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繆的《局外人》,僅7.5萬字(包含譯者評價),結構簡潔,步步遞進。易讀,但寓意深刻,發(fā)人深省。是很好的周末讀物。加繆的文字有一種抓力,讓人根本挪不開視線。在一開篇,他寫道:
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昨天,我搞不清。?
究竟是什么樣的人才能把母親的死說的如此冷靜?這似乎是一個獨特的精神世界。而這個世界,絕不會讓你失望。
故事非常簡單。說的是一個普通小職員默爾索如何平凡地生活,如何迷迷糊糊地殺了人,又在最終的審判里被判了死刑的故事。作者用他精煉的筆觸向我們展示,一場荒謬的庭審是如何把一個性格冷漠的小職員妖魔化成冷血殘酷的殺手的。
主角:很遺憾,我輩就是蓬蒿人
男主角默爾索的人設并不勵志,對親情、友情和愛情無所謂,一個人活著也沒什么。心中沒有什么大志向,甘于平庸。但優(yōu)點是,他活的很誠實,對于自己不入流的個性,他并不覺得羞恥,也從不刻意隱瞞。讓我們從以下幾個細節(jié)體會一下:
對于親情:(今天,媽媽死了。)我走出門外,太陽已經高高升起。在那些把馬朗戈與大海割開的山丘之上,天空中紅光漫漫。越過山丘吹來的風,帶來了一股咸鹽的氣味。看來這一定是個晴天。我很久沒有到鄉(xiāng)下來了。要是沒有媽媽這檔子事,能去散散步該有多愉快。
對于愛情:晚上,瑪麗來找我,問我是否愿意跟她結婚。我說結不結婚都行,如果她要,我們就結。她又問我是否愛她,我像上次那樣回答了她,說這個問題毫無意義。
對于友情:聽到他這么說,「現在,你是我真正的朋友,」這是我才受寵若驚。這句話他又重復了一遍,我回應了一聲「是的。」對我來說,做還是不做他的朋友,怎么都行,而他,看起來倒確實想攀這份交情。
對于自己:他(老板)就問我是否不大愿意改變生活,我回答說,人們永遠無法改變生活,什么樣的生活都差不多,而我在這里的生活并不使我厭煩。
默爾索是一個個性單一的人,他對于周遭的無所謂一以貫之。對朋友的暴力行為也無所謂,當朋友邀請他一同參與,他也就參與了,并且糊里糊涂地殺了人。
究竟為什么默爾索殺了人,作為讀者當然希望下文給出一個清晰的探討。然而我們沒有得到答案,劇情的轉折讓殺人這件事變得不重要的,讓事實的真相變得不重要。
庭審:把母親送進養(yǎng)老院等于在精神上弒母。
? ? ? ? ? 等等,我殺人和我墳里的媽有什么關系?
故事也因此來到了高潮,審判來臨。是怎么審的呢?
首先,法庭邀請了第一部分出現的所有人物出庭,他們從自己的觀察描述了默爾索是怎樣的人。得出的結果是,默爾索是一個把母親扔在養(yǎng)老院,常年不曾探訪,并且在死后也不愿意見最后一面的不孝子。是一個在母親葬禮的后一天就去游泳、看滑稽電影并且與女人發(fā)生關系的薄情人。還是一個對朋友的惡性不加制止甚至參與的施暴者。
控方認為,默爾索「懷著一顆殺人犯的心理埋葬了一位母親」。(請注意,這里的母親說的默爾索的親生母親,而非案件的被害人。)
問題是,控方為什么把母親的往事揪出來?因為「明天將要審判一樁最兇殘可惡的罪行,殺死親生父親的罪行……他(檢察官)認為,一個在精神心理上殺死了自己母親的人,與一個謀害了自己父親的人,都是以同樣的罪名自絕于人類社會。」
庭審到了這里,方向已經完全跑偏了,這和默爾索的殺人案有什么關系?而只有默爾索一個人意識到這樣的問題,他很著急地為自己辯護,說的語無倫次。他誠實地交代經過,說起殺人的動機,是因為「太陽起了作用」(那天很熱,默爾索因此犯迷糊),從而引起哄堂大笑。庭審匆匆結束。
默爾索很快意識到了他面臨的處境,沒有人要聽他的話。他們孜孜不倦地討論他的靈魂,指責帶有這樣靈魂的人在精神上殘害了生母,殺人也必定是故意的。而身為靈魂的擁有者本人,卻喪失了對自己的靈魂和遭遇的辯解,徹底淪為一個「局外人」。而原本不致死的無心殺人也變性為由靈魂層面判定的故意殺人,必定是死罪。默爾索絕望了,當庭長最后一次問他是否有話要說,他說,「沒有。」
我寧愿去死,也不向虛偽臣服
而故事真正讓人揪心的點在于,這場不公正的審判究竟將怎樣的一個人推向了死亡?
故事的最后,神甫頻頻造訪,希望默爾索向上帝懺悔。如果懺悔了,也許法庭會因此重新考慮他的上訴。默爾索一直拒絕,到最后,他終于爆發(fā)了:
我好像是兩手空空,一無所有,但我對自己很有把握,對我所有的一切都有把握,比他(神甫)有把握得多,對我的生命,對我即將來到的死亡,都有把握……既然有一種命運選中了我,而成千上萬的生活幸運兒都像他這位神甫一樣跟我稱兄道弟,那么他們所選擇的生活,他們所確定的命運,他們所尊奉的上帝,對我又有什么重要?
人從出生就被判了死刑,只不過我的命運讓我今天就死。你們還沒死,只是幸運而已,與你們信奉的上帝沒有半毛錢關系。我對自己很有把握,我的命運里沒有上帝,因此也絕不向你們虛偽的精神世界妥協。
默爾索極少有強烈的情緒波動。而當他嘶吼出這一段時,帶給我們的是深深的震撼:他始終忠于自己,忠于并接受自己相信的現實,無論那個現實是平凡的生活,還是死刑。即便用生的希望作為交換,他也絕不投降。他,只活在自己的世界!
寫到這里,默爾索儼然成了斗士,用自己的生命獻上了無聲的控訴。然而不要忘了,他本不必如此,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悲劇。
如果量刑合理,他有很大幾率可以繼續(xù)在牢獄里過他得過且過的生活。事實上,在最后的庭審之前,默爾索已經在監(jiān)獄呆了五個月。他沒想過自己會死,所以想方設法如磨時間,適應牢獄生活。毫不夸張地說,默爾索被扔到世界的任何一個角度都不會死,他是一個對什么都無所謂的人,除非他讓自己死。而讓這樣一個人寧愿去死,社會對他做了什么?
有一種暴力不需要拳腳相加
對作品的解讀很多,其中一點是來自意識形態(tài)的暴力。
法官,控方,律師和神甫代表了主流意識形態(tài)。他們有宗教信仰,相信以此延伸的倫理規(guī)范。他們也熟知主流輿論的走向,表面上振振有,實為屈膝逢迎。
他們的傲慢不容忤逆,揉不下一粒沙,而司法被掌握在這樣一群人手里,只不過是為意識形態(tài)所利用的殺人工具。這場發(fā)生在正兒八經的法庭的庭審,根本是一場掛羊頭賣狗肉的道德審判,是鏟除異見者的把戲。
他們企圖用死刑來宣告意識形態(tài)的勝利,他們以為死亡這一終極懲罰可以讓人屈服。他們勝利了嗎?在表面上是的,他們消滅了一個個體,而在他們引以為榮的精神層面卻沒有,他們的暴力沒有讓個體屈服,他們失敗了。
默爾索這樣一個固執(zhí)活在自己世界的人,一開始就沒有善終的希望。事實上,我們可以很清楚地從法官與默爾索第一次的交談中,感覺到了事情的走向:
……他問我是否信仰上帝。我回答說不相信,他憤怒地坐下。他反駁我說這事不可能的,所有人都信仰上帝,甚至那些背叛了上帝的人也信仰。這就是他的信念,如果他對此也持懷疑態(tài)度的話,那么他的生活也就失去意義了。
“生活失去意義”的默爾索最后死了,他到死也沒有改變自己,他為此感到幸福。他說,
為了善始善終,功德圓滿,為了不感到自己屬于另類,我期望處決我的那天,有很多人前來看熱鬧,他們都向我發(fā)出仇恨的叫喊聲。
這是文章的最后一句話。他安心做他的「局外人」。
如果局外人的結局就是被主流大眾仇恨、喊打,那么來吧!給我極端的仇視,給我致命一擊,讓我無悔的一生就此結束。永別了,虛偽的世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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