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sgasun
白天在古城游歷時,特意留下一段古城的老街沒進去逛。想留在新年的夜幕降臨,街燈初放,行人稀落的晚上來徜徉。
因為,同沈從文一樣,這是我生長的小城。20歲以前生活在這悠悠沱江水邊的土地上,20歲以后生活在對這片山水的印象里!而當夜色無聲地沿著街道涂抹它的顏色時,走上老街被水打濕的青石板,若隱若現的翹角屋檐,風中微微搖晃的店前各種招牌,河面上開始漫漫升騰起的白色水汽……
鳳凰的古韻,從街角、河沿、碼頭、城闕,猶如絲絲霧氣,就向你漫來了。
這樣,我也就可以走進對這片土地的印象里了。
游鳳凰,有人說最好手里帶一本沈從文的書。我覺得此人一定是深諳游鳳凰之奧秘和神韻的。我此行也就是把沈從文帶在身邊,做我們的精神向導的。
下午,我們租借的游船原本該停靠在虹橋東關門儺藝面具店下的碼頭,從那里上岸。
我一看,急忙請船工將船撐到河對岸我們住的吊腳樓下的碼頭上岸。老船工爽快地答應了。
于是,“我們的小船已停泊在兩只船旁邊,上個小石灘就是我最喜歡的吊腳樓河街了。可惜雨還不停,我也就無法上街玩玩了。但這種河街我卻能想象得出。有屠房,有油鹽店,還有婦人提起烘籠烤手,見生人上街就悄悄說話。
“……這種河街我見得太多了,它告訴我許多知識,我大部分提到水上的文章,是從河街認識人物的。我愛這種地方、這些人物。他們的生活的單純,使我永遠有點憂郁。”(沈從文:《河街想象》)
我們從沈從文過去登上河街的碼頭上來那時,沒有下雨,但是天氣很冷。走幾步就回到住宿的吊腳樓,甫一進門,主人問寒,轉身替我們搬出電熱爐烤手。
時空就這樣奇怪而和諧的交織在一起,我似乎看見沈從文自個兒提著個烘籠烤著手,一邊笑瞇瞇地看著我……
稍作休息,到時間了。
我說:“走吧”。二話沒說就帶著同伴一頭扎進我蓄謀已久的陰謀里——同沈從文一起神游古街!也許,同伴們并未感到任何異樣。
而我,從踏上第一塊青石板開始,就走回到過去時空里了,而他們也許根本沒有覺察。
三千多米長的老街,現在叫“民間工藝一條街”。寬約3、4米。形成于元明時期,現存的是清式風格。
我把心放慢,眼光搜尋著兒時留在這條街的我的身影……
從虹橋洞下穿過,那第一家商鋪,兒時是家比較大的飯館所在,里面有七八張方桌,每張桌邊放四條長凳,桌子中間有一長方形木盒,里面裝筷子。
臨街是飯館的大灶,燒柴,烈火熊熊,水汽蒸騰。油鍋里炸著油條、油香粑粑、燈盞兒、馬打滾這類小吃。開水鍋里下面、粉、米豆腐之類。
小時候上學,從奇峰寺山下的武裝部大門出來,過虹橋右轉下橋進入老街,我就會在這里花一角錢,換一塊竹片做的小牌牌,等待一碗熱騰騰米豆腐送到你面前,再把竹牌牌交給一個面善的老婆婆。
最令人嘴饞的是浮在上面的“臊子”,那是肉末做的,就像是專門勾引你肚里的饞蟲的。肉,是那個年代最令人垂涎的東西。光是彌漫在空氣里的肉味就令你鼻頭窣癢,引得腸胃大動,肚子咕咕作響。
走在老街,我身子在老街留戀徜徉,靈魂卻在另一個時空里走走停停。同伴的欣喜喊叫又時時把我拉回現實。
在東門城門口,鳳凰“潘長江”依舊站在他的飯店門口,當他的活廣告招牌。中午吃午飯時就見到過他,感覺比以前見老,瘦了,干了,臉上褶子一道一道的。
他的飯店里電視反復播放著當年央視《夢想劇場》里讓他一夜出名的“模仿秀”的錄像。
可我怎么也找不到他電視里的那種精神氣了。我總有點憂郁。
從他的飯店右邊下去,就是老東門碼頭,八十年代沈從文回家鄉時,曾在這里一坐不起,望著悠悠遠逝的沱江水,淚眼婆娑,久久不愿離去……
“三三,我因為天氣太好了些,故站在船后艙看了許久水,我心里忽然好像徹悟了一些,同時又好像從這條河中得到了許多智慧。
三三,的的確確,得到了許多智慧,不是知識。我輕輕嘆息了好些次。山頭夕陽極感動我,水底各色圓石也極感動我,我心中似乎毫無什么渣滓,透明燭照,對河水,對夕陽,對拉船人同船,皆那么愛著,十分溫暖的愛著。
三三,我看久了水,從水里的石頭得到一點平時不能得到的東西,對于人生,對于愛憎,仿佛全然與人不同了。我覺得惆悵得很,我總好像看得太深太遠,對于我自己,便成為受難者了。
三三,倘若我們這時正是兩人同在一處,你瞧我眼下濕到什么樣子!”(沈從文:《從文家書》)
五十年后,同樣已經年邁的三三(從文夫人張兆和)那天見到了從文眼下濕的樣子。在三三和家人不斷的勸導下,從文才起身回家……
城樓下,苗家剪紙大師---一位穿著苗家傳統服裝,戴著齊整漂亮銀飾的老婆婆正要收攤,嘴里說著:“冇見亮了,冇見亮了。”意思就是天黑看不見了,該收攤了。
卻被幾個藝術學校來寫生的男孩女孩團團圍住,挑這挑那,問這問那,買了老人家今天剪的好幾幅作品。嘴里還叫著老人的名姓,看來是很熟的樣子。
茵子也被老人的作品吸引,在我這個本地導游的溝通下,和老人便聊邊做生意。最后還和老人照了張靚照。
老人的女兒也不厭其煩熱情地一一回答我們的任何問題。得知她已經得到老人傳授的手藝時,我問她:“很多手藝都是傳男不傳女的,是不是剪紙只傳女不傳男啊?”她笑答是。
過后想想,我都問的什么問題啊?你見過哪位男性剪紙大師嗎?臉紅。班花和Fool則對民族手工藝大感興趣,在一家牛角制品店里,精挑慢撿,討價還價。
老人還拉過我去看她的幾幅精心之作,用鏡框裝好的,國際上得過獎的。老人可能把我看成有錢的大老板了,想我買走其中幾幅。
“婦人手上必定還戴得有鍍金戒子。多動人的圖畫!提到這些時我是很憂郁的,因為我認識他們的哀樂,看他們也依然在那里把每個日子打發下去,我不知道怎么樣總有點憂郁。……我如今不止看到這些人生活的表面,還用過去一份經驗接觸這種人的靈魂。”(沈從文:《湘行書簡》)
不能收藏老人的一兩幅作品,我心里也有些戚戚然……
不長的老街,我們卻徜徉了大約2小時。同伴們各自買到了些稱心的食品和飾品。
夜里8點多,我們走到老街的道門口,找一家飯店吃飯。
老板娘是我小時候眼中的漂亮“妹崽家”,只不過她不認識我,雖然她現在臉上有了魚尾紋,但以前的青春痕跡依然,而看她風風火火的麻利勁,就知道她是個典型的“厲辣的鳳凰妹崽家”。
生意很旺,各種新鮮的蔬菜洗干凈了,放在店面,廚師就在店門口現炒現賣,這樣就保證貨真價實。客人吃飯在店里面的房間。
但這種陣勢對于廣東過來的我的同伴,可能就有點不習慣了。于是,茵子嘴里嘮叨了句:“怎么這樣子啊?”
老板娘耳尖,聽見了,笑著回敬了一句。指著隔壁寬敞一間房說:“那這間可以不咯?都是一樣的。”說完還笑著跟她的伙計們調侃茵子剛才的那句話。
后來我才告訴同伴,說老板娘說我們看不慣她的店面,但是她一天到晚房子都不夠用,忙不過來。我告訴大伙,她是個典型的“辣妹子”。
點上大伙沒吃過的湘西特色菜,滿滿一桌,與中午吃的決不重樣。蔬菜品種之多,之新鮮,味道之鮮美,讓班花覺得不可思議。這就叫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啊。
最令他們吃上癮的倒是腌羅卜,用紅羅卜做的。他們以為那紅色是放了色素的緣故。我告訴他們絕不是,并且帶他們到店面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紅羅卜。當他們有生第一次見到皮是鮮紅鮮紅的羅卜時,總算開眼了。
吃到后來,他們建議我去跟老板說說,將老板免費送給我們的下火鍋的蔬菜換成一碟腌羅卜,跟老板一說,誰知道腌羅卜是另一家的,借老板的門面做做生意,錢要分開收的。
于是,我就又另叫了一碟腌羅卜。
這頓飯我吃的興起,談興也濃,像個“話嘮”。班花都覺得我和平常判如兩人,其實兩頓飯我都話多,因為要向“驢友”們傳授的“知識”太多。
而就在這時候,二胡少年出現了。于是,給我們這次夜游增添了該濃墨重彩的一筆。
少年走到我面前時,我沒注意到,正低頭喝酒。
少年問:“先生,點首曲聽聽吧?”帶有濃濃鳳凰口音的普通話。
我頭也沒抬,有點沒好氣的說:“不點,算了吧。”
這時,就聽到有點失望和怯生生的聲音回答說:“哦,那就算了。對不起。”
他轉身要走,茵子叫住了他,對我說:“還是聽聽吧。”
我抬起頭,才看清少年的模樣,十五六歲年齡,衣服很舊,但不是很破,頭發有些亂,讓人吃驚的是他右眼是瞎的,凹進去的。手里握一把二胡。他的伙伴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胸前掛一把葫蘆絲樂器。
吃飯的時候聽二胡?我不知道茵子什么意思。于是就想考考也可以說是難為(鳳凰話‘出難題’的意思)一下這位二胡少年。
我說:“會不會‘十面埋伏’?”
少年說:“‘十面埋伏’不是二胡曲。”我當然知道,琵琶才能十面埋伏呢。
“那‘春江花月夜’呢?”我繼續。
少年笑笑:“不會。”他的笑讓我也笑了,這其實就是我要的氣氛。
少年說:“我拉首‘二泉映月’吧。”我心里格登一下,心說:“唉,怕什么來什么。”
少年神一凝,弓一揚,那悲愴的音符一下子彌漫整個空間。
我還試圖緩和一下氣氛,說:“我說不聽吧,看,我眼淚出來了,怎么吃飯?”
茵子笑笑,說:“一會兒告訴你原因。”
我放下碗筷,凝神聽曲。“我極力想去聽明白那個曲子,卻始終聽不明白。我懂許多曲子,想起這些人的哀樂,我有點憂郁。”(沈從文:《湘行書簡》)
少年的功底不錯。在我每每認為可以結束的時候,他竟然一氣呵成將整首曲從頭拉到尾。
少年的執著和對音樂的感悟,將我對他最初的憐憫化著了感動。當最后一個音符噶然而止時。一種痛貫穿心腑。
少年收好弓,平靜一會。臉上浮出一絲歉意,說:“有幾個地方沒拉好,對不起。”
我說:“不。你拉得很好。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原諒我剛才的態度。因為二胡在我眼里是中國獨有的悲情樂器。如果你們靠它娛悅客人,可能有時不太和適宜,二胡不適合助興啊。所以我有個建議,你最好學幾首歡快點的曲子,比如‘萬馬奔騰保邊疆’之類,可能效果會好些。”
少年點頭稱是,說正在學。他的伙伴也吹了一曲。
本來想將身上的零錢給他們的。但是,這時候已經不是想施舍他們了,而是想獎勵他們的演奏。
于是,除了給每個孩子10元外,我把已經放在桌上所有的零錢也給了他們,加起來也有30元左右。
這時,老板娘也過來了,對我們說,這兩個伢崽不容易,勤奮好學,就是有點“遭業”(鳳凰話:家境貧寒,令人憐憫的意思)。今天是第一次出來,平常老板進來不讓別人打擾客人的。
茵子這時也開口說出為何留下他們的原因。
原來下午我們在回龍閣河邊玩的時候,需要從一戶人家后門穿出去,回到河街。我問路時,屋里剛好是他倆圍在一起寫著什么,我沒注意。茵子記住了他們。他們很爽快地讓我們從破爛堪塌的家里穿過。
茵子心里一直覺得過意不去,畢竟是別人家,不讓你過也可以理所當然,所以她一直心存感激。
她說,后來又看到他蹲在城門洞口拉二胡,可沒人給他們施舍。所以,剛才他倆一進門,她就認出來了。班花也一樣見到過他們。可我,卻沒有一絲印象。這些細節我竟然一點也沒有發現。
看來,一切都是緣分,是少年首先用他的寬懷贏得了他今夜用音樂與我們相識。“唯一可重現人我這種崇高美麗情感的應當是音樂。但是一個輕微的嘆息,一種目光的凝注,一點混合愛與怨的退避,或感謝與崇高的輕微接近,一種象征道德極致的樸素,一種表示驚訝的呆,音樂到此亦不完全失去了意義。”(沈從文:《水云》)
少年拿著手里得到的報酬,覺得多了點,還應該再為我們演奏點別的,我們謝過。對他說再到別處去試試,祝愿他們好運。
兩個少年滿含感激離去。身影卻一直在我眼前晃蕩,揮之不去。我今天差點讓一個少年第一次的夢想破沒。
想到這,我就愧的不行。好在我們當中有比我更注意細節的人。
和老板娘結帳時,老板娘說:“都講你們的心要算好啦!”鳳凰話里“要算”就是非常的意思。
我說:“這算哪樣(沒什么)!兩個伢崽家,第一次不容易,又拉的果子(那么)好。其實我認得到你。”
她說:“我都覺得奇怪,你怎么會講鳳凰話。看你樣子,又不太敢認,你是不是曉鳳屋大大(哥哥)?”
我笑著回答:“我是奴奴(弟弟)。”
她笑:“看。我就是講咯。你大姐和我同學,那在二中當校長的是你屋……?”
我答:“是我奴奴。”我沒對她說,她小時候在我眼里是個“厲辣的漂亮妹崽家”。
我告訴她,早就知道她飯店的生意好,所以帶朋友來。她道謝。
從飯店出來,我提議沿著老街區往新城逛。我在一家“蔡記辣味店”替每位“驢友”買了一塊湘西臘肉。總算找到盡地主之宜的機會。
“風大得很,我手腳皆冰涼了,我的心卻很暖和,但我不明白為什么原因,心里總柔軟的很。”(沈從文:《湘行書簡》)
而我明白,我心里說。對沈從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