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8月15號,日本戰敗72周年紀念日。
在幾乎同質化報道、評論中,有兩個作品讓Sir印象深刻。
一個是《日本NHK專題片首次公開731部隊認罪錄音》。
當地時間8月13日晚,日本NHK電視臺卻播出了一期帶有反思意味的專題片,叫《731部隊的真相》。這部專題片首次公開了包括關東軍軍醫部長在內的一大批731部隊成員當年有關從事細菌武器研究和進行活人人體實驗的認罪錄音,完整地還原了當年731部隊如何制造毒氣彈,如何進行人體實驗的滔天罪行。
另一個,就是今天要說的《哆啦A夢新番特別篇》。
如果說前者讓Sir再一次意識到,媒體的擔當和責任。
那后者則又一次擦亮藝術價值。
這種價值,在時間的恒河永遠不滅。
特別感謝知乎作者@黃不會的解讀。
文 | @黃不會
Sir電影已獲權轉載
在最近播出的哆啦A夢新番特別篇《大象和叔叔》里,出現了一個橋段——
大雄的叔叔野比四郎來到他們家,講述在二戰結束之前,小時候動物園里有只大象被殺了。
原因是在二戰期間,因為人們無暇照顧動物而被毒死。
大雄和哆啦A夢聽到這件事非常氣憤,于是坐時光機回到二戰之前,想要去拯救那些動物。
這時候正好碰上飼養員要喂大象吃毒馬鈴薯。
結果大象發覺有毒而不肯吃。
軍人卻覺得殺死這些動物是逼不得已,畢竟已經是戰爭時期,并沒有時間去處理這些動物。
現在是我們國家最重要的時候
每天有許多的軍人們
為了自己的祖國獻出生命
動物也不例外
可以把自己的生命奉獻出來
他們應該一定很高興
這個時候,大雄和哆啦A夢歡呼雀躍著說:
不用擔心,反正戰爭很快就要結束,日本會戰敗啦!
這個橋段在日本引起了很大的震動,有很多極端的日本人看了動畫居然在社交網站上大罵動畫這么做就是在洗腦,甚至蓋上了#反日#、#侮辱日本#的標簽。
很多日本人甚至問:
日本戰敗了是可以笑著說出來的臺詞嗎?
哆啦A夢作為一部動畫給孩子們灌輸這種觀念好嗎?
作為一個長期以來關注《哆啦A夢》的死忠粉,這一個橋段的出現是在我預想之中的。
很多人都忽略了一個事實,《哆啦A夢》雖然是一部給少兒看的動畫,但它絕不簡單和平庸,相反——
《哆啦A夢》這部作品,完全稱得上是日本最偉大的少兒動畫,沒有之一。
壓力、經典與動畫組革新
我們就先從這集動畫開始,闡述為什么藍胖子是日本最偉大,乃至世界最偉大的少兒動畫。
這篇《大象和叔叔》是作者藤子·F·不二雄在漫畫原作第五卷連載的故事。曾兩次被改編成動畫,分別是大山版、水田版和這次的新番,算得上是整部藍胖子里都數得上的名篇和經典。
在這里有一個小的細節:
雖然在三版動畫里,都出現“日本戰敗了”這句話,但前兩個版本的動畫,哆啦A夢和大雄僅僅是面帶微笑,卻沒有歡呼雀躍。唯獨在漫畫原作里和這次的新番中,大雄和哆啦A夢是歡呼雀躍地說這句話的。
左、中、右:水田17版、水田07版、大山版、漫畫版
我們不難得出兩個結論:
一來,這次新修版的動畫更接近漫畫作者藤子·F·不二雄的原意;
二來,哆啦A夢和大雄臉上的笑容真正扒掉了日本右翼分子的遮羞布,并站到了他們的對面。
而另一點和之前版本不同的是,在這個版本中,大象挽救了軍官的生命,并且讓軍官重獲良知。
這不僅完成了大象對于軍官的救贖,同時也從另一方面,表現出日本的戰爭對于人性的摧殘,從而在更大的立意層面上否定了日本的二戰。
也許是我做錯了,我真的是不想殺動物的
可是,一旦戰爭開始的話
不管是誰,也都是沒有辦法的
能夠做到這一點,得益于今年的動畫組調整。
今年,藍胖子動畫組進行了大幅度的換血和體制革新,采用雙監督的模式對整部作品進行改編。
說到這里,就必須提一個人——大杉宜弘。
這個人大家可能并不熟悉(網上也很少有圖)。
大杉宜弘畫過大山版劇場版和水田版劇場版,從幾十年前開始就擔任《哆啦A夢》動畫的創作工作,也在最近正式成為了《哆啦A夢》動畫的監督。
令人玩味的是,在前幾天的一篇對談中,大杉宜弘曾經坦白,在當下的日本,用《哆啦A夢》提及戰爭的話題,是需要巨大勇氣,并且承受巨大壓力的。
很高興這一次,《哆啦A夢》動畫組頂住了這種壓力,在16年的夏日特別篇里,剛剛完成動畫制作組革新的藍胖子制作組,就在第一篇放出《大象和叔叔》這樣敏感的題材,讓我不禁在看動畫的時候好幾次想要為他們鼓掌、打錢。
藤子·F·不二雄——天才導演與編劇
眾所周知的是,《哆啦A夢》這部作品是由兩個漫畫家一同創作完成的,一位叫藤本弘(筆名藤子·F·不二雄)和安孫子素雄(筆名藤子不二雄A)。
這里主要說藤本弘(藤子·F·不二雄)。
藤本弘出生于1933年富山縣高岡市一個普通家庭,在他8歲時,太平洋戰爭爆發,爾后他幾乎是在整個二戰的環境下成長。
1947年他受到手冢治蟲的影響,立志做一名漫畫家。
之后他創作了超過有15套改編成TV系列的作品,總共被動畫化的作品共有 35 套。這其中包括了絕大部分大家熟悉的《哆啦A夢》的超長篇制作。
1980年,從《大雄的恐龍》開始,每年春天都會有一部《哆啦A夢》劇場版與大家見面。從1980年到2017年,整整 37 年從未中斷。
而在這30余年的創作里 ,《哆啦A夢超長篇》是全球動畫年度票房冠軍最多的作品,也是日本電影史上首部參與人數破億的電影。
在這期間的藤本弘,擔任了哆啦A夢16部劇場版的創作,也拿獎拿到手軟。
我們仔細分析看看,不難發現哆啦A夢的超長篇,全然是最時髦的元素構成的,而且這些元素過了幾十年也依然不過時:
《大雄的恐龍》:侏羅紀公園有多火不用說了吧;
《大雄的宇宙開拓史》:宇宙空間穿越與星球大戰;
《大雄的魔鏡》:迷失的古代文明和哈姆雷特式的復仇故事;
《大雄的海底鬼巖城》:百慕大的奇幻冒險(鬼知道在那個時代魔鬼百慕大這個題材有多熱門);
《大雄的魔界大冒險》:魔法!魔法!魔法世界!而且比《哈利波特》風靡世界早了整整十年;
《大雄的宇宙小戰爭》:宇宙戰爭+進擊的巨人;
《大雄的鐵人兵團》:大型可操控機器人(什么你在說高達?不好意思我聽不清);
《大雄的平行西游記》:那位之前喊高達的朋友,你又在喊刀劍神域了;
《大雄的云上王國》:我的世界真實版+環保題材;
……
寫到這里,我幾乎為藤本弘的才華所折服。
不夸張地說,藤本弘真的是一個創作天才,他雜糅了所有流行的元素。
幾乎我們時下流行的所有元素無論是機戰、懸疑、虛擬現實、魔法、穿越、機器人,他都在《哆啦A夢》劇場版里有所體現。此外,他的劇場版往往將五到六個元素進行拼接雜糅,借助哆啦A夢的神奇口袋讓故事變得不可思議。
這些元素讓哆啦A夢劇場版真正獨立于漫畫,變成了一個經久不衰的故事系列。堪稱在動畫電影中想象力的巔峰。
然而,這并不能滿足藤本弘——
這些元素只能讓《哆啦A夢》精彩、好看,離偉大,還有一段距離。
這些作品中傳遞出來的價值觀,才是藤本弘真正的野心所在,也是《哆啦A夢》堪稱偉大的本因。
我之前說過,一個優秀的創作者和一個偉大的創作者之間,究竟有什么區別?
我想,區別就在于——
后者能夠通過自己的影響力為社會發聲,為弱勢群體發聲,為了真正優秀和美好的東西發聲,而不只是僅僅屈服于現實和商業利益為其設下的牢籠。
自由、平等與愛,這些已被說爛的字句,卻依然在什么時刻都很動人。
歸根結底,是因為這樣的東西才是真正美好的,就和電影里說的那樣,好的東西是不會死的。
當代日本政治訴求與《哆啦A夢》的政治反思
現在我們對于動畫、《哆啦A夢》的現狀有了大概的認識,卻有個新問題:
為什么在之前重播時,《大象和叔叔》并沒有引起日本大范圍的熱烈討論,卻在當下這個節點引發討論熱潮?
這就要說到日本當下的國情。
在戰后的一段時間,日本的反戰情緒大多數可以分析歸納成兩種:
一,反思日本在二戰時為什么會戰敗?
二, 旗幟鮮明地反對所有戰爭。
在這兩種思維中,缺少的其實是另一種旗幟鮮明的觀點:
日本在二戰時的所作所為是錯誤的,這個行為本身的錯誤導致了日本的戰敗。
雖然在漫畫原作中,哆啦A夢和大雄是歡呼雀躍地說:日本戰敗了!
但我們不難注意到,在之前兩個版本的動畫里,哆啦A夢和大雄是不帶肢體動作說這句話的。這也是當時動畫組的一個考量,從某個程度上,弱化了《哆啦A夢》動畫中對于戰爭辛辣地嘲諷。
在這里普及兩個名詞:昭和時代和平成時代。
昭和時代是指裕仁天皇在位的1926年—1989年,而平成時代是指1989年明仁天皇繼位后至今。
這兩個時代中,日本左右翼勢力此消彼長、暗潮涌動。
在昭和時代的前半段,日本彌漫著軍國主義色彩,右翼勢力占到了主流,以至于出現了二戰中的軍國法西斯主義。
二戰后的日本面臨戰后重建的問題。從上世紀60年代開始,日本在美國的幫助下開始戰后重建,國內的思想浪潮逐漸變左。很多日本人也從軍國主義觀念逐漸轉化為經濟發展這一點上。
后來的日本經濟確實得到了巨大的騰飛——
短短二三十年內,一躍成為了世界第二大發達國家、經濟第二強國。
這一切雖說有美國在背后幫忙,但依然不失為一個奇跡。
日本人嘗到了甜頭,并在那個時代對世界展現出友好的一面——東京奧運會、日本世博會。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日這對從古打到今的冤家,也建交、解凍,成就了歷史上很罕見的蜜月期。
但好景不長,日本社會的快速發展中,許多問題沒有得到重視。
隨著上世紀的日本經濟泡沫崩潰,許多問題逐漸浮上水面,日本的老齡化、階級固化程度都是世界前列。同時,日本因為長期附庸于美國,使得國家的自制力大大不夠。
這些問題,又隨著中國和韓國的崛起,變得更加尖銳起來。
以上種種疊加,結果就是日本的右翼勢力再次抬頭。
在此階段,日本政府在釣魚島事件上的強硬態度,日本酒店房間里公然陳放不承認南京大屠殺的書籍等,都反應出這一點。
所以,我們不免下一個結論:
在當下這個時代里,日本的右翼勢力可能比過去的幾十年都要強大。
這正是我寫這篇文章的初衷——
在這樣一個時代中,藍胖子的制作組繼承了原作者、共產主義者藤子·F·不二雄的政治理想與歷史觀,利用一部動畫之口,毫不避諱地告訴日本的孩子們戰爭是錯的、無良的,日本戰敗是應該慶幸的。
非常勇敢,也非常偉大。
早在去年,大杉宜弘參與的劇場版《大雄與新日本的誕生》就借著這個契機告訴了所有看電影的人兩個事實:中國和日本原來就是一塊土地(接壤);
偽造出來的歷史,絕對不可能戰勝真正的歷史。(原作并沒有這句話)
也正是這個原因,在去年這部電影上映的時候,我一口氣買了10張票,作為一個大齡男青年一個人坐在滿是小孩的電影院里,就是為了提供自己的一部分支持。
在這樣一個時代,許多動畫組都偃旗息鼓,為了討好觀眾而一再突破底線(大家可以去看一下日本動畫制作公司的現狀,真的是非常慘)。
藍胖子動畫組作為孩子供向動畫,原本可以做一些毫無氣節的事情,唱唱歌賣賣萌,就能糊弄過去,卻要冒著壓力站出來說這些。
實在不容易。
也正是因為他們的勇氣和不容易,我才花了將近整整一天,用自己的力量為這部動畫盡一點微薄之力,這也是我寫這篇文章的理由——
哆啦A夢已經這么勇敢,我起碼不能讓他們孤軍奮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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