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姥姥的看護下長大的。姥姥和我很親,卻不肯讓我看她的小腳。
她的小腳使她在走路時必須保持一種奇怪的姿勢:兩足略分,向前蹭著,搖搖擺擺地向前。在家里這樣走,還不覺得怎樣,要是出了門,就麻煩了。我雖然小,卻很快就比她走得快了,每當和她一起出門,總被她拖慢腳步,心下很不樂意。
我家門前有一條馬路。這條馬路在當時是貫穿城市南北的交通要道,來往車輛比較多。每當我們過這個馬路的時候,就會呈現出一個有趣的情景。
姥姥牽著我的手,瞅準了機會,大喊“快溜地,快溜地”,趕我快點跑到馬路對面去。她自己也加快了腳步。但是她實在是快得有限,她無法跑,只能盡快倒騰那一雙“三寸金蓮”。我跑到馬路對面的時候,她最多走到路程的三分之一。
我總是笑話她,而且經常好奇地央求她:“姥姥,給我看看你的小腳唄?”
“不行。”姥姥唬著臉。
“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給你看我的腳。”
姥姥笑了,癟著沒牙的嘴,吹著氣說:“你的腳有什么稀罕?”
“那你的腳有什么稀罕?為什么不能給人看呢?”
“我的腳就是不能給人看。”姥姥的話不容一點質疑。
姥姥的小腳對我來講就是一個秘密。平時,姥姥的小腳是裹在布里,再裝進鞋里。她有一雙走路的鞋,還有一雙在床上穿的鞋。每天她的小腳都被蓋的嚴嚴實實,誰也看不見。
姥姥洗腳是背著人的。我能感到她洗腳的程序很復雜,熱水、盆子、剪刀、刀片、白酒、火柴、擦腳布,等等,要準備很多很多東西。她把那些東西弄到她的屋里去,洗腳的時候,她會鎖上門。
我曾經以為自己永遠看不到姥姥的小腳了,但是沒過幾年,我就看到了。姥姥得了青光眼,視力下降得很厲害,憑她自己已經完成不了洗腳的工作了。她只好找我幫忙。
那時我已經上了小學,讀過一些書。在我印象中,“三寸金蓮”應該是美麗的象征,但是當真看到姥姥的腳,我卻覺得那雙腳丑陋無比。除了腳跟是正常的,整個腳掌都被奇怪地彎了過來,大拇趾朝前,其他四個腳趾都被按在了腳底下。這雙腳是畸形的腳,實際上就是殘廢。
我終于知道姥姥洗腳要那么多東西干什么、她洗腳的程序是怎樣的了。她需要很多熱水泡腳,清理被人為彎出的縫隙。她的腳結出了很多繭子,需要用刀片兒一片一片地拉去。由于腳趾被彎成畸形,腳趾甲也長成了奇怪的形狀,需要用剪刀一點一點地修剪。她用火柴點著白酒,是為消毒用的。她把腳洗完,用布擦干后,還要用長長的裹腳布把腳再包裹起來。
完成這一整套洗腳過程,沒有一個小時是不行的。姥姥的視力越來越不好。我說幫她洗,她不干,說我弄不好,也不用學這些事情。她用手摸索著洗,拉,剪,裹。為了保持水溫,我得多給她燒幾壺熱水。有時,我得陪著她洗兩到三個小時。
看我慢慢長大了,姥姥也向我透露一些她小時候的事。
“姥姥,你裹腳不疼嗎?”
“咋不疼?那才叫疼,疼得死去活來。”
“那咋還要裹呢?”
“不裹不行啊,我奶奶不讓。我爸爸是個讀書人,他不主張我裹腳。但是,他出門去了,奶奶就找人把我摁住裹了。”
“你奶奶咋那么狠呢?”
“她說她是為我好,不裹腳長大以后找不到好人家。”
“那裹腳就是把腳掰斷了,就和骨折一樣吧?”
“哪有那么簡單?要裹好得裹好幾年,那罪遭的。”
姥姥不想說了,從她的臉上,我看到了痛不欲生的模樣。
這樣的一雙腳,走起路來得多疼啊!
我后悔了。
我想起有一天下午,我和姥姥出去曬太陽。我家附近有一個日偽時期留下的公園,是個荒園,所有的門都鎖著,不對外開放。但是我身體靈巧,和姥姥坐著也沒什么意思,就自己翻墻進那個荒園子里玩兒去了。
捕蝴蝶,捉蜻蜓,抓螞蚱,我玩兒得不亦樂乎。后來玩兒累了,就躺在草叢里睡著了。睡夢中,我迷迷糊糊地聽見姥姥的喊聲“小熙啊,小熙欸”。我又凝神細聽,是真的,真的是姥姥在喊我。于是睜開眼睛,我才發現已經到傍晚了。
當我翻墻出去找到姥姥時,看到姥姥正是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她的發髻有些散開了,白發從耳后支出來,在風中飄著。她看起來累得不行,臉上的皺紋都向下耷拉著。
媽媽爸爸和我們匯合了。媽媽責怪我說:“都怨你瞎跑,姥姥圍著院墻都找了你兩圈兒了。”
那個荒園很大很大,是我當時從東到西都走不完的。姥姥用她那兩只小腳,是如何繞著園子四周走兩圈兒的?我都不敢想。
看到姥姥小腳真實的模樣,我很恨自己。為什么那么淘氣,讓姥姥的腳,為了我,又遭了罪。
姥姥常常說:“你們多好啊,不用遭那些罪。還能上學,多好啊。”她是真心擁護新社會的。
看到姥姥的腳,感到姥姥的痛,我和她一樣,恨當時那個社會,怨她的奶奶。
我后來長大了,走過很多地方,讀過很多書。我發現有不少地方把纏足的用具、“三寸金蓮”繡花鞋、“纏足文化”拿來做旅游景點,在說明上也僅用輕飄飄的一個詞“陋習”來概括,這樣的表達方式與“一雙小腳一缸淚”是那樣地不相稱,讓我的心情很沉重。我發現有一些書和文章把過去王公貴族、文人墨客對“三寸金蓮”的喜愛、把玩、吟詠當做軼聞趣事甚至傳統文化來欣賞,完全不顧及飽受摧殘的女性的痛苦,又使我產生恍如隔世之感。
舊文化的消亡是不容易的,它們生根于一些人的思想意識里,和隱秘的欲望結成同盟,能夠自我繁衍下去。雖然“三寸金蓮”已慢慢淡出人們的視野,但還是有很多的舊文化,仍然在這個土地上頑強生長著。總有人為了自己陰暗的念頭,打著美麗的旗號,使他人陷入痛苦;總有人屈服于惡勢力,被冠冕堂皇的理由蒙騙,以愛的名義,令親人陷于無望之地。
我的親愛的姥姥已經過世了,她那一輩有小腳的女人們所剩無幾了吧?但愿“三寸金蓮”那樣的“陋習”能隨著她們的離世在這個世界徹底消亡。但是其他“陋習”呢?如果看看周邊發生的事情,我知道,徹底消除“陋習”的路還很長很長。
無戒365極限挑戰日更營第35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