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恍然記起，好像好久都沒有回家了，昨天媽媽給我打電話說起家里的近況時我正背著書包從這棟樓趕往下棟樓去上課。冬天的早晨，陽光暖暖的照在身上，我遠遠地遙望那個方向，心里翻涌著一種不知名的情緒。腦海里忽的響起剛上初中時對她說的話：以后有機會了我一定要去外地上學，我的什么你都要管，真的很煩??！

媽媽頭也不回的回我：那好啊，你只管離我們遠遠的。

那時候的我無比厭煩他們每天嘮嘮叨叨什么都要說幾句的日常，總是很渴望有一天可以離開他們自己掌控生活。我想著沒有他們在身邊的日子，我可以看自己喜歡看的電視劇，不會有人一遍遍的在耳邊催要注意眼睛注意休息，我可以玩手機到很晚再睡覺，不會有人大半夜的還跑過來敲我的房間非要看到我睡覺才肯罷休，我可以睡覺睡到自然醒，不會有人一大早要我起床和她一起上街買菜。

我可以做很多想做的事情，而且沒有人管我嘮叨我還限制我每天看電視玩手機的時間。

2

幾年后，我真的背起行囊一個人去了外地，過上了我想要的生活。

每天晚上躺在寢室的床上看電視玩手機可以熬到天亮，周末可以一覺睡到下午，沒有人在耳邊嘮嘮叨叨，做什么都可以自己拿主意，這種可以完全掌控自己生活的感覺真的很不錯。媽媽每隔幾天會打電話過來問我的近況，每次都會問在那兒習不習慣，吃的怎么樣，錢夠不夠用？我總是不耐煩的敷衍幾句，然后匆匆的掛了電話。離開了他們的我，渴望自由的心依然那么強烈，對于他們的話也從不放在心上，依舊我行我素，肆意張揚。

和室友因為一點小摩擦開撕的時候，我躺在床上整整三天沒有和任何人說話，那時候總以為會有人過來安慰我，跟我說，別傷心，你還有我?？墒俏铱薜窖蹨I都干了，抬眼看去，身邊的人都是該干嘛干嘛，并沒有人在意我的傷心沮喪絕望掙扎。這個時候才開始明白，遠離港灣一個人生活，我不僅有了自由和掌控生活的權利，還要開始擔負起一個人成年人應有的責任和成熟。他們不在身邊，沒有人可以為我遮風擋雨，我只能自己學會在雨天撐傘，晴天收傘。

離開了他們，我不能再把自己當成小孩子，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除了他們沒有人會在意我的那點小情緒。

離開了他們，我不能再任性張揚，等著做錯了事有人在后面替自己低聲下氣，我得學會自己對自己負責。

離開了他們，我不能不懂事，在臉上寫著我喜歡誰我不喜歡誰，因為從離開他們開始我就得一個人去面對這個虛偽的世界了。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自由，卻無比想念他們的嘮叨。

3

小時候寫感恩的作文，我的作文得了獎被老師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誦讀，我洋洋得意的拿著作文回去給他們看，爸爸笑得很開心，把作文看了一遍又一遍。她也很高興的湊過來，看完了作文才很無奈的嘆息：怎么全是你爸，你就只記得他的好，我的好都給了白眼狼。

我笑嘻嘻的說，父愛好寫一點啊，母愛不好寫。那時候很小，從沒有注意到她失望的表情，只聽見她反復叨念著我是白眼狼。說來也奇怪，從小學開始到寫這篇文章之前，我所有的對于親情的描寫，從來都是父親，從來不曾出現她的身影。大概是小孩子從小對于父親就有種天生的崇拜感吧，我會很敏感父親對我的一舉一動，卻總是忽略掉她的付出。

我這只小白眼狼長大了，印象中那個一向健談愛笑英俊瀟灑的父親卻開始變得沉默寡言，從我離家開始，父親很少主動聯系我，除非真的是有緊急的不得了的事情找我，不然我不主動聯系他，他就不會主動聯系我。每次打電話回家接電話總是她，跟她絮絮叨叨說了好久最近的生活，突然感覺有些冷落父親，叫她把電話給他，我跟他說幾句，結果他拿到電話第一句話就是：有什么事嗎？我一時語塞，脫口而出：沒什么事啊！之后就是良久的沉默，然后他說：沒事的話我就掛了??！我每次聽見他這話就哭笑不得，因為下一秒我還沒想好說什么那頭就只剩嘟嘟的忙音了。

我有時候在想，他是不是忘了他還有一個女兒在外面上學啊？

每次要回家的時候，我都會在前一天打電話給他們，告訴他們我坐幾點的車預計幾點可以到，從學校到家里的大巴沒有直達，所以我每次都是在中途下車等著他們來接。

上車的那天手機會多出很多未接電話，有時候聽著音樂感覺手機一陣震動，不用看就知道他們又打電話過來了。之前說到父親很少給我打電話，可是在這一天他可以不厭其煩的給我打幾個電話，好像之前他沒有打過的電話都是為了攢到這一天來打的。

他們總是很擔心我一個人回家不安全，盡管我已經這么大了，每次跟他們拍著胸脯保證我很安全他們還是不放心，絮絮叨叨的交代一大堆事情，非要看著我上了車才一步一回頭的離開。你看，我這么大了，別人都說我已經是個大人，在他們眼底卻依然是小時候那個不懂事的孩子，什么都要他們操心，什么都讓他們不放心。

4

有時候我感覺自己很不懂事，心情不好的時候從來不對別人發脾氣，卻在轉身給他們打電話的時候毫不遮掩的流露出自己怨恨抱怨戾氣滿滿的一面，好像對于他們，我從來沒有什么顧忌，也很少替他們想我這樣做會不會傷害到他們。

在我的心里，他們就是那種不管我發生什么都永遠不離不棄關懷備至的人，因為我從不擔心他們離開，所以常常傷害他們肆無忌憚。

有次學校要求獲得獎學金助學金的人每人提供一份證明，要村里村委會或者居委會的蓋章，那時候并不是假期，我急吼吼的打電話給她跟她說要寫一份證明拿到村長那里蓋章，重復了幾遍，語氣也不怎么好，說完之后就把電話掛了。

晚上的時候她給我打電話，又問了一大堆問題，我很不耐煩的聽她說，回答她的問題，最后實在忍不住吼了一句：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說的這么簡單了還不懂！話說出口我就后悔了，卻硬是沒有開口說一句對不起，電話那頭的她分明愣了一下才弱弱的說：你是文化人，我沒上過幾年學，你慢慢的跟我說，我馬上就跟你弄好了。

聽見她的話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印象中好像無論我怎么發脾氣耍小性子責怪他們，他們從來不跟我計較還心心念念的要幫我把事情辦好。我們總是把自己最卑微和最好相處的一面留給了陌生人和僅有幾面之緣的沒什么交情的朋友，卻把自己滿身的刺和最不好相處的一面留給了他們。他們給我們的，永遠是最卑微的那一面。小時候我們仰望他們，總覺得他們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長大了他們仰望我們，總是用低聲下氣來迎合我們的喜怒無常。

陳奕迅的《紅玫瑰》里有句話：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被偏愛的都有恃無恐。我們每個人都是被父母偏愛的孩子，所以有恃無恐的揮霍他們對我們的愛，因為知道他們不會離開，所以常常肆無忌憚。

5

大一的時候剛來學校，每個月最討厭的一件事就是到月底了媽媽就會打電話過來跟我算這個月我花了多少錢，她每次安安靜靜的聽我說我買了什么東西，錢都用在了哪里，時不時插一句嘴，卻從來不說我花的不應該，有時候連我自己都感覺不好意思了，她也只是叮囑我，在外面不要委屈了自己，錢不夠就跟她說。

她又開始了絮絮叨叨，我安靜的聽著頭一次沒有不耐煩，腦海里想的卻是她從來沒有假期埋頭工作的場景，第一次找到兼職拿到工資的時候，我還洋洋得意的跟她說：你看，我周末幾個小時的工資就抵得上你一天的工資了。聽見她說：是啊，可是我沒有辦法啊，除了做這個我還能干什么呢？

那一刻突然感覺無比愧疚，我都這么大了，有手有腳，還總是跟他們要錢買自己喜歡的衣服包包和口紅，打著生活費的名義。她知道，但從來不說我買的不應該，錢不夠的時候還特意打錢過來，用她的話來說，我長大了，在外面要講究一點，不能像在家里那樣穿的隨意，被人瞧不起。

我為我的虛榮心找了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卻忘不了她大夏天在那個機器轟鳴的廠里工作的場景，我沉醉于大城市里燈紅酒綠的生活，回到家那個小城鎮才知道他們的不容易。他們用他們的不容易換來我們在外面揮錢如土肆意張揚的生活，我們在喜歡的東西面前毫不猶豫，他們在家里省吃儉用，或許連貴一點的菜都舍不得買。

那個小時候總是說‘等我長大了我養你們’的小孩長大之后還是靠他們養著，每次花著他們的錢也絲毫沒有自覺，好像那時無比認真的話在現在看來都只是玩笑。有時候我很糾結這個長大了是多大？是工作穩定之后拿著還不夠房租水電費的工資還要他們時不時補貼的時候，還是安定下來忙著談戀愛打扮自己永遠說著沒時間看他們的時候，亦或是結婚生子開始為了自己的孩子賺奶粉錢根本無暇顧及他們的時候？

這個長大被我們無限的延長，從蹣跚學步牙牙學語開始，然后是上學，從每天步行去學校到現在住在學校里，我們一天天長大也和他們一天天拉遠了距離，真正算起來在他們身邊的日子也不過是小學初中的那么幾年。離家之后每次趁著假期回家都感覺自己是去探親的客人，那種強烈的歸屬感卻不能讓我有種主人的自覺，我花著他們的錢過著和他們截然不同的生活，那個說過要養他們的孩子還在到現在還被他們養著。什么時候我們才能不在他們身邊以孩子自居而真正成為一個大人給他們喜歡什么就買什么的底氣？

6

考六級的時候姑媽說漏了嘴，她說我奶奶快不行了。我清楚的記得那天我正在圖書館前面那塊大草坪上背英語，微信群里的語音震動個不停，我拿出手機整個大腦一片空白，就只剩姑媽那句：你奶奶快不行了。

我抬頭望著不遠處的籃球場上人頭攢動，旁邊的乒乓球臺也圍滿了人，心里茫然的不知該怎么辦才好，那是我第一次離死亡那么近。六級考完之后我抽空回了一趟家，頭發花白的奶奶眼神呆滯的望著我，嘴里含混不清也認不出我是誰。爸爸哽咽的站在門口，眼睛里分明有淚花閃動，他看著奶奶的眼神里布滿了無奈與蒼涼。

他常常說：你奶奶苦了一輩子，你爺爺很早就去世了，她一個人把我們四個孩子拉扯大，看著我們成家立業，自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我們也給不了她更好的東西。

我的心里忽然迸發出無限的悲涼，我不想有一天我望著他們就像今天爸爸望著奶奶那樣，自己苦了一輩子還讓他們也跟著苦一輩子，明明想給他們最好的卻有心無力，只能看著他們花白的頭發流淚嘆息。我想給他們最大的底氣，不低三下四的求人辦事，不每天精打細算的生活，去商場買東西的時候不因為價格的原因猶豫不決。我想他們不要，只是因為不喜歡。

我不想有一天我牽起他們的手的時候他們已經老的不成樣子，腳步蹣跚，耄耋老矣，我還想帶他們到處走走，去看看北京天安門，去看看父親崇拜了一輩子的紅軍，去拜訪媽媽曾經一起共事卻遺失了聯系方式的那個在海南的同事，去看看這個美麗的世界，陪他們完成當年沒能實現的夢想。

我很害怕，我怕等我有能力養他們的時候他們已經不在了，我怕我永遠也長不大，永遠都只能把那句長大之后我養你的承諾當做玩笑。

我害怕他們從我的人生路過，從此咫尺是天涯。

所以我很努力的讓自己長大，早早地在外面兼職，用自己的工資養活自己，用自己的錢買喜歡的衣服包包還有口紅。有幾次過的很艱難，和室友們都借遍了的時候也不想開口跟他們要錢，她打電話過來說沒錢就跟她的說的時候，我再也不會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和她伸手要錢。我這么大了，我有手有腳，我可以養活自己。

我努力讓自己變成有能力養你們的樣子，也請你們不要那么快老去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