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傍晚時分，太陽悄悄地躲進西邊，夜色悄悄地開始蔓延。我站在老家村子?xùn)|邊一棵大榕樹下的草垛子上，看著天空披著烏黑色的綢緞，突然想到八歲那年天空也是這個顏色。
那個時候還小，感覺吃什么都不飽，肚子總是咕嚕嚕地叫著，村子也還沒有修路，交通極其不便，吃零食基本上成了愿望。
就在我餓得發(fā)愁的時候，趙子陽走過對我說:“餓嗎。”
我苦著臉看他：“餓，你有什么辦法嗎？”
趙子陽嘴角往一邊輕輕上揚，輕浮地看了我一眼說：“拿一根細短的木棍，跟我走。”
我隨便撿了一根木棍，屁顛屁顛的跟在趙子陽后面。走到村東的大榕樹下的時候，趙子陽突然停住腳步，輕聲地跟我說：“把棍子給我。”我老實的把棍子給他，他偷偷摸摸的走到田里，擰起一個籮筐用那根小木棍撐起來，用細繩子綁住木棍，然后偷偷摸摸地走回來。趙子陽把我拉到田埂下面，露出半個腦袋，眼睛盯著不遠處的那個籮筐。
我說：“別做夢了，這能套住鳥？”
趙子陽著急的把食指放在嘴前，發(fā)出“噓”的一聲。然后輕聲地對我說：“我觀察幾天了，王婆子她們家的老母雞每天都會到這個地方覓食，別出聲耐心點。”
等了大概半個小時，我的眼睛實在掙不開了，便倒在地上酣睡起來，睡了幾分鐘趙子陽就把我叫醒了，說：“來了。”
我起來一看，真的是一只肥大的老母親在田里打轉(zhuǎn)，然后慢慢靠近籮筐，一步一步走得非常慢，它每靠近一步，我們心里都會笑一下。可是王婆子突然出現(xiàn)在田垛子里，這點出乎趙子陽的意料。
我跟趙子陽說：“你在這守著，我引開王婆子，給她來個調(diào)虎離山，但是兩個雞腿得留給我。”
趙子陽咬了咬牙，還是點頭了。我順著田埂繞到王婆子后面，撿了一個小石子，瞄準(zhǔn)王婆子的后腦勺打過去，不成想打偏了，小石子落在了王婆子的前腳丫子。王婆子轉(zhuǎn)過身來，怒發(fā)沖冠，兩只眼睛瞪得快要漲出來了，對著我大聲地說：“你個小兔崽子，老娘今天就要給你點顏色看看。”
“芥末，快跑。”趙子陽抱著籮筐里的老母雞對著我喊。他一邊喊一邊跑，“嘣”的一聲跟那棵大榕樹撞上了，鼻血如洪水般涌了出來。趙子陽沒顧那么多，還是抱著老母雞拼命地跑。我甩掉了王婆子，找到趙子陽的時候，老母雞已經(jīng)被他用石頭砸死了。
趙子陽看見是我，從地上站起來，鼻孔里甩出兩筒血鼻涕，憨憨地傻笑著：“芥末，你回家拿點鹽，到大榕樹下把它給燉了。”
我急忙跑回家，用酒杯裝了一杯鹽，然后又急忙跑到大榕樹下面去，到那里的時候趙子陽已經(jīng)生好火了。
我說：“沒有鍋，怎么燉。”
趙子陽說：“電視上有一種叫土匪雞的，我會做。”
說完，趙子陽把雞抹上鹽，抓起田里的籬笆就往雞身上沾，幾分鐘一個籬笆球就出來了。
趙子陽說：“扔進火里，十分鐘，把籬笆敲碎，就可以吃了。”
我們把籬笆球扔進火里，心里默默地數(shù)著時間。時間在那個時候好像很快，一下子，十分鐘就過去了。我們急忙從火里取出那個籬笆球，砸開一聞，一股騷雞味，讓人發(fā)嘔。
趙子陽無奈地說：“你還吃嗎？”
我說：“吃呀，兩個雞腿是我的。”
兩個人開始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吃得滿嘴都是雞毛。太陽悄悄地躲進西邊，夜色悄悄地開始蔓延，天空披著烏黑色的綢緞，這個味道，也許這輩子都忘不掉。
2
十二歲那年，我和趙子陽一起去了縣上的初中。這個學(xué)校是縣里有名的混混培育所，學(xué)生畢業(yè)大部分都成了小混混，給有名的大混混當(dāng)馬仔。
趙子陽很快就在學(xué)校混出了名堂。他做事果斷，又能打，說話算數(shù)義薄云天，最主要的是，他還會用他僅有的詞匯量寫詩，遇見不會的字從來不查字典，直接用玫瑰代替。他覺得玫瑰是浪漫的，應(yīng)該用在浪漫的地方。讓他名聲大震的就是他寫給班花喬慧的一首情詩，那天他當(dāng)著全班把這首詩深情地朗誦了一篇：
啊，我最心愛的紅玫瑰
我多想把你捧在手里永遠不枯萎
你是那樣美麗
肆無忌憚地綻放
你是那樣美麗
深情脈脈含包怒放
啊，我最心愛的紅玫瑰
你可千萬別開出
我不認識的藍玫瑰
這首詩并沒有得道喬慧的青睞，但是意外的召來了一群愿意死心塌地跟著趙子陽混的小馬仔。那群小馬仔一致認為趙子陽不僅能打架，而且學(xué)富五車才高八斗。這樣一搞，大家都知道趙子陽喜歡班花喬慧。
有一天下午，我跟趙子陽躲在學(xué)校后邊的溝溝里抽“土白沙”，抽到最后一根的時候，趙子陽忽然轉(zhuǎn)過臉，一臉疑重的對著我說：“你說喬慧會喜歡我嗎？她那么漂亮，而且成績那么好。”
我說：“喜歡就要勇敢的追求，怕她個球呀！”
趙子陽說：“萬一她不高興了，跟我說，你夠了，老娘受不了你了，滾蛋吧！豈不是連朋友都做不成。”
我說：“不至于吧。”
趙子陽說：“芥末，你成績好，學(xué)習(xí)方面你得幫幫兄弟的忙。”說著，他撓著后腦勺憨厚地笑起來，抽出煙盒里最后一根“土白沙”，恭敬地遞到我面前，說：“這根留給你，以后就靠你了。”
那天以后我才知道，原來趙子陽是塊讀書的好料子。每次遇見不懂的地方，稍微給他點一下，他一下就理解了。當(dāng)時班上的規(guī)定很有意思，成績好的和成績好的坐在一起，如果考到前十，前十名可以自行商量和誰坐。
為了能和喬慧坐在一起，趙子陽拼了命地做數(shù)學(xué)題，有幾個晚上甚至打著小電筒熬夜。一次凌晨一點多，突然“哐”的一聲巨響把我給嚇醒。起來一看原來是趙子陽，他因為解不出一道題氣得同拳頭砸床邊厚厚的墻，微弱的燈光下，可以很清楚的看見他的手紅得發(fā)脹，但是扔然咬著牙不停地寫著。
功夫不負有心人，趙子陽期中考試考到了全班十一名，第十名是我。趙子陽很不服氣的說：“你就不能讓著點哥們？”
我說：“讓了啊，我平時都是考前五的。你可以去跟老師說說，我倒是愿意跟你換換。”
趙子陽哪里敢跟老師說這件事，期中考試成績一出來，七個任課老師一致認為趙子陽這次水分太大了，應(yīng)該給予一定的處分，但是有迫于沒有證據(jù)暫時擱置了下來。
出人意料的是期中考試的后的一個星期，趙子陽奇跡般的跟喬慧坐在了一起。
3
趙子帶要請我吃大餐，隨便叫上他手下的七八個小兄弟。我們一行人浩浩蕩蕩地來到了一家混沌店門口，趙子陽用他僅剩下的錢請我們每個人吃了一碗混沌。
一碗碗熱乎乎的混沌放在我們面前，熱氣還在空氣里翻騰，有幾個小兄弟就忍不住先懂起手來，結(jié)果被燙得“嗷嗷”直叫。
趙子陽笑著說：“慢點吃，別急。”
吃完了以后，趙子陽當(dāng)著我們的面開始深情地朗誦他最新寫的詩：
我戀愛了，愛上的是一朵玫瑰
美麗、深情、玫瑰
我不忍心摘下
也不忍心放棄
我就這樣愛著她
不管她是紅玫瑰還是藍玫瑰
都是我的玫瑰
念完以后，趙子陽對著我們說：“這首詩是寫給你們嫂子的。”趙子陽說完安靜地看著我們，仿佛在等待著一句話，而這句話不是褒獎他詩寫的有多好，而是……
突然一個小兄弟開口說道：“陽哥，寫得好，好詩。”說完其他小兄弟連連夸獎，紛紛朝趙子陽豎起大拇指。趙子陽說：“好個屁，你們知道什么呀！”
其實我知道趙子陽心里期待的話語，他在期待有人問她，嫂子是誰，是不是班花喬慧。可惜的是那群小兄弟沒有一個人反應(yīng)過來，我雖然知道，但是不想說。就在我們準(zhǔn)備走的時候，一個小兄弟突然間明白過來，問趙子陽：“陽哥，你是不是很喬慧好上了？她是不是我們的嫂子？”
這時趙子陽臉上終于露出了按捺不住的笑意：“說的很對。”
小兄弟齊聲說道：“恭喜陽哥。”
我不知道他倆是什么時候確定的關(guān)系，只知道喬慧不讓他對什么人都說，更別提什么牽手、擁抱、接吻了，但是趙子陽能拿到學(xué)校的獎狀，喬慧可以破例讓趙子陽牽手。
這個讓趙子陽高興了好一陣子。他列了一張表，表上寫著學(xué)校所有能得獎狀的項目，然后給我看，讓我根據(jù)他的情況幫他推薦他幾個。我接過表，根據(jù)他的自身條件仔細揣摩了一下，只在兩個項目后面畫了勾，一個是扔鉛球，另一個是投標(biāo)槍。
趙子陽說：“其他的不考慮了？”
我說：“你一身力氣，就適合搞這兩個。”
后來趙子陽在詩歌比賽的后面畫了一個勾，他一直認為寫詩是他最擅長的技能。一個月后的詩歌大賽的初賽上，趙子陽登臺深情朗誦他寫的詩歌，剛剛念了幾句，老師就拿這話筒說：“這位同學(xué)可以了，請下一位同學(xué)登臺。”在初賽就慘遭淘汰的趙子陽傷心欲絕，不停地問我，怎么會這樣，搞得我一時間不知道怎么回答。
還好的是，這對他并沒有造成太大的影響，因為他還有接下來的冬季校運動會。兩個月后，運動會在學(xué)校轟轟烈烈地召開，運動場上站滿了圍觀的人，即便是這樣還是可以一眼看見趙子陽，因為扔鉛球的人實在少的可憐，據(jù)說報名鉛球的只有三個人，所以看的人自然少。不過這樣也好，如果不出以外，趙子陽怎樣差的成績都會獲得一張獎狀。
圍觀的人稀稀散散的站在旁邊，我掃了一眼，竟然發(fā)現(xiàn)喬慧也在。她站在本就不多的人堆后面，伸直脖子，仔細看著趙子陽的一舉一動。也許是因為某種無形的力量，也許是自己本身的實力，總之趙子陽這次拿了鉛球、標(biāo)槍兩個項目的第一，兩張獎狀到手。
那天晚上，趙子陽和喬慧都沒去上晚自習(xí)。后來趙子陽回來跟我說：“拉了小手，真的是死了也值了。”
我想這就是幸福，如果沒有那件事情，他們會一直幸福下去。
4
學(xué)校周圍一般是地痞流氓聚集的地方，他們留著殺馬特風(fēng)格的頭發(fā)，學(xué)校保安是不會讓他們進入的，所以他們就守在學(xué)校的門口，以各種借口敲詐勒索別人的錢財。
喬慧有一次出去的時候，不小心招惹到了一個小流氓，那個人帶了三四個兄弟，下午放學(xué)就翻學(xué)校圍墻進來，找到喬慧，準(zhǔn)備討一個說法，借機敲詐。趙子陽看見了，二話沒說，沖上去就抓這那個人一頓亂揍。教室里的木桌子被砸的哐哐響，小流氓被趙子陽抓起一推，臉頰撞到了窗戶，飛濺的玻璃碴子劃得他滿臉都是血。
小混混捂住臉上流血的地方，對著趙子陽說：“狗日的，老子遲早要弄死你。”，狼狽的逃走了。趙子陽還想沖上去追，我攔住了他，對他說：“這個人是在建設(shè)街跟東哥混的，我們?nèi)遣黄稹！?/p>
趙子陽一把甩開我的手，這時候喬慧跑過來，用非常關(guān)系的眼神看著趙子陽，對他說：“你沒事吧？”
趙子陽應(yīng)付式的笑了一下：“沒事。”
那天晚上，趙子陽沒去上晚自習(xí)，而喬慧坐在教室里。整個夜晚，趙子陽都沒回來，我隱約感覺要出大事。直到第二天的早上，老師說昨晚建設(shè)街發(fā)生了殺人案，死者是一個小混混，臉上還帶著傷的時候，仿佛一切都明白了。
喬慧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聽完以后嚇得雙腿一直在顫抖。一下課就跑過來問我：“人是他殺的嗎？”
我什么也沒說，點了點頭。
喬慧聽完猶如晴天霹靂，默默回到自己的位置，趴在桌子上大哭，一邊哭一邊說：“趙子陽，你真他媽的傻，這樣做值得嗎？”
她也許不知道，從她跟他牽手的那一刻起，趙子陽為他作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
5
我再見到趙子陽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監(jiān)獄了。因為是未成年人，有不滿十六周歲，所以判了八年。
我問趙子陽：“一定要這樣嗎？”
趙子陽面目表情地白了我一眼，冷冷地說：“知道我為什么能和喬慧坐在一起嗎？”
我說：“不知道”
趙子陽說：“是喬慧主動向老師要求的，起初老師不同意，喬慧苦求老師，老師最后才同意的。你說，我怎么忍心讓別人欺負她？！”
趙子陽說：“那個狗日的，我拿著刀在建設(shè)街找到他的時候，他嚇得跪下來求我，一巴掌把自己打得兩個鼻孔鮮血直流。可惜啊，這都遲了。”
我說：“你出事以后我去過學(xué)校后面的樹林子里，老松樹上面那句：喬慧，我愛你。趙子陽。是你那天晚上刮去的吧。”
趙子陽臉上流露出一絲的后悔：“是呀，我怕有人會發(fā)現(xiàn)，然后連累到她，雖然舍不得，但還是要刮掉。”
我想著見到趙子陽的時候會和他抱一抱，然后放聲痛哭，可是我真的看見弓著腰、表情漠然的趙子陽坐在我的面前時，心里頓時五味雜陳，冰冷的肌膚激起一陣陣的刺痛。
探監(jiān)時間結(jié)束后，我站起來，跟趙子陽說了最后一句話：喬慧說，她會等你。
6
青春就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我們匆匆披掛上陣，最后戰(zhàn)死沙場。你為誰沖鋒陷陣，誰就會為你撿起尸骸，剩下依舊在河流中飄蕩的刀痕，沉淀在水面之下，只有自己看得見。
太陽悄悄地躲進西邊，血色的霞光劃過瓊宇，夜色悄悄地開始蔓延，天空披著烏黑色的綢緞。老家村子?xùn)|邊一棵大榕樹下的草垛子上，我們就在這里，在黑色絲巾一樣的夜幕里，自由的奔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