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在哪一天的早晨,一覺醒來,小曦明白過來自己是個女人。
鬼知道她受了什么刺激。
也許是公司那個女上司賈斯敏。
賈斯敏是小曦的部門主管,40多歲,丁克一族,一年365天都穿著各式各樣的裙子,踩著高跟鞋,扭著水蛇腰,精致的妝容里滿是對工作的挑剔,是個典型的職場白骨精。
小曦在賈斯敏手下工作兩年了,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周到細心,遇到事端不辯解不爭論,提交工作從不壓著最后一分鐘,不給有工作關系的同事增加麻煩,偶有閑暇還會主動幫助同事,算得上部門的一頭老黃牛。
可賈斯敏就是不喜歡她,小曦能感覺到,整個部門都能感覺到。
有一次晚上加班,部門只剩下小曦和賈斯敏,賈斯敏把小曦叫到自己的辦公室,盯著面前的電腦隨意地問了一句:“小曦,你今年多大了?”
小曦一愣。她以為賈斯敏要問工作上的事情,她有個數據還沒有處理好,有點忐忑。
“31了。”
“才31啊?還很年輕啊!”
小曦有點摸不著頭腦。在這家世界500強企業,部門主管能看到部門所有人的資料,怎么會不知道一個老員工的年齡?
看到小曦錯愕的表情,賈斯敏咳了一聲,馬上轉移話題,“你這件衣服,呃,看起來挺暖和的?”
小曦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上衣。這是今天早上她急著趕公司的班車,隨手從掛衣架上扯的一件厚外套;天氣突然降溫,她來不及翻出自己的外套。穿上后才發現是老公沖鋒衣里面的抓絨衣,雖然偏大了一點,但很保暖。今天一天,部門里那些跟風賈斯敏穿衣風格的女同事們,一個個像寒號鳥一樣哆嗦著喊冷,小曦竊喜自己穿對了衣服。
兩人的對話莫名其妙,不到兩分鐘,小曦就回到工位上繼續工作,搞不懂賈斯敏想表達什么。
還有一次是年底了,人事部放出消息,今年年會在陸家嘴某高檔空中餐廳舉辦,屆時全體成員要正裝出席,全體女同事要穿禮服。消息傳來,女同事們開心得像池塘里的青蛙一樣炸開了。部門幾個年輕的女孩直接沖進賈斯敏的辦公室請求美女上司幫自己選禮服。小曦正在向賈斯敏匯報工作,賈斯敏被激動的氛圍所感染,竟然當著小曦的面陰陽怪氣地說:“哎呦,全體女同事都得穿禮服哇!不知道小曦會穿什么衣服?不知道小曦穿禮服會是個什么樣子?”
幾個女孩跟著賈斯敏一起笑得花枝亂顫。
也許是小曦的閨蜜影兒。
影兒和小曦是同鄉,在同一座城市里出生長大。進入初中的第一天,倆人成為同桌,從此展開了十幾年的閨蜜生涯,初中、高中、大學一路同學,大學畢業后又先后跟著各自的男朋友來到上海。
影兒也是水蛇腰,但不像賈斯敏那樣妖嬈里透著精干,而是很青春的那種。一頭長卷發,凸顯線條的T恤,緊身破洞牛仔褲,搭一雙簡潔的板鞋。大學生和美少婦兩種氣質兼有,毫不違和。
小曦和影兒無話不談,但每次見面,必定會說到的一句話,就是影兒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無比嫌棄地看著小曦,“妞,你該打扮打扮自己了!”
這句話影兒說了好幾年。每一次,小曦都覺得這不過是閨蜜之間的一句玩笑,一笑了之。再說,小曦并不覺得自己有多差啊,雖然孩子三四歲了,頭發依然烏黑,皮膚依然光澤。不愛打扮又不是錯,是一種純真的、天然的、隨性的生活態度!
影兒每年生日都會到影樓拍一套藝術照。她經常去的那家影樓今年推出一個活動,兩人同行,第二人半價。影兒不打招呼就把小曦報上去了,自己拍完后,直接在微信上甩給小曦一個訂單,“妞,給你訂的,自己約時間去拍吧。”
小曦對這種東西一向不感興趣。其實,她對很多東西都沒有興趣,確切的說,除了孩子、老公、工作之外,她對什么都沒有興趣。
打電話到影樓,團購不予退款,小曦只好約周末去拍照。臨拍照的前一天晚上,影兒微信小曦,“明天拍照,別忘了帶上假指甲。”小曦回一句“沒有”,加上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
“那你涂個指甲油,不然拍出來不好看。”
“也沒有。”又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
“蔡小曦!你枉為女人!”
小曦隔著屏幕都能看見影兒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第二天到了影樓,化好妝,進入攝影室,小曦真正地遭到了一萬點攻擊。
因為是復古風,攝影師對姿勢、表情有諸多要求,一會要求捏個蘭花指,一會要求擺個孔雀舞,一會要求回眸一笑百媚生,一會要求輕羅小扇撲流螢。每個姿勢,攝影師都要指導小曦好幾遍,她才能做出個大概的樣子,把攝影師氣得直跳腳,“姑娘,你這肩膀也太硬了吧!”“姑娘,你這個姿勢是不是太死板了!”……如果不是服務行業,估計他會沖口而出,“姑娘,你是不是個女人?”
好不容易拍完了,小曦沮喪地給影兒發了一張自拍求安慰。
半天,影兒才回消息,“妞,你真該減肥了。”
也許是小曦的老公楊樹林。
楊樹林是小曦的初戀,兼大學同學。當初他追小曦時,小曦身邊的朋友沒有一個人看好他的。小曦是江南小城的溫婉姑娘,楊樹林是北方農村的毛頭小子,兩人站在一起,怎么看怎么不搭。用影兒的話說,“你和他就不是一個層次的人,不是社會階層,而是那種心靈的、內在的、文化的,我也說不清,反正你們不是一號人。”
可是,就像楊樹林被小曦的溫柔細膩迷住了一樣,小曦也被楊樹林的熱烈剽悍鎮住了。
一個下雪天,楊樹林緊緊摟著小曦的肩膀,拉著她快速從高高的山坡上沖下來,從小都循規蹈矩的小曦,又怕又喜,瞬間眩暈了,窒息在楊樹林的雄性氣息里。
小曦就這樣在親朋好友們的一片反對聲中,義無反顧地和楊樹林相愛了,成家了,生子了。
經過幾年的努力,兩人的生活總算安定下來,小曦卻覺得兩人之間好像少了點什么。可是到底少了點什么呢,她也說不清。
她只記得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好像不認識楊樹林,是有一天她正撅著屁股在家哼哧哼哧地打掃衛生,坐在沙發上翻手機的楊樹林,突然帶著厭煩的口氣對她說,“你有空也貼貼面膜!你看我們公司剛畢業的小姑娘,三塊錢一張的面膜,還使勁往臉上貼呢。”
小曦愣在那里。面膜從來不在她的購物范圍內,她也從來不覺得自己需要面膜,更重要的是,她從來沒有想到,不用面膜會引起老公對她的不滿。這是她的老公啊!這是她的初戀啊!這是她掏心掏肺去愛的一個人啊!這是她全心全意要相伴一輩子的人啊!
小曦心里有點難受,說不出的難受,這種難受就像:因為對方喜歡吃面食,你放棄了自己愛吃的米飯,天天學習怎么做面食,天天想著怎么能讓對方吃得開心;你自己都快忘記米飯的滋味了,對方突然向你抱怨怎么不給他吃米飯,還告訴你哪里的米飯比較好吃。
還有一次,小曦要搭老公的車到地鐵站,正要上車,看到副駕駛座位上赫然躺著一根長長的頭發,黃色的,閃著刺眼的光。小曦從來不染發,她的頭發保持著自然的黑色,這根頭發顯然不是她的。她看向楊樹林,楊樹林的表情有點不自然,“那個,我們部門的小文員,非要搭車……”
小曦不理他,“她住哪啊?”
“楊浦區。好像吧?”
“住楊浦區為什么要搭你的車?順路嗎?”
“你問那么多干什么?有意思嗎?懷疑我啊?我一個部門經理,讓手下的人搭個車怎么了?”這生氣的口氣,這一連串的問句,好像是小曦做了什么對不起他的事。
沒過幾天,楊樹林卻又像個小男生一樣,向小曦炫耀那個小文員為了搭他的車,一大早起床,坐地鐵幾乎橫跨半個上海。那得意洋洋的神情,估計楊樹林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而小曦習慣性的沉默在他看來是對他的景仰、理解和默許。
或者是有一次,楊樹林公司聚餐,聚餐完他開車把部門的女士一個一個送回家。半夜回到家,還沒想起今天是小曦的生日。
或者是還有一次,他主動向小曦交代,某次出差,晚上和同行的女同事手拉手去了當地的廣場看夜景。“你不生氣吧?僅僅是拉個手而已,她心情不好,我陪她散散步。你能理解吧?”
…………
無非是這樣一些沒有實錘的雞毛蒜皮。
她能說什么呢?
楊樹林什么都告訴她,說明信任她,用他的話說,“咱倆已經成了一輩子的親人”。可是作為他的妻子,經常聽到這樣的事情,小曦心里就像一把鈍刀子在割,疼,又不那么尖銳;不那么尖銳,但是疼。
他們的感情,就像一口用了很久又疏于清理的炒鍋。經常用的地方、外人能看到的地方,光潔如故。不愿意用、不愿意看的地方,早已結滿橫七豎八的油污,叫人不忍直視,想清理也無從下手。
如果給刺激分類的話,賈斯敏和影兒都是外部刺激,小曦可以裝傻充愣,一笑了之;而楊樹林則是實實在在的內部刺激,直刺小曦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地方,刺得她無處可逃。
多少次,一個人在洗手間洗臉的時候,她雙手捧著水,把臉埋進自己的手里,無聲地痛哭著。為了不驚動孩子,她拼命壓抑自己的聲音。可是難過不能從嗓子里發泄出來,就從身體上發泄出來。她的雙肩劇烈地聳動著,像在表演一部無聲電影。
那一天,小曦特別累,吃了晚飯,沒洗漱就歪在床上睡著了。一覺睡到自然醒,天特別藍,陽光特別燦爛。她和楊樹林一起來到一座落英繽紛的花園門口,花園里仙氣繚繞,百卉含英,連墻都是一簇簇爭奇斗艷的琪花瑤草。小曦不敢進去,楊樹林拉著她的手就跑進去,一會帶她看看這片似錦繁花,一會帶她賞賞那片紛紅駭綠。小曦慢慢適應了這美輪美奐的仙境,開心的笑著跑著。
突然,不遠處,一片含苞吐萼的花叢旁,出現一個亭亭玉立的年輕姑娘,小曦還沒來得及看清她的臉,楊樹林就撒開腳丫跑過去,拉起姑娘的手,兩人拐了一個彎,不見了。小曦又驚又怕,四處奔跑著,呼喊著楊樹林的名字,偌大的花園里卻空無一人。
恍惚中,小曦看向自己,啊,這是我嗎?這個又老又丑的老太婆是我嗎?
啊——小曦大喊一聲,把自己從夢中驚醒。她打了一個寒顫,跳下床跑到洗手間。
洗手間的鏡子里,依然是那個30來歲的小曦,頭發依舊烏黑,皮膚依舊光澤。只是,烏黑的頭發亂蓬蓬的,越看越像像一個鳥窩。光澤的皮膚已有細紋,越看越是松松垮垮。
小曦久久地盯著鏡子中的自己,像在審視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
她突然明白,賈斯敏為什么不喜歡她,影兒為什么要提醒她,楊樹林為什么敢惡心她。
她突然明白,外表的美麗并不是她以前以為的那樣,是一無是處的花瓶。
到了一定年齡,外在的美麗和內在的強大,往往是相輔相成的。
她慢慢地伸出手,抱住自己,任由淚水肆意橫流。
就這樣,小曦在一個沒人知道的早晨,覺醒了。
也許,她不會像小說里的娜拉,說出走就出走了,不顧后果,不顧及自己是否有一技之長,立身之本。
也許,她也不會像電視劇里的女主,說離婚就離婚了,好像一離婚,所有難題都能迎刃而解了。
她現在最需要的,不是分裂,不是破碎,而是找回那個曾經溫婉的自己,發現那個更加強大的自己。
不為迷住誰,不為留住誰。
只為自己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