,肯定是朝中有變,各方勢力博弈,而這李全勝就是先來等候命令的排頭兵,怪不得要不顧風雪摸清兵營情況,打的肯定是命令到后接替駐防中樞的算盤。無論怎么樣看來都是對自己不利,而自己卻如同夜中行路完全不知道方向。
想到此節,岳飛一個激靈。
忙對張俊說“你說的有理,你我雖無二心,卻不能為人魚肉,讓小王盯緊了!”
“是?!?/p>
正說著,內間傳來老人沉重的咳嗽聲。二人趕忙起身向臥室走去...
朱仙雪冷宴開雙
李全勝的宴席開始了。
宴席設在朱仙鎮大營的中軍大帳,寬敞的帳內圍著十五六座一人多高的火爐,粗大的牛淚燭將帳內人物的影子清楚的投射在氈毛大帳的四壁,更加顯得宴席人氣繁盛。
朱仙鎮連年交兵,物資已不是很充足,但是為了迎接欽差大人還是拿出了最好的席面。各色雞鴨魚肉自不必多說,但是這時節少見的瓜果時蔬就已經叫人嘖嘖稱奇。陪同赴宴的將軍和當地官員、大戶們都暗自打量著席上的各色美食,還有的人打定了主意要順些東西回家。
李全勝踱著四方步,緩緩坐定了主人位,他看了看左右手邊空著的椅子,就知道岳飛和張俊不會來了。
李全勝沖隔座的兩個偏將說道,“來,來大家往一起座座,都是一家人,我也是行伍出身沒那么多講究!”
兩個偏將對望了一眼,拱手道“小人們不敢,大帥和大將軍一會來了,即便不說小人們,小人們也要羞死了。不敢,不敢。”
李全勝,臉色變了一下,隨即恢復原狀,“好,好,那隨你們,我只是覺得這樣大家喝酒不方便,既然諸君將鵬舉和張俊敬若神明,就留著他們的空椅子吧。嘿嘿。”
“空椅子”在軍隊中多指為陣亡將士留的位置,李全勝有意無意這一說,倒激得席面上一眾人變了顏色,一時沒人說話,場面頗為尷尬。
上午跟從李全勝打獵的小王,十分機靈,一看此場景,忙招呼眾將士倒酒,李全勝也沒再說什么,就坡下驢將這一閥揭過。
“軍中有令,不得飲酒。吾等武夫只能以茶代酒為欽差大人接風洗塵。還請大人莫怪?!毕腺Y歷最老的劉將軍起身一鞠,雙手捧杯敬了李全勝一杯。
李全勝一愣,將手中酒杯一橫,把酒潑在了地上。眾人一愣,幾個直腸子的將官,已準備發作開來。
不料李全勝卻道,“來呀!給我換茶!既在軍營,我也隨入鄉隨俗同諸位一樣以茶代酒,改日,得勝回朝咱們再一醉方休!”
這是頗為得體,拉攏人心的話,眾人一聽頓覺釋然,紛紛起身敬這位欽差大人酒,席面上頓時熱鬧起來。
小王一看酒過三巡,眾人開始說話,尋了個空子,轉身出了大帳往后花廳走去。
岳飛、張俊和楊大夫圍坐在姚氏床前,一個黃楊木茶幾上放在兩個熱菜,兩碟涼菜和一盆小米粥,草草烹制的尋常飯菜在這朱仙鎮大營其實就是岳飛平日里常用的,似乎并沒有因為這是與母親的家宴就多添了油星。
姚氏精神似乎好了些,臉上仍舊沒有血色,瘦狹的臉上眼瞼下垂的老長,好像稍微坐一會就會突然栽倒在炕上。
岳飛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母親,他想哭卻又怕驚嚇到母親,他還有一絲后悔,后悔不該聽母親的話把她接到這兩軍對壘的前線兵營。張俊卻一直不自覺地低著頭,他不敢抬頭,他不忍抬頭,他也不敢想象幾年前威風果斷的老太太居這般風燭殘年的凄涼。
楊大夫起身給盛了一碗粥,對岳飛說“大帥,緩些喂老太君?!?/p>
岳飛點了點頭,接過碗,終于沒忍住,幾滴眼淚滴落在碗里。
這時,外面有人輕輕敲門。張俊起身出去,過了一會,對岳飛耳語幾句,岳飛一愣,點了點頭。
張俊向姚氏和楊大夫一拱手,扭頭出去了。
雪已經小了很多,朦朦朧朧的月光照在地上,不用燈籠都能看清腳下的路。
“今天是十五嗎?”張俊忽然問道。
“大人明天是十五,今天十四!”小王回到。
“哦!”張俊深吸了口氣,“今年冷的好早!”
李全勝也真是個人物!中軍大帳的宴席上,李全勝滔滔不絕地說著臨安見聞,一點沒有欽差架子,諸多宮廷秘聞也都沒有掩飾地當做笑話說與諸將,這些久在邊關,連年征戰的將軍們,哪里聽過這些,都被李全勝撩撥的心血翻涌,就是幾個對他反感的也都漸漸放下了防備。
“欽差大人好口才!來來,末將陪大人好好喝幾杯!”張俊一邊進賬一邊大聲說。
看著席上精美的酒菜,張俊想起了剛才病榻前清淡的“家宴”,不由得一擰眉。
見他進來,諸人都改了莊容。劉全勝臉上不快一閃而過,起身迎過張俊拉著手入了席。
“請大人不要見怪,今天老太君身體很差,元帥和末將...”張俊不卑不亢地說。
“明白,明白!”李全勝拍了拍張俊的肩頭。“一會散了,我和將軍一起去給老太君請安,唉,人老了真是...”
“不說這個,咱們喝酒。咦,大人也喝的是茶?”張俊驚道。
“入鄉隨俗,入鄉隨俗!”
“小王,給我和大人換酒!”
“軍中不得飲酒!”李全勝道。
“那是平日,欽差大人駕到,我張俊陪喝幾杯又礙著什么事,大家不喝便是。這天氣金兀術也找不見朱仙鎮吧。哈哈?!闭f完,諸人都哄笑起來。
李全勝暗自咽了口吐沫,這個張俊一來席上的氣氛迅速間發生了變化,焦點一下子又從自己身上轉移走了。李全勝不敢大意,對臨安隨從來的一個使了個眼色,那人一見低頭出了大帳。他卻沒發現小王也悄悄跟了出去。
幾杯酒下肚,張俊話也漸漸多了起來,天文地理,琴棋書畫地與李全勝聊了起來。李全勝卻心不在此,不時張望著帳外。
不一會兒,小王捧著什么東西進了帳。雖然蓋了一塊綢布,李全勝還是一眼看穿了那是什么東西,他就又向小王使眼色示意他過來。平日里對李全勝畢恭畢敬的小王這次卻沒有聽他的,像沒看見一樣,徑直走到張俊身后,張俊放下剛端起的酒杯,掀開布看了一眼,扭頭盯著李全勝。
“李大人!我有些喝多了,乏了,心中又惦記著干娘,少陪了?!闭f罷起身就走。
李全勝一看沒法搭話,趕忙起身跟了過來,也沒忘像諸將說“我也和將軍去看看老太君...”
他們一走,諸人面面相覷,于是終于放開吃喝,有幾人也開始夾帶起了宴席上的酒菜,不多時桌上已經一片狼藉。
帳外的月亮似乎更亮了些,大營四處高懸的旌旗上燙金的“岳”字清晰可見。張俊在前,小王緊跟在后,李全勝一路追跑著,三人直奔后帳而來。
營門教子金牌難
姚氏精神似乎好了些,臉上有了些血色,靠在疊起的棉被上拉著岳飛的手正在說些什么。
張俊進來,趕忙跪下?!案赡镆姾昧耍 ?/p>
“快起來。”姚氏抬了抬手。
“給老太君請安!”跟進來的李全勝也趕忙行禮。
“這位大人是...”姚氏慢慢地說。
“母親,這是京城欽差李大人?!?/p>
“哦,京城來的。”姚氏眼波一閃,隨即黯淡了下去。
“母親稍安,我出去...”岳飛邊說邊站起身來。
“不必,就在這里說吧,我都是快死的老婆子了,什么軍國大事也泄不了密?!?/p>
岳飛和張俊對望一眼,又都坐下。
李全勝卻在想,這老太婆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伶牙俐齒干脆難騙的女人,他看了看小王,小王仍舊捧著那個盤子,卻沒有迎向他的目光。
楊大夫卻知趣,見他們說事。道了聲“小人在外伺候著?!本蛷男⊥跎砼宰哌^出去了。也是湊巧,他走過的時候帶起了一陣風,將盤子上蓋著的綢布正好帶到地上。眾人一下看見了盤中整整齊齊碼放的物件。
十二塊長約一尺左右,周身涂滿朱紅油漆的牌子,上面篆刻著“御前文字,不得入鋪”8個黃金“警”字,金牌!調兵金牌!
居然有十二塊!岳飛劍眉一挑。
“朝廷有何命令?”
“請岳大人、張大人,回京述職?!崩钊珓仝s忙說。
“看來李大人早就知道?!痹里w盯著李全勝的臉。
不知怎地在岳飛的逼視下,李全勝抬不起頭,但他知道今日之事自己如果一軟絕無善了的道理,咬了咬牙,梗著脖子抬頭說“是!還望元帥體諒下官?!?/p>
張俊卻輕蔑地看了李全勝一眼,說“太君病成這樣,你就好意思說這事?”
“軍令如山!張將軍!”李全勝頂了一句。
“元帥答應!我答應!三十萬官兵答應嗎?”張俊狠狠地說。
“張將軍須知軍隊是大宋朝廷的軍隊,岳家軍也不例外?!?/p>
“呀哈,李大人好硬的風骨。”張俊吃了一驚,看了岳飛一眼,岳飛卻沒看他,似乎在捉摸著什么。
“請二位大人奉召!”
“李大人,我們回臨安,這里的軍隊誰來節制,金國二十萬鐵騎就在十五里之外,岳某雖愚鈍卻也和金兀術周旋了二十年,我一走只怕……?!痹里w開口說。
“我!我來指揮!”
“你?”
“是我,我有密旨?!闭f完,李全勝從懷中拿出一個小畫卷。
“元帥過目!”遞給了岳飛。
岳飛展開看了看,又遞給了張俊?!爸x李大人,家母病榻前不宣旨免了我等行禮之恩?!痹里w給母親掖了掖被角。
“我看這不是真的吧?!睆埧P了揚手。
“你住嘴!我看你是犯了痰氣。軍中不得飲酒也忘了,還敢在欽差面前胡言亂語!滾出去,一會發落你!”岳飛突然發怒,指著張俊低吼著。
張俊一下愣了,臉上紅白不定,也不敢再說什么,起身沖姚氏行了一禮,甩袖退了出去。
李全勝也呆了,趕忙站起身來?!霸獛?,酒是張將軍陪我,怪我...”
岳飛擺了擺手,“大人勿怪。軍人多粗鄙,讓您見笑。”
“有幾句話,我想問問大人?!边呎f著岳飛邊招手讓小王將盤子端來,拿起一塊金牌擺弄著。
“元帥請說?!崩钊珓僖姀埧∫蛔?,覺得肩頭一輕,以岳飛素日為人,這召回赴京的差使該是辦下來了。
“李英峰是你什么人?”岳飛微笑著說。
這淡淡一句話卻如晴天霹靂般將李全勝定在當地,他伸手摸了摸姜黃的胡子?!靶〉牟徽J識李大人。”
“得了吧,李公公。岳某可認得你。胡子粘那么久不難受嗎?”岳飛不看他。
“我,我?!?/p>
“紫陽宮李英峰李公公,平素執掌宮禁,一身好武藝不假,可若問行軍打仗,排兵布陣,就算騎射武藝您所知有多少呢?竟然排您遠赴邊關來與我等廝混,真不知何人出此下策啊。哈哈?!?/p>
“元帥,我也粗通兵法,這也是身不由己。身不由己。非小人所愿。”話雖說的密不透風,可額頭仍是有細密的汗珠滲了出來。
“快得了吧,李公公,上午不是連只烏鴉都射不中嗎?你別和我說你是故意藏拙?!痹里w逼視著李英峰。
“大帥可是要不奉詔?!”連這等小事他都知道!千算萬算還是低估了岳飛,看來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監視之下!可事到如此已無退路,李英峰心一橫直著脖子低吼。
“我很疑你這密旨真偽!我朝何曾讓宦官掛印掌帥?”岳飛嘴角掛著一抹輕蔑的微笑。
“金牌沒假!”
“難說呀!我岳某可是好辱之輩?”有意無意的岳飛摸了摸胡子,看著李英峰。
原來他是不想讓張俊攪進來,才故意罵走他?,F下要親自對我來了,好你個岳飛,果然是殺伐決斷間不容發的縝密心思!李英峰越想越氣,手不由得摸向佩劍!不行,這是岳家軍大營!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起身就要往外走!
岳飛目光一凜,肩膀一沉,似乎就要在這斗室之內猝起發難。
“是不是又是秦太師?”這時,靠在床上的姚氏輕輕咳嗽了幾聲。
岳飛回過神,轉身趕忙扶起作勢欲起的母親。
“我一個婦道人家,本不該插嘴說話。岳兒,你過來我和你說?!币κ鲜疽庠里w再靠近些。
“啪!”姚氏用足全身力氣,給了岳飛一記耳光。
“母親!”
“跪下!”岳飛撲通跪倒在地。
“你竟疑心朝廷, 疑心金牌!我平日是這樣教你的嗎?”
“母親,千萬別生氣,孩兒錯了!孩兒錯了!”岳飛趕忙跪倒。
“你要干嘛?”小王突然喊道。
幾個人一愣,只見小王抽出佩劍就刺向李英峰!
李英峰閃避之下,將虛放在桌上的金牌碰落,叮叮當當撒了一地。
“你瘋了!”李全勝喊道。
“賊子敢來害岳爺爺!”小王平平一劍刺出。
岳飛護住了母親,大喊“住手!”
小王就像沒聽見一般,手中劍直向李英峰要害招呼?!靶簾o禮!”李英鋒空手點向小王,他自幼習武,一身好功夫全然沒把這個不入流的小校尉看在眼里。他所害怕的卻是岳飛,便動手邊說“元帥,這可是你的手尾?”
岳飛擰著眉毛,一只手卻伸向了掛在床頭辟邪的寶劍。這時,姚氏卻輕輕伸手摁住了他,岳飛一驚,不解地看著母親。
李英鋒卻制不住小王。
這哪里是一個尋常小校,分明是一個武功高手,只見他一柄快劍使出,將李英鋒周身罩在劍光之下,單憑他一雙肉掌左沖右突卻始終沖不破這道劍網,劍網越收越小,眼看就要將他斃命劍下。
看著岳飛不出手,李英鋒更加認定這是他的指使,要制自己于死地。于是,他大聲喊道“岳鵬舉,你要反了嗎?”
“就是反了!你這狗賊需知,撼山易,憾岳家軍難!”小王邊說邊一劍快似一劍的刺出。
突然,小王踩到了一塊金牌,腳下一個踉蹌。李英鋒看是機會,一步上前,揮掌向小王拍去。誰知小王將錯就錯,身子向前撲出,一擰腰,已經劍鋒翻轉了過來,李英鋒收不住身子,眼看就開膛破肚之禍。
罷了,罷了!李英鋒一閉眼。
“啪!”從窗外飛來一物,勢大力沉正打在小王劍上。不待幾人反應過來,又飛來一物卻正好打在李英鋒檀中要穴上,他身子一麻登時跌倒在旁。
張俊和楊大夫,推門進來。
精忠報國月祭堂
“這是干嘛?”岳飛看了眼昏倒在地的李英鋒。
“大哥!朝廷要害咱們,咱們真的要束手待斃?”張俊急切地說。
“...”
這時,靠在炕上的姚氏突然吐出一口鮮血。幾個人趕忙上前,楊大夫從懷中拿出金匱,取出銀針就用針灸法,不一會兒,姚氏好像平緩了些,岳飛為她擦凈了嘴角血跡,她頓了一會,好像在為什么積攢著力氣。
“楊大夫!”岳飛問。
“沒事,血已經止了,要讓老太君多歇息。緩些再吃藥?!?/p>
“小王,把欽差抬出去。楊大夫您也下去歇息吧?!睆埧∫贿吀┫律碜用嗣钣⒎灞窍ⅲ贿呿槃莩断铝怂脒呎成先サ暮印?/p>
“是?!闭f完,小王扛起昏迷的李英鋒,跟著楊大夫,走了。
“大哥,楊大夫是何來頭?”張俊問。
“不很清楚,也是小王說附近的名醫?!?/p>
“小王?查過底細嗎?”
“查過,世代行醫,好像還和臨安合慶堂的‘小藥王’柳文韜認識。”
“哦?!睆埧∪粲兴嫉卣f了聲。
起風了,窗外忽忽的風聲將房上的積雪掃落,雪粒發出聲音好像有人在低聲呢喃。二人望著茶幾宴席上已經涼透了的飯菜,一陣陣寒意涌上心頭,卻又想不出什么提氣的念頭。
這時,姚氏說話了。
“岳兒,俊兒。你們不能反!”
“母親!”“干娘!”
姚氏擺了擺手,“聽我說,我沒幾天好活了。你們得聽我的。朱仙鎮是有三十萬兵馬不假,可這冰天雪地的不用我說你們這些帶兵的也知道,朱仙鎮根本沒有幾天存糧,可沒有糧草你們能干什么?帶著這三十萬人餓死在雪窩子立嗎?還是要降了金兀術倒戈親手滅了大宋!”
“不敢,不。母親我們不會那么做???,可交了兵權這不是授人予柄……”
“那就回臨安吧。交了兵權皇帝也未必就會下手殺了你們。有這幾年你們打的基礎,即便不能揮師北上,也不至于讓金兀術就這么滅了,岳家軍換個姓也還是好兒郎!再過幾年五國城二帝熬死了,他也就安心了?!?/p>
岳張二人對望一眼,想不到這位久不出門的老太對時局竟看得如此透徹。
“干娘先把藥吃了!”張俊端過藥碗,一勺一勺喂姚氏喝完了藥。
“我看楊大夫竟是個神仙,干娘保重,等你養好了身子,咱們回去在臨安好好過幾年清閑日子!”張俊笑道。
姚氏干笑一聲,“李英鋒不是個好東西,不過,岳兒啊。剛才俊兒做得對要是你下手殺了他,事情就不好辦了?”
“我殺了他?”
“你剛才拔劍不是要殺他?”
“我是想攔著小王??!殺他何益!”
“小王動手不是你們安排的?”姚氏奇道。
二人對望一眼,均搖頭不語。
姚氏一下子愣了,她閉上眼拼命地思考著。也不知過了多久,才睜開眼睛。
“俊兒,把床下的箱子取出來。”
“干娘該先把藥吐出來,這個大夫有些可疑?!睆埧O力控制自己的情緒,生怕給姚氏帶來更多的痛苦。
姚氏擺了擺手,示意二人趕快動手。
張俊無奈,只得彎腰低頭從床下碰出一個箱子,打開一看,里面卻是銀針,墨硯。
“看來咱們和朝廷之間還有別的人在打歪主意,我早就想這一招了,岳兒把上衣脫了!”
“母親這是要……”
“為你刺幾個我早就想好的字,望皇上看到后,念及岳門忠勇,保全咱們骨血!奸人為患這也是為娘能想到的最后一步了!”
“我去追小王!”張俊推門出去。
卻哪里追的上。
白雪茫茫的朱仙鎮北十里外,楊大夫與小王并韁而行。
“師父,剛才怎么不讓我殺了李英鋒這個閹狗?!?/p>
“呵呵,岳家軍當的時候長了,嫉惡如仇??!”
“沒有,沒有。就是不懂。”小王摸著腦袋。
“殺他無益,只會激得岳飛叛亂,就算叛亂岳家軍也不會降咱們大金。還是讓他去臨安見蠻子皇上,見他們的秦太師受死比較有好處。這個李英峰襠里沒貨只會討巧,能打得過咱們的連環馬、鐵滑車?你呀,還是不會想事情。”
“岳飛,他,他會去嗎?”
“會去,等老太太一死就會。”
“不是還能活一陣子?”
“當時會,現在不會了。對了,回去后記得通知臨安城你那個開藥鋪的師叔,趕緊回來。要動手了!”楊大夫一笑。
小王不說話了,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明明任務都完成的很好,但是怎么也高興不起來,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岳飛、張俊平日里的樣子還和姚氏那倔強而蠟黃的臉。想到此節他的鼻子有點酸,趕忙抬了抬下巴,而嘴角也似乎緊緊收斂,皺在一起。
“岳家軍,厲害。岳飛!厲害!”“楊大夫”輕嘆一聲自言道,好像是回應了小王的想法。
朱仙鎮銀盤似得月亮高高掛在空中,將雪地照的潔白一片,馬蹄踩在雪上,嘎吱嘎吱作響。金軍大營就在不遠處,二人看著連綿成片的軍營,似乎也看到了中軍大帳中,金兀術元帥親自設宴等著為勇士接風,美酒佳肴輪番端上,伴舞的美女正像英雄投出嫵媚的一笑。
朱仙鎮大營里,姚氏已經沒有半分氣力,她幾乎都要趴在兒子寬厚的背上,這背上一片片盡是岳飛為大宋征戰所留下的傷疤,她輕輕撫摸著兒子的后背,就像在撫摸著大宋滿是瘡痍的土地。兒啊,兒啊。你若去了,漢家江山難道就完了嗎?岳家一世英名就真的要就此完結嗎?她的眼淚一滴一滴留在岳飛后背上,她又想起岳飛兒時逃難,大水來的時候是兒子伏在她身上跳進那口大缸才保住了性命,而現在...
她怕自己突然斷了氣,收斂了心神拿起銀針一筆一劃,集中全身精力刻著“精忠報國”那四個字。突然,窗外傳來軍營的戰歌,呵,這戰歌是今晚睡前的歌。幾十萬岳家軍低沉豪邁的唱著那首令金國聞風喪膽的戰歌,“撼山易,憾岳家軍難!...”
歌聲激得她手一顫,渾身再沒了半分力氣,眼前跟著模糊成一片?;秀遍g,她似乎穿過時空,看到了臨安皇城中,皇帝與秦檜正對著豐盛的宴席,端杯高歌,而二人眉眼間分明卻有著各自的憂愁。迷迷糊糊的她奮起精神刻完了“國”的最后一筆,再看去,咦,“國”的口沒有完全封住,她想改一改,又抬起手,手卻不聽使喚。終于,當啷一聲,銀針掉在地上,這位老太君歪倒一旁,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窗外,一個寒冬來臨,怒龍黃裹的黃河也被冰雪暫時纏住了雄渾的奔騰腳步。對于大宋子民來說,冬天終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