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國傾城

我的縱情任性鑄成了不可挽回的土木堡之變。也先兩千精兵以摧枯拉朽之勢剿滅了我大明五十萬大軍。倒在我腳下的明軍尸體堆積如山,鮮血如蜿蜒的河流四處泛濫。寸草不生的土木堡充盈著淚水、血水,灰騰騰的黃沙席卷著血淚交和的生氣,呼喚著死亡。我頹然倒在敵方的縱情高歌聲中,妖嬈紅妝的茗兒踏塵而來。

十五歲,我和茗兒初次相識。她鳳冠霞帔,紅妝素裹,風華絕代,從正門迤邐而來,紅毯為之遜色。我攜其玉手,共踏紅毯,走向太廟,祭告天下。從此她是我的皇后,而我則是她的夫君。掀開紅蓋頭那一刻,我驚詫她傾城絕世的美貌,她頷首一笑,紅燭為之傾倒。年長我兩歲的茗兒,溫柔可人,我沉醉于她的纏綿繾綣。

八年,彈指一揮間。昨日溫存已化為如今的刀光劍影。我從堂堂一國之君淪為番邦的階下囚,茗兒的裊娜纖影溫暖著我茍延殘喘。這幫曾經被先皇打得落花流水的蒙古人如今貪得無厭,瘋狂反撲,以我奇貨可居,要挾明軍。途中明軍束手無策,城池盡失。也先帶著我一路從山西大同打到京畿重地。北京城岌岌可危!

我在城下大喊:“千萬別開城門,生死是小,社稷是大。”若我死,念我悔悟,善待茗兒。囚車中,我汗顏,但愿深宮之中的茗兒不會瞧見我的狼狽相。但愿軍變中的小太監已將口諭帶進紫禁城。郕王,我的異母弟,身披鎧甲屹立墻頭,英姿勃發,壯志饑餐一掃胡虜的英雄氣概,天下順以歸心。他俯瞰城下,焦急憂慮溢于言表。身后的兵部尚書于謙調兵遣將,部署周密,鎮定自若指揮戰斗。在郕王和于謙的指揮下,守城軍士成功打退了也先的精銳部隊。在此期間,我聽到一個一直期望又不愿既成事實的消息,郕王在于謙等的輔佐下順利登基,年僅23歲的我被尊為太上皇。

郕王登基,這不也是我期望拯救大明江山于危難的緩兵之計嗎?然而我糾結痛苦,貴為皇后的茗兒該如何自處?我愧為她的夫君!也先見大明軍已有了國君,撈不到什么好處,帶著我重回草原。金碧輝煌的紫禁城,綿延繁華的中原在我眼里漸行漸遠,漸成一粒風沙迷離了我的雙眸,凝成一縷紅塵沉醉在我心底。

茗兒,善良軟弱的茗兒夾在我和新皇之間該怎樣生存?宮闈斗爭殘酷慘烈,隨時可以將她置于死地。寒月天心,我囚于瓦剌部已一年。仰望沉沉天幕,孤獨無依的茗兒遠在萬里之外的深宮苦苦支撐也已一年。塞外風沙苦寒,幕天席地而居,只能吃牛羊肉,沒有米糧和蔬菜。我心甘情愿受這些苦,為自己造孽贖罪。

七月末,大明使臣來訪。禮部右侍郎李實見我日子過的不像話,將隨身攜帶米糧奉上。經過斡旋,我在當年的中秋節輾轉萬里終于回到了紫禁城,站在琉璃碧瓦的宮門口,我仰天長嘆:八千里路云和月,已白了少年頭。只有正當青春的茗兒嫵媚紅妝,風情萬種才會令生命重綻絢爛。我淚如雨下,宮門口的舊時芍藥落紅無數。

坤羽宮是她舊時居所,早已物是人非。新皇自有新后居。果然我和茗兒在南宮相見。南宮在京城的南池子,遠離紫禁城。郕王是有心將我軟禁,據帝位不還了。秋風掃過,灰撲撲的南宮屋宇在無垠的天幕下靜如陵寢,不容置疑地埋葬了我的帝王生涯,而茗兒的青春,也將在此殉葬。灰白窗欞下屈坐著一個瘦削身影。

“茗兒?”我輕喚她乳名。她回頭,原來是一個瞎眼瘸腿,面色枯黃的中年婦人,一身舊衣,手指枯長,頭發蓬亂。我認錯人了:“失禮了!”我一揖,回望空蕩蕩的舊屋,一股腐塵味鉆心刺鼻,茗兒去了哪里?“皇上!”中年婦人哭訴道,“我是茗兒啊!”茗兒?這怎么可能?風華絕代,艷冠后宮的茗兒怎會如此?

我五雷轟頂,突如其來的震驚,使我呆若木雞。在此一年茗兒為了救我受了太多的苦。她在郕王那吃了閉門羹,唯有把希望寄托上天。她常常不吃不喝,跪在佛堂前日夜祈禱,累了就倒在蒲團上就地而睡,醒了又祈求上蒼放我回京。滴水成冰的冬天,為表誠心,她單衣薄裳在徹骨的寒夜長跪不息,身體柔弱的她很快就病倒了。即使如此,發著高燒的她仍在神靈前日夜誦經,經年的淚祭獻神靈。

為了交贖金,她變賣了所有的賞賜。如今她除了景帝錢皇后這個封號,一無所有。我撫摸著她粗糙的手指,大慟,九年前這雙手溫軟如玉,青蔥水嫩,指尖滑過,太液池水也失色,而今……我悲泣道:“都是我的錯!”“你回來就好!”茗兒還是如此寬容,“我再給菩薩磕個頭,燒柱香!”說著,晃著瘸腿起來。

紅顏如此醉,萬里江山也失色。我攬過那薄如紙片的身體,擁進懷中:“今生今世,我要好好待你”。“皇上本待茗兒恩重,何須說傻話!”茗兒泣道。成婚之夜,我倆就有約定,她呼朕為鎮兒,我喚她茗兒。而今她卻一口一口的“皇上”,這深宮之中,這普天之下,除了茗兒還有誰會再稱我“皇上”?

如今我這“皇上”是朝不保夕,生活貧困還不如一個鄉下農夫,茗兒亦跟著我繼續受苦。南宮四周侍衛把守,參天古樹砍個精光,宮門緊閉,少量的飯食從小孔中送入,紙筆等生活用品的供應也是少之又少。茗兒睜著一只善好的眼睛日夜趕做針線活,補貼用度。常常我一覺醒來,茗兒還是在昏黃的油燈下紡線織布。再一睜眼,天已大亮。

忙碌的梭子,迷離了我的雙眸,午夜夢回,扎扎的機杼聲響在耳畔。光陰如梭,這紡車上的梭子要跑幾個來回?七年,這梭子在我眼前馬不停蹄地跑了七年。七年的時光來回,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歲月沉淀了茗兒的青春紅顏,沉淀著夫妻情深。瀟瀟夜雨,我倆共剪西窗燭,過著尋常夫妻凄苦的日子。然而我是不會就此死心的。屈指算來,這已經是我給他第五貼藥了。

驀地,他身披鎧甲屹立墻頭,英姿颯爽的身影涌上心頭。平心而論,他勵精圖治,舉薦賢能,比我更適合當一國之君,他數次派遣使臣迎我還朝,比起趙構不迎徽欽二帝,弒殺北伐大將岳飛的陰狠,他對我算是仁慈寬容了。可是,這么多年,茗兒為我受的苦怎么算?我囚居南宮,忍辱偷生,還不如一只過街老鼠,這么多的苦怎么算?

消息傳來,郕王病重。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我早已暗中聯絡的幾個心腹太監領著侍衛在午夜撞開南宮大門,迎我回朝。我勢如破竹,在當夜就登上金鑾殿,接受百官的朝賀。后宮中的郕王得知此事,只說了一個“好“字,就氣絕而亡。鏟除了我生平這唯一對手,我順順利利重登大寶,而茗兒再次為后。

從此以后,我要茗兒統攝六宮,再享世間榮華,輝煌威儀,風光無限。我賞賜無數,坤羽宮一派珠光寶氣。茗兒道:“那時的日子過得如此不堪,我賣掉了鎮兒給我所有的東西,只有這同心如意結舍不得,如今我也只要這同心如意結。”我拿出成婚當日所寫的紅帖:“紅顏華發,執手三生,歲月滄桑,山河依舊。”

我說道:“這紅帖無論在塞外還是在南池,我都貼身藏好。三宮六苑,三千佳麗,都是過眼云煙。我只要你好,你好便都好。”“皇上……”茗兒淚如珍珠。“還是叫我鎮兒吧!”這“皇上”二字,誰都必須叫,唯有茗兒叫了,讓我渾身不舒服。一番盛裝打扮的茗兒,清新淡雅,如雨后新茶,濃綠清香。

大雨如注的夜晚,我佇立在坤羽宮門口,任雨水將我澆了個濕透。茗兒竟將我驅逐坤羽宮,要我臨幸其他妃嬪。我五臟俱焚,痛不欲生。我在雨中叩問蒼天:“這是為何?”

“茗兒有罪!”茗兒泣涕如雨。我沖過去捂住她的眼眸:“我知道。”經年的勞累,尤其是我被俘那一年,茗兒所受的折磨早已摧殘了她的軀體,她不能孕育我們的孩子。這事給我微微的遺憾,不過周貴妃已經給我生了太子,江山社稷已經有了繼承人,我無所謂,臨不臨幸其他妃嬪更無所謂。如果繼承這江山的是我和茗兒的孩子,只是更圓滿而已。

說起這個周貴妃,我就氣不打一處來。若從外貌上看,剛過而立之年的我,英俊瀟灑,身姿挺拔,如玉樹之臨風,和她的顧盼神飛,搖曳生姿倒是天生龍鳳,可我心里已經有了茗兒,任何女子都如塵土。她恃子而驕明里暗里給茗兒臉色看,有時竟公然頂撞。茗兒處處忍讓,她得寸進尺,這一次竟鬧到朕的面前來了。“皇上”她在我面前哭得梨花帶雨,“臣妾年輕貌美,又功于社稷,皇上這次立后,為什么還是立姓錢的那個婦人?”什么,她竟敢在我面前如此稱呼朕最心愛的女人!

可想而知,朕不在的時候,茗兒受了多大的屈辱!我隱忍不發,一字一頓道:“你說什么?”周貴妃張狂得更加肆無忌憚:“姓錢的那個老婦,瞎眼瘸腿,又老又丑,又不會生孩子,有什么資格母儀天下,有什么能耐統領后宮……”話未說完,我甩起巴掌,鮮紅的指印在周貴妃白皙的臉頰上格外觸目,我拔出墻上佩劍,指著未晃過神的周貴妃。

“以后,誰敢在朕面前提廢后二字,格殺勿論,母后也不許提!”我早風聞,這周貴妃如此氣焰囂張是因為有母后撐腰。母后從貴妃位登極皇后,周貴妃想依樣畫葫蘆。我摔下佩劍,周貴妃拾起摔落在地的金步搖顫顫而出。由此一出,難保沒有第二出。茗兒出身寒微,我幾次想給她的父親兄弟封爵,茗兒都謝絕了。百年之后,我若走在前頭……

那時朝中無人,身無兒女的茗兒,晚景該有多么凄涼!我立即找來大學士李賢立下遺囑:“百年之后,朕要與錢皇后同葬陵寢。”大明祖宗立下規矩,一帝一后同葬一穴,這就明白無誤的告訴周貴妃,即使她兒子當了皇帝,大明朝也只有一個皇太后,那就是錢氏。我又指著茗兒對太子道:“你要好好善待你母后。”

“否則……”我頓了頓,“朕死不瞑目!”聽我出此言,腳下跪了一地。我握著茗兒雙手,泣不成聲。我想我是有能耐保護茗兒的,我正當盛年,以后日子還長著。這一招,也是以防萬一。

立下遺囑后,我和茗兒過了幾年舒心日子。杏花微雨,芳草長堤,新燕雙飛,紅袖添香,有茗兒相伴的日子如流水潺潺而過。茗兒的容顏在我眼里越來越嬌美,如雨后新茶。“來,再給我烹一壺茶!”我笑。

茗兒微微頷首,皓腕低垂,嫣然一笑,茗香撲鼻,此生有茗兒這壺好茶相伴,清心矣!只遺憾,我走在了茗兒前頭。

你的紅塵如此擁擠,放不下我。

我的紅塵如此擁擠,卻只為你一人寬敞。

有一個人此去經年,讓你去尋找,讓你去等待,縱使不見,生命也很豐盈。

我總是在午夜想起你當年的笑容,那么純真,那么流離。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