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父親出軌而散伙的一家三口在即將分道揚鑣時收到一條交友短信,發信人是打算從黑道退出的小混混岡田——去交一個朋友,完成這項任務,他才能成功脫身。
于是,失敗的父親、神秘的母親和青春期女兒坐上了“前黑道人士”的車,四個人要一同奔向人生的新篇章……然而敲詐勒索這種工作怎么能說不干就不干了,岡田的這封辭職信可沒那么好寫,更麻煩的是,剛交到的朋友怎么辦?
余生皆假期的夢想能實現嗎?
★ 一家人
“其實,老爸我有外遇了?!迸c我面對面坐在餐桌旁的父親說。他那爽朗的樣子,就像興奮地宣稱“我折了一根櫻花枝”的天真少年似的。“對方是公司后勤部的女孩子,今年二十九歲,單身?!?/p>
搬運父親行李的搬家公司下午兩點過來,此時房間角落里堆滿了紙箱。我們坐在餐桌旁,我左邊是母親,對面是父親。這是我們一向的位置,但這個“一向”還有一個小時就要終結了。
這里是公寓的十五樓。父親十七年前買下這里的時候――也就是我出生前不久――還是附近最高層的樓房。價格實惠房間又多,日照也很好,無疑是個難得的好房子。但如今墻壁滿是污漬,窗戶對面新建起的高層樓房遮住了我們的陽光,變成很難找到什么優點的狀態。
“你那個啊,”我無力地撓著臉說,“外遇的事情,早就不能算秘密了吧。你覺得我們是被誰害得要搬家的?”
這間公寓對我們其中任何一個人來說都太大了。價格實惠、房間多此時卻淪落為了缺點。所以我們決定賣掉它。
因為早已做好了搬家的準備,只等搬家公司過來,所以――“反正今天開始早坂家就要散伙了,不如我們利用剩下的時間一人說一個秘密吧。”母親提議道。
“那我也沒辦法啊?!备赣H的頭發短得幾近光頭。他似乎覺得,與其東遮西掩那些不爭氣的脫發,還不如一并都剪了去。凸起的肚子慘不忍睹,臉上到處是不均勻的色素沉淀,無論怎么看,他都是個集合了四十五六歲的男人所有可悲之處的人。
“說到秘密,我也就只有外遇了啊。”父親說。
“你總得想出一個來吧?!蹦赣H露出淺淺的笑容說,“好吧,接下來輪到沙希了?!彼D向我,“你有什么家人不知道的秘密嗎?”
“真麻煩啊?!蔽覕[弄著電話。“在重要的家族聚會上別玩手機好嗎?”父親說我,但被我無視了?!熬湍莻€吧。半年前的暑假,我不是到海邊住了一晚上嗎?我當時跟你們說是和美佳她們去,其實根本不是。我是和男孩子一起去的?!?/p>
手機發出收到短信的輕快旋律,巧的是,發短信的人正是與我去海邊住了一晚的古田健斗。我坐在餐桌旁擺弄手機?!昂荛e,要出去嗎?”短信的內容。我飛快地回復。平時我都會毫不猶豫地回答“好啊”,現在卻回了“現在正在開最后的家庭會議,下次吧”。
“這不行?!甭牭侥赣H的聲音。
我合上手機,抬起頭。“什么不行???”
“因為你那根本不算秘密。媽媽可是知道的哦。跟你一起去過夜的是古田君吧?”
“是啊,就是古田吧。爸爸也在家門口見過他一次。”父親也說。
我跟母親提到過他的名字,卻不記得對父親說過,所以當父親揚揚自得地對他直呼其名時,我內心產生了動搖,動搖又引來了更大的怒火?!盁┧懒?。”
“都到最后了,不如說說我不知道的沙希的秘密吧。”母親今年四十五歲,臉上的皺褶逐漸增多,皮膚實在不算好,腰間的贅肉也愈發明顯。她平時也不愛打扮,但好在性情安逸,愛整潔,因此看上去既像個有氣質的老女人,又像個天真的少女。
“什么最后不最后的,我只是住到高中的宿舍里,以后還是能隨時見到媽媽的呀?!?/p>
“是啊,只要想見就能見到呢?!备赣H死皮賴臉地附和,但我馬上補充了一句“跟你是最后一次了”,打斷了他的企圖。
“話說回來,媽媽你快把新家的地址告訴我啊?!?/p>
“以后再說。反正都有手機,隨時能夠聯系?!鞭k完離婚手續后,母親的動作異常迅速,瞬間就決定了搬家地點,一下子就找好了搬家公司,還對我們保密了地址。這跟父親“老爸今后就一個人住在這個地方了,你想來隨時可以來哦”,還塞給我一張認真得有點可笑的手繪地圖之舉完全是天壤之別。
“哦?!备赣H突然發出遭到突襲一樣的聲音。我正奇怪發生什么事了,卻見他盯著餐桌上振動的電話。不知為何,父親一直喜歡用小靈通,而不是手機??赡苁且驗楸阋耍部赡苁且驗樗耐庥鰧ο笠苍谟眯§`通,總之就是類似的無聊理由吧。
“來短信了。”
“外遇對象發的?”我不留情面地諷刺道。
“不是啦。”父親露出寂寞的表情,“這是怎么回事兒,沒有發件人地址。啊,原來是從電話號碼發過來的?!彼哉Z道。
“家庭聚會時不要玩手機啊。”
“這不是手機,是小靈通?!备赣H像小學生一樣狡辯,眼睛卻依舊看著短信內容。
“什么短信?”母親詢問的態度真溫柔,我不禁想。
“我看看?!蔽姨匠錾碜?,一把搶過父親的小靈通。液晶屏幕上顯示出短信的內容。
我用隨號發了個短信,不如我們做朋友吧。一起開車兜風,一起吃飯。
“原來是那種玩意兒啊?!蔽亦托Φ?。
“什么是隨號?”
“隨便一個號碼的意思。隨便編一串號碼發的短信。這個電話號碼,你認識嗎?”短信上還留有送信人的號碼。
“不認識、不認識?!备赣H理所當然地搖頭道,“這是不是人家說的什么交友網站之類的東西?這算是騷擾短信吧?!?/p>
我故意像捏著死耗子的尾巴一樣捏著小靈通,還給父親。
“應該是垃圾郵件吧,雖然有的郵件目的是把你騙到網站上去,但這個肯定不是。搞不好真是跟你搭訕的。總之就是很可疑。”
從短信的內容看,明顯是男人誘惑女人的文字。但這些蹩腳的文字不巧被發送到了正面臨家庭破碎的中年男人手上,我不禁開始同情那個發短信的男人,覺得他太倒霉了。
“只要不理他就沒事了?!?/p>
父親卻死死地盯住那條短信。
“喂,你聽到了嗎?我叫你無視它,無視?!?/p>
“哦?!彼笱艿馈?/p>
我無奈地看向母親,她既不氣惱,也不微笑,而是靜靜地看著自己的丈夫。不,他們已經簽了離婚協議,所以是前夫。總之,她就那樣看著這個一起生活了將近二十年的男人。
“那個??”不一會兒,父親小聲說。
“怎么了?”我不耐煩地問。
“老爸我啊,想要個朋友?!?/p>
“啊?”
“我能回復這個短信嗎?”父親可憐兮兮地說完,又盯著手上的小靈通。
“回復?你是傻瓜嗎?發短信的肯定是個年輕男人,人家根本不想同你這種大叔交朋友?!?/p>
“人家好像要帶我去兜風哦。”
“那是在搭訕女孩子的好吧!”我粗聲大氣地指正道。
父親的聲音和反應看起來意外地認真,讓我害怕他是真心這么想的。
“我能回復嗎?”
“別干蠢事了?!?/p>
“有什么不可以的?”母親突然笑著說。
“媽,你在說什么呢!”
母親站起來,消失在廚房里,很快拿了一塊抹布出來,把餐桌擦拭干凈。在處理掉冰箱,賣掉電視機后,這已經是家里唯一的家具了。
“那不如,”母親在父親身旁擦著桌子說,“你回復他,問問清楚吧。”
“啊,問什么?”父親已經迫不及待地按下按鍵,開始回復了。
“你先問問,兜風的車能坐幾個人?”
“什么意思?”父親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再問問吃飯的事情,最好不要是中餐。沙希一吃油膩的食物就會得過敏性皮炎。”
“搞什么???!”我無法理解母親的真實意圖,不由得皺緊了眉頭,“什么意思?”
“喂,喂?!备赣H困惑地說,“我們大家都去嗎?”
母親露出了理所當然的微笑。
“這肯定不可能的。”我惡狠狠地說,同時父親也發出“那是我的朋友啊”之類的抱怨。
☆ 年輕男子
“開搞吧?!瘪{駛席的溝口先生說。我在副駕上,再次確認安全帶系好了。他踩下剎車,車速緩緩降了下來。溝口先生已經駕輕就熟了。在狹窄的單行道上,后面的車明顯受不了我們緩慢的車速,時不時地找機會想超車,我從后視鏡中清楚地觀察到了那輛車的企圖。我們走的這個方向車輛稀少,與之相對,反方向的交通就十分繁忙,因此后面的車應該很難找到機會超過我們。
溝口先生看了好幾次后視鏡,左手一直握著手剎,然后拉了起來。
我們的車尖叫一聲,迅速減速。與此同時,我感到身后傳來一陣猛烈的沖擊,車身后部響起被撞凹陷的聲音。跟往常一樣,我的身體劇烈搖晃,車子又發出一聲尖叫,停了下來。霎時間,周圍陷入一片靜寂。我重整姿勢打開副駕的車門,跳了出去。
與我們追尾的是一輛白色高檔國產車。
我敲著駕駛席的車窗,叫司機下來。
司機還沒從突如其來的撞擊中反應過來。那是個四十多歲,留著一嘴胡子的男人。我不禁想,這男人真不討喜。中年男人的褲子上系著兩根吊帶,我從沒覺得誰穿吊帶好看,唯獨這個男人歪打正著,竟那么適合。我實在看不出他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只見那討厭的中年男人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平時的他,很可能是那種在俱樂部或高級酒吧里在女人面前裝模作樣、侃侃而談的人。
我繼續敲窗子,不一會兒,車窗降了下來。
“你干嗎撞我們的車啊!”我兇巴巴地說。
“不。因為你的車沒亮剎車燈,我不知道要停車。”男人表情僵硬,但還是辯解道。
“什么剎車燈啊,狗屁的,你給我下來再說。你意思是說我們車上的燈壞了嗎?懷疑我們車況不良嗎?”我們是用手剎停下來的,剎車燈當然不會亮。
“不是的?!币呀浕帕松竦乃緳C不情不愿地下了車。
“唉,你這人,撞得也太狠了點。”溝口先生走到我身邊。乍一看他干瘦干瘦的,雖然面相很兇,但整體感覺像個公司小職員。其實從十幾歲起,他就接受專業的運動員訓練,渾身的肌肉結實得很。我曾經好幾次目睹他用關節技將比自己高大許多的男人輕松搞定。至于他的臉,一雙眼睛尤其銳利,就像要把別人一口吞掉一樣。他一皺眉就把小孩子嚇哭的光景,我見過不少次了,就連大人,看到他那樣的眼神大多也會嚇得眼淚直打轉。
“我拜托你,好好保持車距行不行?聽好了,所謂的人生,最重要的就是距離感啊?!?/p>
“你要怎么賠償我們啊?”我粗魯地質問。這些都是早已用慣的臺詞,根本不用經過大腦就能說出來了。
“能跟保險公司的負責人說嗎?”那個討人厭的男人明顯已陷入混亂,但還是主張先報警,然后通過保險公司來商量賠償問題。
真麻煩啊,我想。連我都開始煩躁了,想必溝口先生現在比我還要煩躁。
“我說你啊,真覺得我們是無所事事的閑人嗎?老子現在急著有事,哪兒來的時間跟你等警察,確認事故責任?你還要我跟保險負責人說?別把別人想得跟你一樣閑好嗎?我們看上去像無所事事的人嗎?我們的時間可是按刻度計算的?!?/p>
“啊?”
男人正要反問,我馬上補充道:“是按分鐘??!按分鐘計算的。我們的工作是分秒必爭的。”
“總之,你先把駕照拿出來?!睖峡谙壬鷫旱土寺曇簟?/p>
我也伸手催促道:“快,拿出來。”討厭的男人一時無言,似乎想找個理由拒絕。“快,拿出來。”我又催促道。過了一會兒,駕照就到了我手上。我從口袋里掏出數碼相機,拍了張照片,把地址、姓名和臉都照了進去。這人名叫“丸尾仁德”。
“怎么看起來像夾著尾巴逃走的人會用名字啊?!蔽以捯魟偮?,溝口先生就把臉湊過來?!叭实虏皇菓讶噬械碌囊馑紗幔磕窃趺茨馨褎e人的車給撞壞呢!”他說,“等我算好修理費會給你打電話,你把號碼告訴我。”
對方已經失去了反抗的意志,乖乖地在我遞出的筆記本上寫下了手機號碼。我馬上用手機撥了一遍,討厭男的口袋里響起電話鈴聲??磥聿皇窍咕幍?。討厭男已經失魂落魄了。
兩個小時后,我在某陳舊居住區的公園沙坑里,跟一個小孩待在一起。這小孩不知是三歲還是四歲,我們頭一次見面,彼此連名字都不知道。不過他時不時會說出諸如“小新要用這個了”的話,用“小新”來代替第一人稱。所以我猜,他應該就叫小新吧。
他抄起小小的塑料鏟子,在沙坑里挖掘。我們堆起一座沙山,又一起挖了個隧道,在隧道里握手。小新叫著“好癢哦”,然后笑了起來。
我們一起玩了十五分鐘左右,公園入口附近出現了一個女人。她一頭短發,穿著針織開衫。乍一看很年輕,但也可能已經四十好幾了。
“小新,你看,是不是媽媽來了?”我輕輕拍了拍正忙著玩沙子的小朋友。他彈簧似的猛地抬起頭,很快就看到了媽媽,然后揮起手來。
“媽媽――”他天真無邪地叫了一聲,然后又低頭堆起了沙子。
不知何時,溝口先生站在了小新媽媽身邊。他看著我們,嘴里說著什么。我當然聽不到內容,但大致能猜出來。
“小新真可愛呀。你看,他身邊那個是我的部下。我給他發出了到沙坑陪小新一起玩的指示,所以他們現在玩得很開心??梢坏┪以侔l出不同的命令,他就會采取不同的行動了哦。當然,我一點都不想對他發出不同的命令,因為小新實在是太可愛了呀。所以,真的,算我求你了,上次那件事就別再追究了,好嗎?”
其實溝口先生根本不知道這女人是誰。
“上次那件事就別再追究了好嗎”,這是她當記者時使用的口頭禪。雖然不知道她是什么記者,但終歸是記者。對方是政客的時候,使用的臺詞也差不多。如果是某塊土地的所有人,最后的威脅語就可能變成“上次談到的那個土地轉讓,能麻煩你考慮一下嗎”?
女人以手掩口,呆立在原地。我無法想象她現在是什么心情。
“大哥哥,我做好了?!毙⌒抡f。原來他堆好了一座可愛的沙山。
“哦哦,太厲害了,小新真棒?!?/p>
我瞥到溝口先生正在沖我鉤手指頭。我不著痕跡地點點頭,跟小新簡單道了別,離開了那里。
又過了一個小時,我跟溝口先生坐在快餐店里的窗邊座位,店里很空,服務生好像都挺無所事事的。
“我們可真夠勤快的?!睖峡谙壬脺滓ㄆ鹂о?,邊吃邊說,“一早上已經干了兩單活?!?/p>
連續完成了“從那個中年討厭男那里勒索點鈔票來”,以及“去威脅小新的母親”這兩項委托,溝口先生看起來心情很好。
“因為兩個單子剛好離得挺近?!?/p>
“效率不錯,我們運氣也不錯?!?/p>
“是啊。”
“要是平時都能這樣就好了?!?/p>
“那兩個單子一共能有多少錢???”我用手指捻起盤子里剩下的細意面,放進嘴里。
“跟平時沒兩樣,也沒幾個錢?!睖峡谙壬脺讓⒈P子里剩下的咖喱集中到一塊。
從委托人那里得到的報酬,溝口先生拿七成,我拿三成,這是我們之間的規矩。我本來是個無業游民,對未來沒有任何規劃,搞不好就要在漫畫咖啡廳和釣到的女人家里混日子了,結果溝口先生給我提供了這么一份工作。不夸張地說,他算是我的恩人。所以,我對這樣的分配比例沒有任何不滿,甚至還十分心虛,覺得自己拿得太多了。
“你想多要點嗎?你應該不缺錢吧?上回你過生日我給你的那張卡,額度已經用完了?”
溝口先生說的是大約半個月前,從一個男人那里搶來的信用卡。我與溝口先生一起突襲那個男人,把他狠狠地威脅了一番。那是從某個公司老板那兒領來的活兒。本來我們只想稍微施展一點暴力,嚇唬嚇唬他就算完了,但那男人卻不知怎么想的,還把信用卡掏出來說:“這個,請你們隨意使用吧?!被蛟S他是太害怕了,一心想盡快結束這場暴力吧。當時溝口先生反應神速地威脅道:“聽好了,要是這張卡不能用,老子還會來找你?!?/p>
后來,他就把那張信用卡給了我?!澳憬裉焐瞻桑o你了?!彼麧M不在乎地說。
“不是的。那張卡我還一次都沒用過呢,而且我光是能拿到錢就覺得很不得了了。只是我想知道,自己的工作究竟值多少錢?”
溝口先生將湯匙粗暴地扔回盤子里,向后靠在椅背上?!拔覀兊玫降膱蟪旮龅墓ぷ鞑惶喾?,所以你還是不要想太多比較好。”
“是嗎?”
“人越有錢越不干好事。整天只知道對著電腦噼里啪啦地敲鍵盤,對別人指手畫腳。盡管如此,他們還是比那些干體力勞動,搬運貨物,或制作商品的人地位高?!?/p>
“這么說,我們脫離毒島先生出來單干,算是正確的選擇啦。因為那個人總是高高在上地指手畫腳。”
“呵呵。”溝口先生張了張鼻孔,“跑來委托我們的都是很小家子氣的工作,上回不也那樣,那人跑來要我們偷拍政客情人的照片,不知道叫田中還是佐藤的議員。凈是偷拍來路不明的政客的偷情照片這樣的小活兒?!?/p>
“嗯,不過也要看我們如何定義小活兒?!?/p>
“我從沒想過一輩子給毒島當跑腿的。只要出來單干,我就跟毒島一樣,從此就是小老板了。”
“就像找大企業挑事兒的個體戶呢?!?/p>
“很酷是不是?”溝口先生驕傲地豎起了大拇指,但馬上又皺起眉頭,“不過啊,毒島先生他們好像很生氣呢?!彼f了句泄氣話,而且原本直呼其名,現在又加上了“先生”二字。一個面相兇惡的男人突然害怕起來,這種落差在我看來十分滑稽。
服務生走過來往溝口先生的杯子里添水,我凝視著一邊發出清脆的響聲,一邊填滿杯子的清水。
“那個,”我開口道,“其實,我今天有些事想跟溝口先生說?!?/p>
這句臺詞是我昨天一邊看搞笑藝人演歌劇一邊練習過的,沒想到實際說出來反而沒有排練時那么緊張。
“你不想干了嗎?”溝口先生眼中閃過一道光。不過也可能是我的錯覺。
“你怎么知道的?!”
“還不是靠直覺。能讓你那么充滿歉意地說出來的話,無非是對我沒好處的。這樣一來,不是找我借錢,就是找我辭職,如此而已?!?/p>
“可以嗎?”我用吸管吸著杯子里殘留的果汁。
“可以?!睖峡谙壬倭肃僮?,抬了抬眉毛,“我怎么可能這么說!”他猛地大聲說。那逐漸抬高的音量讓我感覺像是胸口挨了一拳,不由得向后倒去?!拔医棠愀苫顑?,讓你獨當一面,你知道老子有多辛苦嗎?好不容易你能管點兒用了,卻跟我說你不干了,有病啊你。老子好不容易從毒島那兒獨立出來,正要施展身手呢。你太小看我了吧?”
“我怎么可能小看你呢??”
“那是為什么?難道你突然想回老家照顧雙親了嗎?”
“啊,是的?!蔽蚁胍膊幌刖突卮鹆?。我想起自尊心很強,喜歡打扮,實際上也確實給人時尚印象的母親。她十分在意我的考試成績,總是很鄙視我的班主任。
“少騙人了,你雙親不早死了嗎?”
“啊,那是騙人的。”
“沒死嗎?”
“啊,不,都死了?!备赣H病逝,母親在我初中還沒畢業的時候就遭遇交通事故去世了。雖然這對夫妻的關系從來沒好過,但最后這種孤獨的離別還是讓我很是感慨。“我說要回老家照顧父母是騙人的?!?/p>
“煩死了?!睖峡谙壬嘈Φ?,“那到底是為什么?你要開始一段尋找自我的旅程嗎?”
“尋找自我?我才不找呢。我就在這里啊。”
“你說得沒錯。自我根本不用尋找,你有時能說出很值得深思的話來。不過算了,把理由告訴我吧。為什么你不想干了?”
“其實也沒什么特別的理由,只是覺得我的工作總是讓別人怕得想哭?!苯裉炷莻€開豪車的討厭男,還有在公園見到的小新的母親都是。“看著別人那么痛苦,我一點都不快樂?!?/p>
“要是你快樂了,那就不叫工作了?!睖峡谙壬鷩@了口氣,“我突然理解一個父親面對滿口理想的兒子是什么心情了?!彼荒蜔┑卣f。
“所以我想先辭掉再說。既然要做,不如做些開心的工作?!蔽矣蟹N將所有話都說出來的成就感。
“你是不是被熟人或妹子灌迷魂湯了?”
“我沒有朋友,更沒有女朋友?!?/p>
溝口先生好像觀察了我一會兒。一開始他眉頭緊皺,似乎恨我恨得不得了,我不禁想,溝口先生生氣起來真是太可怕了。過了一會兒,他給我的壓迫感消失了。他長長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連杯子里的水都泛起了波紋。
“好,我明白了?!?/p>
“???”
“我當然很生氣,也很難理解,不過,我倒是不討厭你。所以啊,我也沒打算強迫你留下來?!?/p>
“溝口先生?!?/p>
“搭檔不想干了,我還強迫他跟我一起說相聲,這樣根本沒辦法把觀眾逗笑。一樣的道理?!?/p>
我無法理解為什么話題會突然變成相聲,但還是興奮地說:“那,我真的能走啦?”
溝口先生豎起食指,指著我的鼻尖。“但有個條件?!?/p>
“條件?”我感到胃部一陣抽痛。當我們向某些人提出條件的時候,多數都是“只有自己能獲益”的條件。
“你剛才說,你沒有朋友,是吧?”
“沒有?!蔽腋咀院啦黄饋?。
“很好,那么,去交?!睖峡谙壬α恕?/p>
“交?”
“把你電話拿出來,照我說的寫一條短信?!?/p>
“發給誰啊?”
“我給你隨便輸入一個號碼。你的手機不是不用郵箱地址,就能直接給電話號碼發短信的嗎?”
“這樣就能交到朋友嗎?”
“要是能收到肯定的回復,你就畢業了?!?/p>
“肯定沒戲的?!边@種事情連我都能想象出結果來。突然收到一個陌生人的短信,要跟自己“做朋友”,誰會回復說“好啊,我們交朋友吧”?在短信和網絡詐騙橫行的世道,誰會如此毫無防備呢!
“這是我對你的讓步。好了,電話給我?!?/p>
“要是事情沒成,怎么辦?”
“那你當然就不能辭職,還要被剁掉一只耳朵以示懲罰。老子要把你那有福氣的大耳垂給弄成破財相?!?/p>
“真的嗎??”
“真的哦。”溝口先生不斷用手勢催促我快把電話交出來,“我想起我老爸以前說的話了,他說‘交朋友比生孩子還困難’。”他補充道。
溝口先生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經常被父親施暴虐待,我想起他對我說過的那些經歷。恐怕他父親自己就沒什么朋友吧。
“我從小學起就沒有交過朋友?!蔽艺f。
“那你的人生可真夠寂寞的。”
“不過還是有幾個關系還算不錯的同學。啊,話說其中一個人最近上了報紙,把我嚇一跳呢。他好像當了電影導演。”
“那不是很厲害嘛。什么電影?”
我將還依稀記在腦中的電影名說了出來,溝口先生似乎理所當然地表示沒聽說過?!班?,總而言之,交一個意氣相投的朋友,再找個值得信任的醫生,這是人一生必須做到的事情?!?/p>
“是啊?!?/p>
“快發短信,馬上交個朋友。不然你就完蛋了?!?/p>
我從口袋里掏出小靈通,遞給溝口先生。然后縮回手來,摸了摸耳垂。
★ 一家人
駕駛銀色緊湊型轎車的男人,自稱岡田。
“岡田先生,那可不正常啊?!蔽易诤笞淖筮叄虼丝梢钥吹叫鼻胺降鸟{駛席??梢钥隙ǖ氖?,他絕對只有二十幾歲,身高差不多有一百八十公分吧。胸肌厚實,體格健碩,一頭黑發既不長也不短,給人一種介于運動員和帥氣青年之間的印象,但明顯看起來就不是好人。或許是因為他那雙眼皮的眼睛散發出的眼神太嚇人了吧。
“你覺得發那種短信真的能交到朋友嗎?”
“我也吃了一驚?!睂锘卮?。他握著方向盤,稍微斜過臉來,“沒想到竟然真有人給我回復?!彼坪鯖]在看我,而是看著副駕上的父親,“而且還住在開一會兒車就能見面的距離內?!?/p>
看到“我們做朋友吧”這樣的可疑短信之后,父親照著母親的指示回復說:“我們做朋友吧。我是個四十七歲的男人,我妻子今年四十五歲,女兒十六歲,我們能一起跟你做朋友嗎?”雖然父親哀嘆“這樣肯定會讓別人覺得我在耍他的”,但最終還是一字不差地把短信發了出去。原來他真的想交朋友啊,我不禁啞口無言。
“我也嚇了一跳。”父親在副駕上嘿嘿笑著,“沒想到你真愿意帶我們出來兜風。”
母親坐在我旁邊眺望著窗外。岡田先生給我們回的短信――當然,當時我們并不知道他叫岡田――是“知道了,我會開車過去接你們,你定一個碰頭地點吧”。收到他的回復時,父親十分震驚,有些難以置信地坐到椅子上。母親卻不同。
“在這個家庭解散的日子里,能制造一些美好的回憶也不錯啊?!彼坪醮驈男牡桌锔械礁吲d,“我們可以把門開著,讓搬家公司忙活,我們出門去?!?/p>
“岡田先生,你經常干這種事情嗎?”我問,“你經常像這樣搭訕別人嗎?”
“這是第一次。”
“目的是什么呢?”我繼續追問,“這樣實在太不正常了,你到底有什么企圖?”
不知是否因為父母離婚和搬家使得我頭腦一片混亂,此時我已經失去了冷靜。無論怎么想都太奇怪了。我們有可能被帶到可疑的地方去,搞不好這會兒已經被綁架了。
“正常是什么?”岡田先生突然不用敬語了。雖然話語里隱含著恭敬的感覺,但這人果真很可怕。
“正常人不會隨便搭訕別人,更不會帶著不認識的一家三口出來兜風。”
“我沒有什么企圖。正如我短信上說的,只是想交個朋友而已。一起吃飯,一起兜風?!?/p>
絕對不可能只有這些,我心想。哼,我一邊哼哼,一邊掏出手機。古田健斗給我發了一條:“怎么樣,聯合國會議結束了?沙希跑出來也沒關系吧?”我馬上回信道:“還要一會兒。你別看我這樣,人家好歹也是家里的常任理事國,不能隨便跑的。不過現在情況有些奇怪,等結束了再給你說?!睂懙竭@里我猛地回過神來,又寫道:“要是到了深夜我都沒有聯系你,一定要起疑心哦,因為我有可能被卷入什么事件了?!蔽覜]把具體的事情寫上去,是因為內心多少有些期待,期待他會為我擔心。
“不過,那個??”岡田先生說,“你們一家三口的關系真好,還要一起行動。你家女兒,是叫沙希吧?是高中生嗎?”
“嗯,算是?!蔽冶M量用最不招人喜歡的方式草草回答了他的問題。
“我們也不算關系好?!备赣H尷尬地說。
車子開進國道,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往哪兒開。我們剛見面的時候,岡田先生可能說過此行的終點,但我毫無印象。走在三車道正中央的小車不斷超越左側車道的車輛,又換到右邊車道上,超過前面速度緩慢的車子。我心想,真快啊。跟父親開車相比,他的速度更快,行駛也更平穩。
“我們今天就解散了?!闭f話的是母親,“我們已經離婚了,今天就要搬出公寓?!彼敛煌nD地繼續說,“沙希說想住到高中宿舍去。從明天開始,我們三個人就要分開住了?!彼偨Y道。
其實,因為宿舍不能馬上入住,我還要到朋友家借宿十天左右,但這件事被我保密了。
“哦?!睂锵壬鷳艘宦暋K幕貞悬c兒含糊,讓人聽不出到底是關心還是不關心?!澳銈兘馍ⅲ且驗閷σ魳返睦斫獠灰粯訂??”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開玩笑,應該說,這一點兒都不好笑。
“原因是這男人有外遇。這個大叔。”我指著副駕說。
“哦?!彼謶艘宦?,瞥了一眼父親。
父親則嘿嘿笑著說:“唉,現在后悔也沒用了?!?/p>
“夫人,你很生氣吧?”岡田先生似乎在跟自己身后的人說話,他看著后視鏡。
“那當然啊?!蹦赣H的聲音非常平和。即便在父親的外遇曝光后,母親也從未失控。她并不發怒,而是像沉思一般緘口不言。但那種無言正是母親生氣的證明?!安贿^今天總算是要分開了。”
“我真想讓岡田先生親身體會一下這半年間我們家那種沉重的氣氛?!蔽腋袊@道,“和待在家里比,我覺得在上班高峰的電車里要好一億倍。連空氣都比我家要好一萬倍?!?/p>
“看來你們之間的氣氛很緊張啊?!?/p>
“什么很緊張,簡直是宇宙無敵霹靂緊張好嗎!”
“宇宙無敵霹靂嗎?”岡田先生忍不住笑了出來。
車子在紅燈前停了下來。一旦沒有了行駛聲和說話聲,車里就變得十分安靜。用咳嗽來打破沉默未免太奇怪,勉強尋找話題也很麻煩,我正準備重新開始擺弄手機,岡田先生開口了。
“不過,解散樂隊出來單飛,最后又成功了的,好像只有矢澤的阿永,還有奧田民生了吧?!彼麑ξ覀冎械囊蝗苏f,不過更像是自言自語。
“能不能別把我們當成樂隊啊?!蔽曳瘩g道,“而且,還有別人也成功了啊。”
“為什么兜風的終點在這里呢?”早坂先生來到我身邊,坐在長凳上問。
他兩只手都拿著罐裝啤酒,并遞給我一罐。可我剛要接過來,他又把手縮了回去,說:“啊啊,你還要開車呢。”那動作似乎是故意耍我。
我面前是一片湖水。開了一個半小時,找到一個假日里卻空蕩蕩的停車場,湖周圍也沒什么人。
“聽說這個湖從上空看幾乎是圓形的哦。周長有三十公里。”我指著面前那個沒有一絲波浪、平靜得如同鏡面一般的湖,“大約五萬年前,這里的火山噴發,河流被巖漿截斷,形成了堰塞湖。”
“你懂得真多啊。”
“我還是孩子的時候,雙親帶我來過這里。我爸和我媽。”我說完,猛然醒悟到,對我來說,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家庭旅行呢。難怪我會跑到這里來,我不禁想??紤]要跟早坂一家到哪兒兜風時,我幾乎沒怎么傷腦筋,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這個湖?;蛟S是從家族旅行聯想到的吧。“我居然如此單純啊。”
“你跟父母關系很好嗎?”
“不?!?我馬上回答,“我爸媽是一對夸張得讓人忍不住發笑、在育兒事業上一敗涂地的父母。他們只會把自己僵硬的想法加在孩子身上,認為孩子的任何失敗都不能容忍。”我并沒把他們在我正值青春期的時候就去世了的事情說出來。
“岡田先生,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沉吟片刻,回答道:“我剛剛失業。不過在那個‘剛剛’之前,我做的工作也挺難啟齒的?!?/p>
我自己都不知道溝口先生的那個工作該怎么歸類。稍微超越了法律范疇,非?,嵥?,類似于替人跑腿的工作。
替人作惡,就像買兇犯罪,反正不是什么值得贊揚的工作。
“是很難說出口的工作嗎?”
“多虧了早坂先生,我總算能把它辭掉了?!?/p>
“哦?怎么回事兒?”
“我真沒想到,會有人回復那條短信?!?/p>
“那個啊。”早坂先生自己好像也覺得挺奇怪的。
“先外遇,再離婚,你現在的心情如何呢?”我并無惡意地問。
“后悔也來不及了?!?/p>
“這個你在車里說過了吧。”我想起來了,“有沒有不舍呢?”
“我什么都舍不得?!?/p>
我一邊聽,一邊想象早坂先生體內不斷盤旋翻攪的不舍之意?!澳愀莻€外遇對象不再繼續了嗎?”
“不再繼續了?!痹幺嘞壬]有繼續這個話題。我想起以前一個同學的父母離婚的事情。當時也是因為他父親有外遇,而且,他跟外遇對象好像也沒有持續下去。
然后,我又想起撞上我們奔馳車的文具店老板。那男人當時也跟外遇對象在一起,所以面對我們時完全沒有底氣。
對話停了下來。氣氛并不壞。清風在湖面吹起陣陣波紋,似乎也在我心中引起了共振,心臟跳得像小動物的鼻息。安靜平穩,很舒心。
“你覺得,怎樣才能挽回我們的關系?”早坂先生輕聲問。一開始我根本沒覺得他是在對我說話,還誤以為他是在對湖面傾訴。
我轉頭一看,發現早坂先生正看著我。在他后面,早坂沙希坐在停車場的臺階上擺弄手機。
“你想挽回嗎?”
“如果可以的話?!?/p>
“我覺得你最好還是不要想那種事情?!蔽疫€沒反應過來,話已經出口了,“一味沉湎于過去是毫無意義的。一直看著后視鏡是很危險的,會出交通事故哦。開車的時候必須專心地看著前進的方向。已經走過的路,只要時不時地回顧一下就可以了?!?/p>
早坂先生應了一聲,難以分辨是嘆息還是回應。
我把早坂先生留在原地,離開長凳,向后走去。就在我走過穿著牛仔褲坐在臺階上的早坂沙希時,被她叫住了。
“喂,岡田先生,你到底有什么企圖?”原本一直盯著手機的她,此時看著我。
“我剛才已經回答過你了,沒有什么企圖?!?/p>
“可是,你不覺得這樣太奇怪了嗎?”
“這還不算奇怪?!贝藭r我腦中浮現出幾年前,我還沒遇到溝口先生時,在鬧市大施暴力的光景。我當時因為心情煩躁,便對剛好路過的公司白領大打出手,拳打腳踢,直到對方無法動彈。因為火兒還沒撒完,又扯開牛仔褲的拉鏈,掏出性器,準備對著那人撒尿。周圍圍了一大群看熱鬧的人,但因為太害怕我,所以沒人上前阻止,這我可以理解。但其中竟還有毫無責任地交頭接耳、為此興奮不已的人,這讓我實在無法忍受。像那幫看熱鬧的人一樣令人難以理解的事情實在是太多太多。那些人算什么呢?只知道站在安全地帶,為了舒緩自己的郁悶而圍觀別人受苦。
“岡田先生,你是做什么的?”
“你父親剛才也問過我,我今天才把工作辭掉?!?/p>
“無業?”
“是的?!?/p>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了?從明天開始,我的余生就都是假期了。我要度假?!?/p>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痹幺嗌诚D康煽诖?,但總算抬起頭來看我了?!安贿^度假真的很好呢。”她笑道,“不如我也學你吧,余生皆假期?!?/p>
煩惱了好一會兒,我決定不客氣地實話實說:“你還早得很呢?!?/p>
★ 一家人
離開靜謐的湖邊,本以為要原路返回,車子卻在途中繞了個道。又開了一會兒,我趴在窗邊感嘆道,“這個酒店好大啊,這種地方肯定是有錢人才會來的吧”,卻聽到岡田先生說:“我們在這里吃飯吧。”然后把車子開了進去,這讓我吃了一驚。
父親的驚訝程度也絲毫不遜于我,因為我們家根本沾不上半點有錢人的邊。母親倒是很冷靜,她贊同道:“反正是最后一次了,奢侈一下也不錯呢?!?/p>
“當然,我來請客?!睂锵壬任覀冏叩讲妥琅月渥_制作豪華的菜單后才說,“這張卡的額度應該挺高的,你們隨便點吧?!彼α怂τ沂稚系男庞每ā?/p>
“這怎么行,不能讓你破費的?!备赣H推辭道。
“你這么大方,反而更可怕了。”我說。
“因為是我在短信上邀請你們吃飯的。”岡田先生笑道。
“難得這么一次,我們就恭敬不如從命吧。”最后還是母親拍了板。
我點菜挑得左右為難。因為實在不知道可以點什么價位的,不可以點什么價位的,這種世間所有人都能掌握的事情,對我來說卻是個難題,讓我不知所措。不知是不是我們的表現過于難看,只見母親“啪”地合上了菜單?!安蝗缥覀兌歼@樣吧,就點季節限定的全套大餐?!彼钢郎蠑[著的特別菜單。
“啊,那就這個吧?!睂锵壬R上表示贊同。既然如此,我和父親也就無法再反對了。
背挺得筆直的服務生走了過來,向我們一一確認葡萄酒要如何如何,前菜要如何如何,肉的烹調方式要如何如何等問題。我聽著那些問題簡直頭都大了,父母卻回答得十分淡定且明確,這讓我在心里感嘆了一番。
“真讓人懷念啊。”父親稍微探身,把餐巾夾在領子里,然后說,“過去經常到這樣的餐廳來呢?!?/p>
我奇怪他在對誰說話,后來發現是對母親。他很少用這樣的語氣對母親說話。
“那是二十多歲時的事情了。”母親點頭道,“當時我們除了到處找好吃的,也沒別的事情做了?!?/p>
“呵呵”,我應了一聲。坐在我對面的父親,戴著餐巾的樣子實在太丑,讓我覺得很尷尬。
“到處找好吃的。”岡田先生也加入對話,“那種事情好玩嗎?”
“嗯,如果你喜歡吃東西的話?!蹦赣H說,“岡田先生有喜歡吃的東西嗎?”
“怎么說呢,我好像沒太想過。”
“這種事情應該不用想的吧?!蔽胰滩蛔〔遄斓?。
岡田先生只是聳聳肩,并不回答我,然后舉起杯子說:“干杯吧?!?/p>
“這真是一次快樂的散伙呢?!蹦赣H看著我說,“但并不是結束,明天又是一個新的開始。”
“明天開始都是假期?!睂锵壬终f。
“假期,真不錯呢?!蹦赣H馬上回答,“是啊,我和你父親辛苦了這么多年,明天開始就能享受假期了?!?/p>
“我可不需要什么假期?!?/p>
“總之,為我們用短信獲得的朋友干杯。”岡田先生舉起酒杯。母親很有氣勢地說了一聲“干杯”,父親只小聲應了一句,我的聲音則更小了。
飯菜很美味。與我家最近毫無對話、只有沉默和重重陰影覆蓋的晚餐相比,這頓飯更加開放、舒暢。
吃飯時岡田先生問:“夫人,你從明天起要怎么稱呼早坂先生呢?因為已經不是家人了,不能像往常那樣叫了吧?!?/p>
父親聞言,卻很認真地反駁:“家人就是家人啊?!?/p>
母親冷靜地回答:“從明天開始就不會見面了。”她微笑著。
我也笑著說:“不過,還是有可能偶然碰到的嘛?!?/p>
“到時候,我可是會認認真真地稱呼‘早坂先生’哦。”母親一邊說,一邊把叉子上的白身魚送進嘴里,并小聲稱贊道,“真好吃。”
“那樣太見外了吧。”父親神經質地舞動著餐刀,發出幾乎能割傷餐盤的刺耳聲音。
“不已經是外人了嗎?”我也吃了一口魚肉。酸酸辣辣的味道十分可口。
周圍的餐桌漸漸都坐上了人,客人們動作優雅地用著餐。老年男女尤其多,而且明顯是夫婦,我不禁對他們升起一種尊敬之情,因為他們一直沒有散伙,攜手走向了晚年。就像那些維持了好多年都沒有解散的搖滾樂隊一樣。
“對了,岡田先生,我想問問你,你有什么秘密嗎?”在魚肉被撤走,桌上突然變空的時候,母親突兀地問道。
“秘密?”岡田先生尷尬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什么秘密?”
“我們不知道的秘密?!苯酉聛?,母親又笑著說,今天本來要讓家里人每人說一個秘密的,但誰都不愿意說,一點都不干脆。
“只是一時間想不出來而已。”父親苦笑。其實我也一樣。要是真有什么秘密,我早就說了。
“對早坂一家保密的事情啊。”岡田先生動了動嘴唇,露出苦惱的表情,“有什么呢??”
我本來就堅信他有什么企圖,這時更是急切地想,趕緊把你的秘密交代出來吧。
“這個嘛?!睂锵壬尖獾?,“這個啊??”他又說了一遍,然后掏出剛才給我們看過的那張信用卡?!罢嬉f的話,”他先說了這么一句,“這張卡其實不是我的。”然后咧嘴笑了。
“呃。”父親一臉訝異,仿佛覺得自己成了犯罪同伙,嚇得面色蒼白。
“這是別人的卡,我不認識的人。所以你們不用客氣,隨便點菜就好。”
我的臉一定在抽搐。
“我倒是不希望你說出這種秘密來。”
父親本來就不擅飲酒,稍微喝一點兒就滿臉通紅。然而此時他卻面色蒼白。“不好意思,我想吐?!彼f完突然離開了座位。雖然我覺得剛才葡萄酒確實喝得有點快,但還是頭一次見他反應如此劇烈。
看著搖搖晃晃往廁所走的父親,岡田先生丟下一句“我怕他出事,過去陪著”,也追了上去。桌邊只剩下我和母親。
“真難看?!蔽覍ψ谧筮叺哪赣H說。
“我很久沒見他醉成那樣了。”母親有些吃驚。
“對了,媽媽有什么秘密嗎?”
接下來應該只有甜點了,餐桌上有種慶典之后的冷寂氣氛。而我會有這種感覺,應該是因為這頓飯真的很好吃吧。
“秘密??嗎?”
“媽媽肯定有的吧?!?/p>
“我只是個很普通的大媽啊。”
“比起老爸,我還是更害怕媽媽,因為你有種讓人看不透的感覺?!?/p>
“沒有啊。”母親悠閑地說。
“你就說一個秘密吧。連老爸都不知道的?!蔽医柚苿耪f,感覺跟電視上那種一邊說著“就讓我摸一下嘛,又不會少塊肉”,一邊撲向吧女的中年大叔沒什么兩樣。我把身體靠過去,沖母親撒嬌道:“告訴我嘛,又不會少塊肉。”
“那,這個怎么樣?”母親舉起水杯湊到嘴邊。服務生走過來,問我們是否可以上甜點了?!罢埌烧埌伞!蹦赣H如此回答后說,“過去啊,在跟你父親認識以前,我曾經被男人騙過一次?!彼恼Z氣聽起來滿不在乎。
“啊,怎么回事兒、怎么回事兒?”聽到完全出乎意料的告白,我頓時心跳加速。
“那人長得很帥,我忍不住就貼上去了?!?/p>
“騙人的吧,你給他錢了?”
“不僅是錢,還有身體和心。因為當時工資很低,我還瞞著公司到小餐館去打工呢,結果還把身體累壞了。你說慘不慘?!?/p>
“那人是做什么的?”
“那人啊,是個醫生?!?/p>
“醫生為什么要騙你的錢?。 ?/p>
“是吧?!搞不好他只是想讓女人對他言聽計從。因為我每次稍微一回嘴,他就會說‘你一個女人懂個屁’,還會動手打我,把我當成奴隸一樣?!?/p>
我瞪大了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母親。她的表情不像在開玩笑,而且母親說這么無聊的謊言也沒什么好處。她沒說謊,剛回過神,我就興奮了起來。
“那也太差勁了吧。”
一想到那種人居然是醫生,我不禁開始同情起病人來。
“而且,他除了我還有別的女人呢?!?/p>
“怒發天,怒發天啊。”我用了個最近才聽說的詞,“怒發天,那不是得氣死人了?!?/p>
“不過都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后來跟他分手了,沒多久就遇到了你父親。”
“老爸他不知道嗎?”
“我覺得沒什么好說的。結果一下就過了二十年,也就沒有說的必要了?!?/p>
“你肯定沒法原諒那家伙吧?!蔽夜饴牼鸵呀洑獾貌坏昧肆?,恨不得一叉子插死那個如今并不在場的男人,而且還是二十年前的男人。
“沙希,很危險哦?!北荒赣H一說,我才發現自己真的在揮舞叉子,“雖然是我的秘密,但這種事情也不算十分罕見?!?/p>
母親的語氣還是那么輕快。
☆ 年輕男人
早坂先生對著馬桶,意欲嘔吐,但他的睡意似乎更加強烈,因為還沒等吐出來,他就先靠在門上睡著了。我趕緊扶住他,好不容易把他拖回桌子邊。此時甜點已經在桌上擺好了。
“早坂先生好像要睡過去了,怎么辦?”我問。
早坂沙希揮舞著叉子,氣勢驚人地說:“沒事,我把老爸那份也吃掉就好?!?/p>
“我不是說那個。”
“啊,沒事的,你讓他坐下吧。要是他快跌倒了,我會扶住的?!痹幺喾蛉税察o地說。于是我照她所說,幫助早坂先生坐到椅子上。一開始他不停地往下滑,換了一個角度之后總算穩住了。
我坐回自己的座位上,把面前的蛋糕塞到嘴里。甜味在口中擴散,我心中一驚。因為此前我一直對這種點心沒什么興趣,現在一吃,發現其實挺美味的。想到世界上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美味食物,不禁激起了好奇心。
我三下兩下解決掉自己的那份,然后起身到前臺去結賬。
我把信用卡遞給收銀員,正在偽造簽名的時候,目光撇到早坂夫人正斜著身子,張大了嘴,用平靜的目光看著早坂先生。
早坂先生根本叫不醒,我只能扶著他離開酒店。我把早坂先生拖到停車場,塞進副駕,費勁地幫他扣上安全帶,然后回到駕駛席。早坂夫人已經坐在后座上,用充滿歉意的聲音對我說:“不好意思,真是麻煩你了?!蔽医兴齽e介意,因為我們是朋友,然后點燃了引擎??纯窜嚴锏囊壕r鐘,已經是晚上八點了?!斑@最后一晚終于要結束了啊?!?/p>
我用力踩下油門,開上籠罩在夜幕中的機動車道。逆向車道上的車燈排成一列,就像路邊的火把。
“我們本來并沒打算在最后一晚搞活動。”早坂沙希說,“對吧?”她在問坐在旁邊的母親,但并沒有得到回答。我透過后視鏡一看,她只顧看向窗外。每路過一盞路燈,她的表情就會清晰地浮現出來,嘴角,竟帶著笑意。
我在紅燈前把車停下,口袋里的手機響了。我伸出手,摸索著拿出電話,放到耳邊。
“開車打電話是違法的哦,違法?!痹幺嗌诚T诤笞险f,但我假裝聽不到。
打電話的是溝口先生,我一接起電話,他就挺尷尬地半開玩笑道:“喲,好久不見了。”然后又說:“怎么樣,你真見到那個回短信的人了?”
“我們現在還在兜風呢。”
“不會吧?!蔽也恢罍峡谙壬降子卸嘞嘈盼业脑?。
“怎么了?”
“我找你是為了今天的活兒,我們不是讓一輛車撞了嘛?!?/p>
“哦,是那個叫丸尾還是啥的吧?”
“沒錯沒錯!”溝口先生大聲說,“就是丸尾小同志。你不是用相機拍了那家伙的駕照嘛?!?/p>
如此說來,我好像的確沒把照片拷給溝口先生。
“我等會兒給你送過去?!?/p>
“拜托了。最近這些事情一直都交給你來辦,搞得我現在是焦頭爛額啊。”溝口先生笑道。他笑了很久很久,聲音慢慢變得干澀。我察覺到那是他為了避免沉默的尷尬而發出的干笑。
“發生什么事了,溝口先生?”
笑聲戛然而止,電話那頭陷入了沉默。
“不好意思。”溝口先生突然壓低了聲音,“那啥,我都怪到你頭上了?!彼蝗粨Q上調侃的口氣。
“怪到我頭上?”
“毒島的部下剛才跑到我這兒來,發了一通脾氣。我實在沒辦法,就把你說成了主犯。說是你厭倦了替毒島干活,攛掇我獨立出來的?!?/p>
“我根本就不是當主犯的那種人啊。溝口先生你應該最清楚才是?!?/p>
“我的確知道?!蔽夷芟胂鬁峡谙壬陔娫捘穷^露出苦笑,“不過,他們好像相信了。而且,他們好像覺得你逃了,正在找你呢。”
“是嗎??”我并沒有責怪溝口先生,甚至覺得這才是溝口先生的作風啊。自己面臨危險的時候,將責任推給身邊的人。作為策略,這樣的確不壞。
我一邊打電話,一邊看著橫穿馬路的一對年輕男女。這么晚了,他們要去哪兒呢,莫非他們也在享受假期嗎?我呆呆地想。
“他們最擅長抓逃兵了,你小心點兒。”
“被抓到了會怎么樣?”
“你懂的?!?/p>
以前,有個背叛了毒島先生的人被大卸八塊,扔到了海里。
溝口先生說了句“再見”,我準備掛掉電話的時候,那邊又說:“啊,岡田,還有??”
“什么?”
“那啥,我已經把《骷髏十三》目前為止出的單行本都看完了。”
之前溝口先生說,想試著完成一些事情,然后又說不如把當時已經發行超過一百部單行本的漫畫《骷髏十三》讀完吧。我還以為他是在開玩笑,沒想到他竟真的在悄悄挑戰這件事。
“學到什么了嗎?”
“這個嘛?!睖峡谙壬妓髌蹋拔矣X得,Golgo可真厲害?!彼f。
我輕笑一下?!澳欠N事,看一本就知道了吧?!?/p>
“這倒是。”
電話掛斷了。我認為今后應該不會再跟溝口先生說話了,隨后又想,剛才真應該說些更有意義的話。
“喂,人家都開走了哦。”早坂沙希敲了敲駕駛席。我慌忙放下手剎,開動車子,總算追上了先開出去的車輛。
“喂,剛才是什么電話?”早坂沙希用鞋尖頂了頂駕駛席的椅背。
“沒什么事。”我邊說邊瞥了一眼后視鏡,發現早坂夫人正盯著我看。而且她正忍著笑意,眼神中似乎有些驚訝。
“怎么了?”我問。
“剛才那個丸尾是誰啊?”她問。
我不明所以,便說:“是今天剛認識的一個男人。”然后又補充說:“衣著光鮮的丸尾先生?!?/p>
“媽媽,怎么了?”早坂沙希搶先發問。
“我剛才不是跟你說了嗎,年輕時騙了我的那個人,他也姓丸尾?!?/p>
“啊,不會吧!”
后座一下子熱鬧起來,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感覺比在副駕上呼呼大睡的早坂先生還格格不入。
“喂喂,岡田先生,那個人的全名是什么?”早坂沙希的話就像敲在后腦勺上的悶棍一樣。
我覺得自己不該摻和到他們的事情里去,但此時我反射性地想起了那個男人的名字,他叫仁德。
“丸尾仁德?!?/p>
早坂夫人猛然露出驚訝的神情。
“喂,媽媽,是他嗎?是一個人嗎?是嗎?如果真是,你肯定不會放過他的吧?”早坂沙希嚷嚷著,“岡田先生,快去痛扁那家伙一頓,然后狠狠地勒索他?!?/p>
她真是太鬧了。早坂夫人并未回答女兒的問題,而是意味深長地揚了揚嘴角。
★ 一家人
“岡田先生怎么還不回來???”
車子已經在便利店的停車場里停了三十分鐘。我坐在后座上伸了個懶腰。
“不如按照岡田先生說的,要是過一會兒他還不回來,就由沙希來把車開走吧?!蹦赣H說。
“你想讓一個高中女生無照駕駛嗎?”我被母親嚇到了。要是她真這么想,那就太可怕了?!皨寢屵@個玩笑開得太大了?!?/p>
從便利店走出來的客人坐進了旁邊的黑色廂型車。不一會兒,車子就開走了。我們旁邊的車位已經換了好幾輛車,似乎只有我們這輛銀色小車一直盤踞在此。
三十分鐘前,岡田先生突然把車停在了路邊。我正奇怪,就聽到他說:“后面有車追過來了?!闭f完,他就熄掉了引擎。我猛地回過頭去,只見十幾米開外的地方有一輛小轎車。那輛車同樣亮起了應急燈,停在路邊。
“追過來了?為什么?”
“我出去一下。”岡田先生解開安全帶,下了車。我把頭湊到后車窗邊,眺望著那邊。岡田先生與幾輛車擦肩而過,走到后面那輛小車的駕駛席旁。對方似乎打開了車窗,他們說了幾句話,沒一會兒,岡田先生走回來說:“我到那邊的便利店停一下車。”
“他們是什么人?”
“是毒島先生的朋友,他們很生氣。”岡田先生滿不在乎地說。他并沒有解釋毒島先生是誰,而是發動汽車開進了停車場。然后停下車,從座椅中間探過身子?!澳隳弥@個?!彼衍囪€匙給了我,“要是我三十分鐘后還沒回來,這輛車就送你們了?!?/p>
“啊哈?”我理所當然地對這個無聊玩笑感到驚訝不已。
“怎么了?”母親似乎也很疑惑。
“因為不能讓早坂一家等太久,所以要以防萬一?!彼f。
“可是,我和媽媽都不會開車啊?!?/p>
“這是自動擋的,很簡單。”岡田先生笑瞇瞇地看著我。我猛地產生了正在跟同年級男生說話的錯覺?!爸灰堰@根桿子推到駕駛擋,車子就會動了。”
“就是推推桿子?”我雖然一點都不想開這玩意兒,但還是不由自主地順著他的話說了下去。
“嗯,然后車子就會自己往前跑了。”
岡田先生走出車子,坐進那輛小車里不知去哪兒了。于是,我們就被扔在停車場,無所事事。
“今天可真奇怪啊?!蔽疑焱陸醒?,開始觀察手上的車鑰匙。
“留下了很深刻的記憶呢。”母親安靜地說。
從明天起,這個人要在哪里、如何生活下去呢?不知為何,我突然開始擔心母親。我跟她并排坐在并不寬敞的后座上,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的側臉。母親總說當年她的父母實在是不知世事,但現在想來,搞不好她說的是自己啊。
父親在副駕上蠕動起來。看來他在家庭即將解散的前一秒,總算及時恢復了一些意識。不過,他并沒有從酒醉中清醒過來,只是開始喃喃一些像夢話一樣意義不明的語言。
“說什么呢?”我說,母親笑了起來。
收到了一條短信?!吧诚?,沒事吧?家庭會議結束了?”我正要考慮如何回復,卻不知為何,開始想象岡田先生回來之后的事情。
“岡田先生,請你一定要跟我老爸做朋友。”我肯定會這樣懇求他。而他則會瞥一眼副駕上的父親,輕蔑地說“我才不要跟醉鬼做朋友呢”――會是這樣的吧。
母親忽然說:“剛才岡田先生說的話,真好呢?!?/p>
“什么話?”
“只要把桿子推到駕駛擋,車子就會自動前進了?!?/p>
我看著她的側臉。
“你不覺得那樣很輕松嗎?無須任何精神壓力,自然就能前進了?!?/p>
“是嗎?”我嘴上雖表示懷疑,心里卻默默地尋找起自己的擋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