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古鎮沙溪掩映在一片薄霧之中,陽光中夾著槐花的清香。他戴著遮陽帽,騎著自行車穿城而過,他要去的地方是離古鎮只有1公里的城隍廟,他在那里創建了沙溪源合作社,他每天都要往返于這條鄉間公路。這一走,他就在這條路上走了17年,每次經過四方街,他要去的地方或許都不一樣,但是17年來,他的初心只有一個,那就是讓沙溪變得越來越好。
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就是黃印武,本地人尊稱他為黃先生。黃先生是一個生活在沙溪的“外鄉人”,卻儼然活成了比本地人還地道的沙溪人。人們大老遠遇見他會道一聲“黃先生”,倒不是因為他的身上有很多閃光的頭銜,而是因為他為沙溪這個曾經閉塞的小鎮帶來了希望,村民們喜歡他、敬重他,而我則習慣稱之為“黃老師”,他并未教過我專業知識,卻以他17年的身體力行,讓我明白這一生是再也離不開沙溪了。
時間回到2001年,四方街的中間還有兩棵百年老槐樹,槐樹腳下用砂石砌了一個小花壇,遇到有節慶活動在戲臺上表演的時候,總有一群小孩子會站在花壇上興高采烈的看表演,大人們則拿了自家的長凳子一邊坐著看節目一邊嘮嗑。
也就是在這個廣場上,老槐樹見證了一場別開生面的儀式,紅地毯從古鎮路口鋪到了四方街,比肩接踵的人群了多了很多金發碧眼的外國友人,人潮沸騰得阻斷了這個只有一條馬路的小鎮交通。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這個活動對沙溪意味著什么?沙溪迎來了命運的歷史轉變——被世界性建筑遺產基金會入選了2002年值得關注的101個世界瀕危建筑遺產名錄,一夜之間沙溪突然小有名氣了。
那一年,縣領導和瑞士聯邦理工大學在四方街簽訂了修繕協約,從此由瑞士聯邦理工大學主導的“沙溪復興工程”開始拉開帷幕。黃老師就是這個時候作為瑞士方代表人來到沙溪,負責建筑保護設計、資金管理和維修施工,從此與沙溪結下了長長的緣分。
初來沙溪時,是隨處可見的破敗與落后。馬路是譚石路面,廁所是旱廁,四方街的石板路早已經殘破不全,臨街的老房子東倒西歪。在這樣一個沒有完善的基礎設施的小鎮,黃老師開始了任重道遠的修復工程。
黃老師來到沙溪第一件事情,就是用一年時間只修了一個歐陽大院的大門,他要厘清發展與保護之間的關系??稍诤芏嗳丝磥?,他實在太慢了。此時政府也在催促,甚至提議實在不行就全部翻新,這樣見效快、利益也能最大化??墒屈S老師都拒絕了,他帶領著團隊做了大量調研、一遍遍了解當地的建筑構造、風俗習慣,盡量做到每一塊磚都在它應該出現的地方,每一個建筑都最大限度的保留它原先的記憶。
其中有一個例子就是四方街砂石路面的重鋪工程,為了做好古鎮的基礎設施,修上下水,在地下鋪管道,只得把路挖開重新鋪。當時因為鋪路問題黃老師還和政府產生過一番斗爭,政府認為以前的石板過于老舊,走路硌腳,想換成新的。黃印武強烈反對:原石板在哪,就得鋪回哪。
他說“寺登街在清代以前路面是泥土,一到下雨天就非常泥濘,后來村民自己想辦法籌了一筆錢,才把這地鋪出來,所以這些石板是很有來歷的?!焙彤數厥┕り牋巿滩幌潞螅踔琳埩耸±锏念I導來出面協調。后來,在做下一次基礎設施更新時,所有人才達成了共識,保留了原石板路。
石板鋪就的過程也極為艱辛,每挖起一塊都要在上面編一個號,待基建做好后又按照原先的編號一塊塊鋪回去。一年后,路鋪好了,游客都以為路就是原先的路,不曾動過,其實這條路已經被翻修了兩次。
同樣街邊的建筑除了要遵守“修舊如舊”這個國際通行原則,黃老師認為修復還要求要與沙溪的現實條件相結合,因地制宜確定修復方法。
寺登街的戲臺在修復前,曾被村民用纖維板釘了一個簡陋的藻井。在修復戲臺時也產生了爭議,如果要修舊如舊就應該修復原狀。但黃老師認為在歷史過程中發生的變化,只要有其合理性,都值得尊重,值得把這部分歷史信息傳遞下去。最后團隊決定重新設計制作藻井,在風格上沿襲傳統,但改變傳統的滿鋪方式和結構方式。同時也留出了隱蔽安裝戲臺照明燈具的空間,為將來更好利用戲臺創造了條件。他說遺產修復,體現的是修復者誠實的心態,能讓人看到這里曾發生什么,哪些東西該延續,這便是古戲臺藻井的來歷。
2011年前后,古鎮復興工程完成。此時恰逢大麗高速快通車,大量外地經營者和游客涌入,物價、房價開始上漲。他發現沙溪出現了一個現象:他們在古鎮鋪了下水管道,做了旱廁改造,電網改造,一系列基礎建設就是想讓本地人留下來??墒请S著資本侵入,與全國眾多旅游古鎮一樣,本地人開始把房屋出租或出售,外地人來了,當地人又搬到了沒有基礎設施的地方。
黃老師開始頻頻在媒體上發聲,他想通過外面的力量,約束可能會到來的過度發展。本打算離開沙溪的黃老師,又留了下來。他說他想留下來看看沙溪未來會發展成什么樣子。他作為本地政府的顧問,與新上任的劍川縣縣長并達成一致——用“大沙溪”的規劃思路。從沙溪古鎮擴展到整個壩子,在四方街周邊的村落建書店、修復城隍廟、建博物館,與政府一起為馬坪關修好了從古鎮到山上的路,沿著黑潓江修步行棧道。
也是這個時候,工作幾年后的我遇到了職業瓶頸,我強烈地覺得我的職業使命是要與家鄉聯系在一起的。恰逢此時,黃老師在城隍廟修建的文化中心已近竣工,希望有人來做此項目。我興致勃勃地找到黃老師,從規劃說到落地恨不得馬上就能回去。可是我終是俗人,在現實的一片反對聲中,我又繼續回去上了班。而中間每次放假我都會去拜訪黃老師,他也不問,每次都很認真的聽對方把話說完,再提一個中肯的建議。說到有趣的地方,他也會笑得極為爽朗。他似一個睿智的老人,活得精彩而通透。
看過黃老師的一期采訪,當被記者問到:“你在這里一點私心都沒有嗎?”他只是晃了晃腦袋,微微笑著說:“我最大的私心是氣候,我很喜歡這里的氣候。以前,我沒那么忙的時候,喜歡搬把椅子,坐在院子里看天上的云”。
想起黃老師的簽名是:行至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正好耶詮釋了他那句話。他來沙溪后在古鎮買了一方小院,沒事的時候,他喜歡去附件爬山,偶爾叩開一家村民的門,訊問一下家中的日常,看看當地的建筑。
我總覺得這一生如果有什么要去追尋的,那黃老師一定是篤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黃老師有一個鐵桿同學叫啊甘,啊甘老師說起黃老師,講最多的一個詞就是“學霸”。
后來我才知道黃老師本科畢業時,就在人才濟濟的外交官選拔中脫穎而出,成為一名公職人員,可是未上班他就放棄了外交官的職務。
又因為成績優異,受到導師齊康的賞識,被留在本科學校東南大學任教。齊康是中國科學院院士、建筑界大家,帶著黃老師去世界各地見識了不少建筑界的國際交流活動。可黃老師在留校當建筑師、當教授的這條道路上又中途放棄了,他說:“看得見自己未來幾十年能過成什么樣子?!?/p>
他不喜歡一層不變的人生。留校4年后,他辭職了,想出去看看。
2002年,他到瑞士,進修蘇黎世聯邦理工大學的研究生,畢業時遇到“沙溪復興工程”需要一個瑞方負責人,他就留了下來。他說做這個項目一個主要的原因是:這么做對別人有好處,對他也有好處,這一留就是18年。
如果說人生是一種選擇,那么黃老師的選擇是純粹的,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取舍之間他的人生是開闊的。
他說:““沙溪特別接近中國人心中理想鄉村生活的景象?!倍@是我們要守護的家園。如今“沙溪復興工程”已做到了第6期,黃老師也由最初的瑞士方代表,轉而成為中方負責人,延續著他與沙溪的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