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夜已深,老黃習慣了木屋外呼呼的風聲和菜地里的蟲聲蛙鳴,應和著間壁那七、八頭豬的鼾聲睡得很香。突然狗叫,老黃驚醒。摁亮枕邊手電的同時摸到了靠在床沿的一根鐵棍。腳步聲越來越近,接著木板門被人敲響。老黃緊張起來,三更半夜怎么會有人進到深山里來?在這里種菜養豬幾年了,這根鐵棍還從未用過。老黃膽子不算小,順手把放在小方桌上的應急燈打開,房里亮堂多了。用鐵棍敲著門框問:“什么人?有什么事?”門外的聲音有氣無力。“黃叔,我是你表弟劉安的朋友。”一句客家方言,老黃毫不猶豫開了門。一個頭發蓬亂胡子拉碴狼狽不堪的年輕人,見到老黃,激動得眼里閃著淚花。“黃叔,我餓我累。”“那你等著。”老黃把亮著的手電筒放在桌上,說:“把缸里有茶,給你煮面。”
? ? ? ? 一大盆面條兩個荷包蛋,被年輕人風卷殘云下了肚。老黃雖不認識,但是表弟的朋友,有難處肯定要幫。“就跟我一起睡吧,有事明天再說。”
? ? ? ? 吃飽了的年輕人睡著了,老黃睡不著。身旁這個遠道而來的老鄉一定有什么事,如果是老家出大事來報信,不可能不說就睡。這兩年沒回去,表弟劉安不知是不是還像以前喜歡賭博。老黃猜不透,有許多話想問清楚。
? ? ? ? 年輕人醒來的時候太陽已升起老高。桌上一大碗粉一把剃須刀。挖了兩廂土轉回來的老黃看了看還有點精神恍惚的年輕人,問:“你叫什么?”“劉柱,跟劉安同村。”“把胡子刮了,年輕人不要太邋遢。找我有什么事?是老鄉,能幫我會幫。”劉柱拿起剃須刀又放下,看一眼老黃,低頭欲言又止。一陣沉默,性子不急的老黃都有些急了。“是不是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我殺了人。”老黃驚愕得臉上的肌肉跳動起來。又一陣沉默。老黃先開口,“干什么殺人?是情殺還是仇殺?”“都不是。”“那你更不是人。我不敢留你。”“為了還劉安他們的賭債,搶了300多塊錢,失手把人殺死了。后悔沒有用,我才35歲,不想死。”劉柱跪在地上,“我走投無路了,你不收留,只有死。”“在我這里也躲不了一輩子。住幾天,你自己走。”“求黃叔救命,就算黃叔去報案,抓我去搶斃,不怨你,我罪有應得。”“我租種幾畝地蔬菜養幾頭豬,請不起幫工。”“只要有碗飯吃能活命,不要工錢。”“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那就不說了,洗臉吃飯,等下去幫挑幾擔豬糞。”
? ? ? ? 這是贛西北的山區,四年前,老黃看中這山里的氣候環境,租了八畝地搞種養。在菜地中央用木竹搭建一個棚,中間打兩個間,住房廚房豬欄連在一起。還別說,一年下來,三萬塊錢的純收入腳都踢不動。子女都成家立業了。老黃年近花甲沒病沒痛,老伴過世后,無牽無掛就想圖個清靜自由。望著挑著糞桶走過來的劉柱,這才仔細打量,刮了胡子人顯得年輕多了,只是臉上有兩三處被刀片刮出血來。老黃想,刀片沒用幾天,肯定是他自己心神不寧刮破的。殺了人的人怕是一輩子也難心安。
? ? ? ? 老黃栽了兩廂辣椒兩廂茄子,把劉柱叫過來遞了一根煙。“覺得累就休息一下,現在的年輕人就是怕吃苦,成天想些歪門邪道。”老黃平時不喜歡多說話,不知怎么對眼前這個殺人犯偏想說幾句。劉柱接煙的手還在顫抖,眼睛不敢直視老黃。“逃出來個多月,我就沒像昨天那樣吃飽睡足。現在是爛命一條,過一天是一天。”“老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苦了家里人。你父親也快60了吧,我見過。”“父母都在世,兒子成了殺人犯,在村里,這輩子是抬不起頭來了。父親的村長肯定當不下去了。母親夠哭了。家里就我一個兒子,還有兩個姐姐。好得我有個兒子讀書了,要不然,香火就斷了。更對不起老婆,她勸我莫賭,我哪里聽得進去,還打過她。現在好了,有家也回不去了。老婆遲早要改嫁,只希望莫把兒子帶走。都是我自己該死,好端端的日子不好好過。槍斃活該。以后不知道該怎么辦?”劉柱邊說邊流眼淚。黃叔成了他的救命稻草。老黃跟著搖頭嘆氣,口里也念著“怎么辦?”這是一個無法解決的難題。自古以來,殺人償命。法網恢恢,哪里能躲一輩子?這樣活著又哪里快樂?
? ? ? ? 老黃明知劉柱被抓到就是死罪,既不好勸他去自首,又不忍心去報案。像這樣一個自認爛命的亡命徒搞不好破罐子破摔。老黃想來想去,不由動了惻隱之心。“屋背有木板,我床底下有工具。自己做張床,我下山一趟。”“黃叔,我信你。命在你手里。”
? ? ? ? 老黃邊走邊想,老話講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可救一個殺人犯能算積德么?到時候自己會不會受牽連呢?就算不忍看到劉柱被抓去槍斃,如果哪天得罪了他,自己死在他手上也難說。在山下的鎮上公安派出所門前,老黃站了足足十分鐘。
? ? ? ? 劉柱就更不用說。鋸兩塊木板又出去望一望,反復想,如果黃叔帶公安來了,跑還是不跑?心里一直糾結,錘子錘在手上都不曉得痛。聽劉安說過他表兄老老實實是個蠻好的人。不是記得這個地址,真是無處可去了。認命了,不跑。就算跑進山里,終究會餓死。抓就抓,槍斃之前,總還吃得到幾餐飽飯。
? ? ? ? 老黃天色暗了才回到家,帶回一床棉被兩身衣服和一袋米。木板房里擺兩張床有點擠,也只能將就了。劉柱忙著幫黃叔倒茶。“好像你父親會木工,你怎么沒學到一點?”“小時候我爸逼著學過沒學出來。”老黃哪里知道劉柱哪有心思做床,就差沒跑走。
? ? ? ? 山上沒有電,離鎮上起碼有20里路,離最近的住家都有三、四里。吃過晚飯,兩人都點上煙。老黃該問的都問過了,總問殺人的事,心里不舒服。早早就睡,很快就起了鼾聲。劉柱蓋的是新被子,卻睡不著。眼前出現一幕幕讓他心驚肉跳的畫面。那個后生死的時候眼睛還睜著,胸前的血飚飚里出。迷迷糊糊總覺得后面有人追,好像還有警車一閃一閃的燈。在被抓到的瞬間,他驚坐起來,床板被腳擊得“咚咚”響。老黃醒了,“做惡夢吧?”“吵到你了。”
? ? ? ? 菜地以前是田,在山上難得一塊這么大的平整地。在老黃眼里,那木板棚就是他的別墅。周邊是四季瓜果蔬菜,碧綠碧綠一大片,等到出現紅的黃的時,便是瓜果飄香了。不打農藥的黃瓜、西紅柿,隨手摘了就吃。老黃自信要比街上賣的好吃多了。老黃的菜土,一廂廂齊齊整整,真花了心事伺弄。年年的收成是最好的回報。他種的菜價錢高點都有人買,說是什么有機綠色蔬菜。常有人把汽車停在兩里外的大路上,用板車來收購。
? ? ? ? 初夏的山里不冷不熱空氣新鮮。老黃漸漸習慣了有個幫手,比以前清閑了不少。劉柱做事很賣勁,好像累出一身汗才舒服。平時,按老黃安排,各做各的功夫不怎么說話。忙一陣,坐下來喝茶抽煙,才說幾句。老黃遞給劉柱一包煙,說:“不要總等我發煙,自己想抽就抽,床邊的木架上還有幾包。你幫我做事不要工錢,煙不會少你的。”“黃叔,快莫這樣講,你管吃管住,我還有什么不滿足的?”“看你也不像十分壞的人,怎么就一時糊涂呢?”一不小心又扯到殺人上去了。老黃趕快打住。老黃有些為難,好像講什么都會牽扯到這個敏感問題。不講也會有尷尬,默默相對久了,劉柱擔心黃叔不高興。
? ? ? 劉柱晚上經常做惡夢,驚醒過來,一身是汗。有月光的夜里,劉柱干脆爬起來,出去挖兩廂土,再出一身汗。然后用冷水一沖。有一回,竟然發起燒來,趟在床上說糊話。說什么回去最后見一次父母和老婆、兒子,心愿也就了啦。老黃為此下山買了藥。劉柱臉燒得通紅卻不愿吃藥。跪在床上求老黃,“黃叔,你沒有必要對一個殺人犯那么好。只求你一件事,讓我就這么病死,你就把我埋在菜地里。將來告訴我兒子一聲。這樣死了還干凈些。槍斃遺臭萬年。”老黃靜靜聽,把藥放在劉柱手上,端著開水站在旁邊。“我留你,不是想看你死在我面前。說不定過10年20年,你還能見到家里人。以前不是有過什么“皇恩大赦”嗎,有命碰上也難說。就這一線虛無飄渺的希望,劉柱吞下了藥丸,灌下一把缸開水。
? ? ? ? 劉柱變得沉默寡言,老黃叫做什么就做什么,有時候手上夾著煙,眼睛看著天,時哭時笑,不知想些什么。老黃覺得他可憐,多煮了幾次肉吃。有事沒事跟劉柱說話。老黃甚至擔心劉柱哪天會突然發瘋。到時候,真不知是幫人還是害人。
? ? ? ? 那天,一聲喇叭響,非常刺耳。一輛摩托車沿著坑洼的小路開上山來。老黃趕緊叫正在挖土的劉柱快躲到山上去。自己急匆匆把摩托車攔在路口。一看就知道是來買豬的屠戶。今天老黃特別爽快,根本沒耐心討價還價。幫忙把豬綁好抬到摩托車上。臨走,屠戶說了句“跟你這個人做生意索利。”豬的嚎叫掩蓋了摩托車的“突突”聲,一溜煙下山了。老黃才記起,錢都沒有當面點清。
? ? ? ? 劉柱從山上回來,什么也沒說,繼續挖土,直到老黃叫吃飯才停下來。也許是受了驚嚇,兩人都不說話。劉柱端碗的手直打抖。老黃把幾塊肉夾到劉柱的碗里,劉柱的眼睛紅紅的。老黃說:“一些老主顧說不準什么時候會上山,是要防著點。如果進到里面來容易發現情況。從明天起,每天都要把床板立起靠在門角里,衣服要有收撿。小心才駛得萬年船。”
? ? ? ? 轉眼又近年關。老黃專門給劉柱買了一套過年穿的棉大衣。自己殺了一頭豬,臘肉掛了一長串。年貨備了不少。劉柱心里越來越不踏實,漸漸感覺到過年對他來說是必然到來的一種痛苦。他裝做不經意地問:“黃叔,往年你會殺豬么?一個人吃得幾多?”“你在這里,再多豬肉都消得。要有點過年的樣子。”
? ? ? ? 一場大雪,使下山的路更難走了。劉柱幾次站在路口,望著下山的路。心里真希望跟著黃叔去擠火車回家過年,哪怕沒有錢光人歸去也好。老黃不提回老家過年的事,劉柱更不敢提起。兩人好像故意回避這個敏感的話題。小年夜,老黃特意多煮了幾個菜,開了一瓶白酒。老黃說:“劉柱啊,跟你打個商量,這兩年,我沒回老家過年。主要是欄里還有幾頭豬,人一走不好辦。今年有你在,我想回去幾天。”“真想跟你一起回去,真想你捎個口信給家里人。過年家家都團圓。我這輩子是沒辦法了。還要請黃叔口風要把緊,不要喝醉酒把我躲在你這的秘密泄露出去了。一不小心,我就沒命了。”“這個我知道輕重,廚房里的酒和肉只管吃,莫要省。明年陪你在這里過年。”老黃一邊說一邊拿出500元錢交給劉柱。劉柱有點愕然。“錢對我沒有用了。”“想事要周全。萬一有事,身上沒點錢怎么行?如果急用,床底下的那個箱子里還有千把塊錢,自己去拿。”
? ? ? ? 老黃坐上回鄉的火車,想起了兒孫,想起了過世的老伴。心里盤算著要走幾家親戚,孫輩的壓歲錢要不要加點。回家的感覺真好。轉念又想起山上的劉柱,心情一下變得沉重。秘密一定要保守,搞不好真要出人命。他忽然覺得有些緊張,從來沒想過自己一句話就有可能能決定一個人的生死。
? ? ? ? 兒女的日子過得都紅火,老黃喝酒興致很高。兒子不讓他一個人去住老屋,媳婦說“爸,你沒在家,老屋我也沒收撿。這棟新屋你都出了幾萬塊錢,就是沒出錢,你也可以住。莫等人家講閑話。”媳婦心直口快,老黃心里還是覺得溫暖。就在這一刻,決定紅包翻倍。兒女的孝心比什么都金貴。
? ? ? ? ? 鄰村劉柱殺人的事傳得沸沸揚揚。殺死的是個外鄉人,各種傳聞都有。劉柱畏罪潛逃,公安貼了通緝令。大年初二,老黃就去了住在鄰村的表弟劉安家。劉安一向敬重表哥,接待算得上隆重。喝酒聊天,自然又說到劉柱。劉安說:“我跟劉柱從小一起長大,人并不壞。賭直,一賭就輸。到處傳說什么欠了幾十萬賭債,其實沒幾多。我們經常打麻將,他欠我兩三千塊錢。沒想到他會搶劫殺人。這樣一出事,我肯定受損失,他也害了家里人。不過,算他跑得快,現在都沒抓到。誰提供線索,公安有懸賞。不曉得能躲幾久。”老黃深喝一口酒,“殺人是死罪。抓到沒話講。你們以前是朋友,他家有困難,還是要幫,不能他成了殺人犯就落井下石。”老黃出門,劉安有些疑惑,表哥從來沒有大年初二上他家的門,又怎么知道我和劉柱是朋友呢?
? ? ? ? 轉回家時,老黃經過劉柱的家門口,一副過年的對聯都沒貼,一個拜年串門的人都沒見到。老黃搖搖頭,這就是世態炎涼。往年來給老村長拜年的人哪里會少?而今,誰愿意跟一個殺人通緝犯牽扯上關系?
? ? ? ? 親戚家的年飯,老黃沒心事吃。走到哪都議論劉柱的事,老黃不想總聽。女兒送老黃一個手機,說只要兩三百塊錢,里面存了50元話費,不要舍不得用。老黃拿著感到新鮮的手機說:“又沒什么事硬要打電話,我那山上沒電。”女兒說:“有兩塊電板,不經常打,用得蠻久。用完了可以到有電的地方去充電。就是想要你隔段子時間報個平安。”女兒反復交代使用方法,還給了一個小本子,說里面記了電話號碼。老黃有點感動,女兒從出嫁起,每年都會給他買一身新衣服。手機是女兒的一片心意。初五,老黃就不顧勸阻出門了。
? ? ? ? 見到劉柱,讓老黃吃驚的不是他沒做事穿著新棉衣在灶角里烤火,而是高聲在唱歌。什么“紅塵滾滾”什么“瀟灑走一回”。老黃把原本想好的新年問候變成一句“想死吧,山上唱歌傳出去幾遠,怕人家聽不到是不是?”歌聲嘎然而止。劉柱卻給了老黃一個意想不到的擁抱,臉上是激動的表情。
? ? ? ? 劉柱做的飯菜還不錯,兩人端起酒杯,話就多了起來。“黃叔,我天天盼你回來,比以前談戀愛等女朋友還要心急。”“沒想到你還會油腔滑調,是想知道家里的事吧。”“黃叔就是智慧。”“我總不能去你屋下坐啰,見了劉安,他提到你。吃年飯,哪家都談論。家里好像也還平靜,就是你娘老子病了住了幾日院。現在聽說好多了。我只能在旁邊聽,不敢亂問。人家猜你躲到什么地方,我就緊張。還有人猜你自殺死了。”劉柱聽得很認真,生怕漏掉一個字。神情漸漸嚴肅起來。老黃這才注意到,劉柱有變化。不僅胡子刮得很干凈,還有發型,明顯是進了理發店。比老黃用剪刀幫剪的更平整多了。劉柱說:“黃叔不要這樣看我。我不是不知道死活,實在忍不住下了山,想去看春晚電視節目。初三去的,到了按摩店,用了300多塊錢。以前從沒去過,而今一條爛命,更想開了。就是不應該浪費你那么多錢。”“拿給你的你只管用。我在村上和縣里的車站都看到了有你相片的通緝令。躲都躲不及,你還敢亂跑,不怕出事?”“像老鼠樣成天躲起來活也沒意思。”
? ? ? ? 看到老黃帶來的手機,劉柱拿在手上,撥了一串號碼,始終不敢按下接通鍵。老黃沒有制止,“是老婆的電話吧?”“嗯。我的手機丟掉了。聽人說只要開通就可以被跟蹤。如果不丟掉,早被抓了。真想聽下老婆兒子說話。”“不是開玩笑,忍不住,終究出事。”
? ? ? ? 春天來了,老黃開始忙碌。下山買了四個小豬崽和幾樣蔬菜種籽。劉柱在山上做事也勤快。把一廂廂的土翻挖了一遍,還檢了一遍屋漏。歇下來的時候反倒不舒服。從按摩店邊上買回來的兩本封面有艷照的雜志都看了兩三遍。很想再次下山又不敢隨便開口。菜土里的功夫對劉柱來說不是很累,就是覺得無聊。以前在家上有老下有小,肩上有壓力。現在這些責任不要去想了,卻又覺得自己沒點用了,被社會家庭拋棄了。回想自己活了幾十年,真沒活成一個人樣。活著成了劉柱的唯一目標,很多事不敢去想,聽到說娘病了,心里萌生的孝心讓他更煩躁。他是殺了人,但不認為自己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在兒子的心目中,他這個父親的形象是徹底毀了,連一點挽回的余地都沒有。
? ? ? “黃叔,我同你下山。”劉柱終于開了口。老黃好像能理解,“箱子里有錢,拿500拿1000都可以。我包庇你判不了幾年,而你呢?要想清來。”“活著也沒意思。死又不想,真難。”劉柱一下變得很沮喪,積壓在心里的郁悶無法找到出口。漸漸開始跟老黃頂嘴。老黃心事重重。
? ? ? ? 劉柱喜歡一個人赤條條站在小河邊洗澡,一邊洗一邊發出歇斯底里的嚎叫。老黃搖搖頭,顯出無奈。他自覺無法改變劉柱,更拯救不了他的靈魂。“跟我下山一趟好了,熱天的短袖要買兩件。”“你要我去,我偏不去。短袖買不買無所謂,熱了打赤膊。哪天我想去就自己去,你管不到。”老黃不生氣,好像看到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發臭脾氣。
? ? ? ? 夏至的前一天,老黃中暑了,蠻嚴重,樣子嚇人。劉柱幫刮了一陣痧也沒見好。劉柱從箱子里拿了500元錢,下山。差不多是跑著去的。在鎮上的藥店里買了一盒藿香正氣丸,還不放心,跑進醫院問醫生,又買了些西藥。在按摩店門口停頓了一下,望了一眼門邊那個涂脂抹粉的半裸女人,一咬牙,快步上山。他知道,去按摩店,耽擱了黃叔吃藥自己就真不是人了。
? ? ? ? 劉柱悉心照看,虧得老黃身體底子還好,吃了三天藥,病就好了。劉柱拿出買藥多出的錢放進箱子里。老黃說:“想去就去吧,我不攔你。”
? ? ? ? 劉柱沒有下山,他知道老黃的勸阻是看重他這條命,不在于錢。而從前老婆勸阻他賭博,看重的主要是錢。現在,對他來說,錢不重要了,甚至絕望有錢也賣不到命。等待什么“特赦”是那么渺茫。上回在下山的路上,他突然想如果遇到天災人禍就好,他一定不顧一切去見義勇為。成了英雄就自首,估計就不會搶斃了。想象中的解脫是烙印在心底的希望。
? ? ? ? 老黃下山辦事,特意找到按摩店旁的書攤,紅著老臉買了三本封面看上去傷風敗俗的雜志。上山丟給劉柱,劉柱眼里充滿感激,然后在自己臉上重重扇了一巴掌。
? ? ? ? 一天,兩個菜販子拉輛板車上來了。趕巧劉柱砍柴去了。老黃一邊倒茶遞煙,一邊故意站在門外顯眼處說話。眼睛在山路口掃來掃去。真擔心劉柱莽莽撞撞跑回來。偏偏一個年輕點的菜販子放茶杯的時候,在小方桌上看到了雜志。好像發現了重大秘密一樣,“真沒想到老黃人老心不老,看這樣的黃色雜志要戴老花眼鏡吧,哈哈!”老黃有苦難言。只好說:“是上次來買豬的那個老板丟下的。我老人家那點心思都沒有了,還看什么書?沒紙就拿它揩屁股。”“老黃,你這里好像還住了人吧,不會是金屋藏嬌吧?哈哈!”老黃心里緊張了一下,嘴上裝出輕松,“有這樣的艷福就好。來買西瓜的老板是在我這住了一個晚上,好得有現成的床鋪。你們不要笑話我一個老頭子。”
? ? ? ? 幸虧劉柱像狼一樣機警,在樹林里躲了個多鐘頭,才挑著滿滿一擔柴回來。和老黃兩人四目相對,慶幸又一次逢兇化吉,就是高興不起來,沒半點勝利的喜悅。吃飯時,劉柱敬老黃一杯酒,兩人同干,話都不用說。
? ? ? ? 夜總是很長,劉柱輾轉反側壓床板的聲響已經不影響老黃打呼嚕了。在喝了酒的時候,情況就有不同。原本都不是很喜歡說話的兩人開始互相傾訴。各自的人生經歷,道聽途說的奇聞逸事。老黃講村里古經傳聞,劉柱講社會的時尚八卦。兩人隔床相對,講的眉飛色舞,聽的津津有味。只有在這樣的黑暗中,會釋放出自然的笑聲。劉柱講起雜志上的男歡女愛滔滔不絕,傳統而有點古板的老黃只是聽,只有一次脫口說了句,“說你是流氓強奸犯差不多,去搶劫殺人干什么?”劉柱立即閉嘴沉默變成了尷尬。老黃伸過腳去踢了一下劉柱睡的床板,說:“對不起,不是故意掃興。”第二天誰也不會再提起,做事默契得像是父子。
? ? ? ? 老黃說話算數,這一年真的沒回老家過年。年夜飯吃得蠻開心,劉柱兩杯酒一喝,認真為老黃唱了三首歌。老黃竟然說:“蠻好聽,比電視里歌星唱的也沒差多少。劉柱興奮得放下酒杯向老黃鞠躬致謝,講的是普通話,很有點像演員謝幕。老黃也一展歌喉,哼唱了兩首客家山歌。雖然歌詞記不全,但不影響演唱效果。劉柱的掌聲拍得山響。
? ? ? ? 這時,老黃的手機響了,是兒孫拜年,一個接一個說一遍祝福的話,桌上的兩根蠟燭和開亮的應急燈照著老黃滿臉的笑容。尤其是孫輩稚嫩地嚷著要紅包,老黃嘴上重重復復說:“先欠著,回來補上。”最后女兒說:“爸,莫怪我說你,記得正月一過就是你的60大壽,你一定要回來。親戚鄰舍總要請幾桌吧。不要讓老輩人說我們做子女的那么不懂事。要提前幾天回啊!”劉柱耳朵貼得很近,沒有漏一個字。兩人的眼中都閃著淚光。酒自然又多喝了不少。
? ? ? 老黃回家過60大壽,熱熱鬧鬧辦了十幾桌酒席。表弟劉安喝得醉熏熏問老黃,“你這樣回來,豬棚、菜地請誰幫管?”老黃驚出一身冷汗,“關你屁事。我們兄弟再喝杯酒。”老黃心里不踏實,不愿在家久呆。還帶回一個不幸的消息。在去年底,劉柱的娘病死了。知道的人都說是被劉柱氣死的。見到劉柱,老黃情緒低落連說話都有點吞吞吐吐。劉柱還總問是不是做壽不順利,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直到第三天,老黃才把死訊告訴了劉柱。再怎么說是得急病死的,劉柱一邊嚎啕大哭一邊扇自己的臉。對著老黃像是下了決心,“黃叔,我打算回家一趟,到娘的墳前磕幾頭,就算是我最后的心愿。”老黃拍著劉柱的肩膀說:“人死不能活回來,你沖動肯定壞事。人一世年,要學會忍耐。清明就要到了,我會買三牲祭品,好好祭一下你娘。她地下有知,會懂你的心意。”
? ? ? ? 清明那天,老黃叫劉柱把從山下買回來的香紙和一棟紙糊的靈屋拿齊,自己在廚房里忙一陣。來到菜地一旁的空地上,面對老家的方向,擺上雞魚肉三牲,點燃香燭。老黃口里念念有詞,給自己的先人和老婆敬香鞠躬燒紙錢。然后將三支燃著的香交給劉柱。劉柱根本沒按什么程序,撲通跪在地上,插好香就開始磕頭,額頭磕在地上十幾二十下,直到破皮滲出血來。老黃攔住扶起劉柱。“我知道你有孝心,希望你娘九泉安息。”
? ? ? ? 世上的事難以預料,在中秋節的晚上,月亮很圓。老黃特意買了兩斤月餅。兩人推杯換盞吃著月餅。雖沒有太多賞月的雅興,月光透過小窗,屋里映出清輝。狗叫,有人敲門,劉柱抓起那跟鐵棍。老黃問:“誰?”“表哥,我是劉安。”老黃開門,幾個持槍的警察沖了進來,高聲斷喝:“不許動。”老黃一把抱住劉柱搶下了鐵棍。劉柱沒有動,沒有反抗。銬上手銬,問什么就答什么。對著老黃跪下,說了句:“黃叔,謝謝你讓我多活了兩年。”
? ? ? ? 老黃急忙轉身在箱子里拿出一沓錢來,說:“你幫我打工,還沒給工錢。”隨即塞進劉柱的口袋。然后對隱在暗處的劉安嚷道:“表弟,你真夠朋友。我包庇了劉柱,該受什么處罰就受什么處罰。這里的豬和菜地歸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