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請國師為吾王招魂!”
院外的聲浪滔天,逼得南宮煌不得不出來露面。
弟子在前提著明燈引路,莊嚴神殿之外,當今的權臣內官烏壓壓跪了滿院。
室韋歷代為國運昌隆,這樣盛大的排場不是沒有過。然而對于他這個外來國師,倒實實在在是頭一回。
南宮煌不是別人,幾十年來風雨雕琢,早已不是昔日的輕狂少年。于是他淡淡的目光掃過眾人,最終落在了為首的王妃與國相上。
“諸位請起?王身不適,上有眾神垂恤,下有醫官照拂過,哪里就到了這個地步……”
漫不經心說著能讓所有人寬心的話,卻被一個尖銳的女聲打斷。
“國師雖然言之有理,可王已經數日水米不進,連眼睛也不睜開,實在令人擔憂。”
這聲音源自于室韋王某個地位尊貴的王妃,南宮煌不愿理她,隨口譏諷道:“王妃如此關懷陛下,此刻更該守在陛下面前衣不解帶的照料才是。要是跪我的神殿就治得了病,室韋的醫生都可以驅逐了。”
緊接著便看到王妃垂了頭咬牙切齒,南宮心里反思,還是不夠穩重啊。
他令弟子們上前扶起眾人,又勸慰了幾句。此刻夜深,大家都巴不得回家好好睡一覺 ,只是礙于為首者不敢出聲。
南宮煌只得又與國相斡旋。
“三日之后,若王再無氣色,請國師為王招魂。”
國相帶領眾人臨走前,如此對他說道。
南宮煌眉頭一挑,無奈的笑了笑,點頭:“就這么辦吧。”
消息傳進王后的寢宮是在第二天的清晨,溫慧正在書案上替久病的王料理國事。
“招魂啊……”她停了筆,抬頭看了看遠處的流云。
早年間的亂世,這位中原來的郡主還常常穿著盔甲與室韋王一同南征北戰守衛疆域,待到了和平年代,整日錦衣玉食端坐后位受人跪拜,卻只覺得無盡的空虛與荒涼。
王是在春季狩獵時被一尾妖獸所傷,或許是毒,或許是別的妖術之類。室韋最頂尖的國師說他沒有法子,王后便只能看醫官整日整日用上好的藥品吊著他的一口氣。
傍晚,王后前往神殿向國師詢問招魂一事。
“招魂如果有結果……我早就用了……”南宮煌眉頭一皺,苦笑著,又有一絲悵然,“煌學藝不精……”
“是啊……”溫慧看著他的神色,想起他的房間里掛著的那幅畫。如果真的能夠招魂,那個紫衣白發的少年,何至于許多年來只是墻上一幅沒有溫度的畫像。
“不過……盡人事,聽天命吧。”南宮煌搖了搖頭,向她許諾。
“那么,就交給你了。”溫慧點了點頭。
正事說完,兩個人突然靜默下來。
神殿里燃著室韋王御賜的珍稀香料,夜色如濃墨一般透進來。
該走了?
溫慧心里這樣想著,卻有些躊躇不定。她抬眼看著眼前的男子,長身玉立,輕袍廣袖,早年間時常亂糟糟的頭發也蓄長束了起來,眉目間還看得出當年的樣子,卻到底不一樣了。
她想起早晨梳頭時發現的那一根白發,深感時事變遷,不由得心底一聲輕嘆。
“近來可好?”始終是南宮煌先開了口。
“還好。”
“有什么需要,盡管開口!”
“我會的。”
總是這樣稀松平常的寥寥數語,其實她貴為王后,又需要他做什么呢?而那些內心真正所思所想的事情,確是永遠也不可能的去實現的。
“那……我要走了。”溫慧退后一步,鄭重說出告別的話語。
南宮煌微微點頭,送她上車,看著華麗的鳳輦消失在漆黑的長街盡頭。
記得就是她遠嫁室韋那天起,送嫁的隊伍浩浩蕩蕩從京城出發來到邊關。南宮煌在后面緊緊跟著,沒有一次望見車輦里的少女,只是純粹擔心著那個脾氣又差又愛亂打人的姑娘。等她做了王后,他也在室韋國中以法術精妙為人稱道,受封國師。算是可以光明正大的陪在她身邊了,然而這十幾年來,依然是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仰望著錦衣玉服的她。無數次的目送她坐著鳳輦離去,再無回頭的那一日。
她曾經說,即使真的嫁了,也不是被逼婚,是自己考慮之后的選擇,可她分明又不快樂。曾經那樣驕傲的人,恣意刁蠻的欺負自己,說是只要自己想得到的東西就一定要得到,也不得不屈從于命運。
溫慧初來室韋的境遇,南宮煌是看在眼里的。那些保守的政客寒酸的寵妃,表面上客客氣氣暗地里卻滿滿的敵意。也有一些博聞的官僚,不知道從哪里聽了他們的故事就惡意編排出許多流言。
而那丫頭的性子,南宮煌最清楚不過,不在她身邊幫她,自己又怎么能夠放心呢?舊時在蜀山偷讀那些禁書,里面寫道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諸句,南宮煌總偷偷扼腕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吊死一棵樹!而今自己身入此局,才總算體會。經歷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倒也覺得,這樣便好。
次日,早起的侍兒進神殿打掃,看見師父伏在案前研讀典籍,眼中盡是血絲,看來一夜未睡。
侍兒不敢驚擾,悄悄退了出去。年輕的少年心中默默驚嘆師父的專注,也欽佩于他對王的赤誠。而他并不知道,南宮煌對招魂之術的興趣持續了十數年,并不是為了王宮中那個垂死的人。而其實,究竟為何那么堅持,連那個人也未必說得清楚。為了約定,為了遺憾,為了圓滿,許多年后的今天,再回想起那短暫的時光,突然的悸動也會讓人忍不住眼眶一酸。
祭典之日,王后統率百官文武與后妃內侍諸人,為王祈福。而南宮煌也持著法器,口頌祝詞,開始了招魂。
室韋人崇尚神力,盡管不知道招魂是否有效果,也不愿意因自己的不盡力的得罪上天。
而上天似乎也在回應室韋的期待,至晚間時,王竟然睜開了眼睛,倒像是要好起來的樣子。
南宮煌聞聽此事,馬不停蹄趕往王的寢宮。那里被一團大大小小的醫官寵妃們圍著。溫慧淡漠的坐在一邊,看見他來才站起身道:“你辛苦了。”
南宮煌哭笑不得:“我也沒想到。”
室韋王摒退眾人,很鄭重的向國師道謝。南宮煌垂首應對一切都是臣子本分,回絕了所有封賞并宣布要閉關一個月。
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王很快就同意了。
這一夜他回到自己的神殿,看著年代久遠的兄長畫像,用手輕輕撫摸著,仿佛那是一具溫熱的軀體,嘗得出味道,做得出一手好飯菜,不受毒藥侵蝕……
如果有一天,這個人可以回來,那么他長久以來的堅持與忍耐是否就可以得到彌補。
“哥……”南宮煌低低嘆息,把想跟他抱怨的話放在心里。其實我一點都不希望王好起來,這樣我就可以帶她走了。
他花費一個月的時間再次嘗試為星璇招魂,然而他的期待收獲的唯有失望。
“因為王是活人,所以才會輕易的成功嘛!”
某次進宮時,溫慧隨意的笑笑安慰他,“不過,總還有機會的。”
“我想……出去走走,找找方法,順便回一趟蓬萊。”南宮煌說得索然,末了又加上一句“大概九月能夠回來。”
溫慧有些訝異,隨即點了點頭:“我有些東西想交給我爹,你順便幫我傳話吧。”
“好。”
“那……小絮?”
“有人會照顧她。”
“我記得你說過她近期修煉有成,大約能恢復成以前的樣子,真的要這個時候走嗎?”
“絮兒這邊……沒什么問題,我不在的時候,你可以常去看她。”
溫慧忽然想,如果絮兒恢復以前的模樣,那么他們……
“星璇……真的對你很重要啊。”她情不自禁的發出這樣的嘆息,而“小絮”這個稱呼,在心里千回百轉又沉入心底。她想著有一天星璇回來,絮兒也變成以前的樣子,那么他們三個人又會怎樣?
她猛然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再是他們中的一份子 不由得一陣悲哀。
而南宮煌就這樣看著她,靜靜看著她, 似乎想等她說什么,不是說別人而是說自己。
“溫慧!”
他多年沒叫這一聲,倒讓對方恍惚了一下,猛然回過神。
“你有什么要對我說的嗎?”
“對你……”溫慧敲著腦袋思考,“那么,早日回來……”
她淡淡笑了笑,眼睛里卻望不到半點笑意。
“溫慧……”南宮煌緩緩的站起來,“那我走了。”
“什么時候動身?”王后追問他。
“先去稟報陛下,應該會很快。”
這次遠行,南宮煌如同往日走的很低調,回顧室韋,平沙落雁,這塞外的景色是看慣了的,在心里起起落落也不知道是個什么滋味。
不過,你在就好。
落日西沉,溫慧在自己的寢宮取出陳年的盔甲,手指撫摸過上面的深深刻痕,久久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