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文長
西安是中國最具魅力的文化古城,我去過多少次?每次去看了什么景致?腦海里已沒有清晰的圖像了,但是對西安南城墻,對文昌門,對三學街,對文廟,對泮池邊的亭閣,對石臺上駁落的顏色,乃至拓片撕扯宣紙的聲音總是揮之不去;因為西安碑林是一個在中華傳統(tǒng)文脈上跳動的符號。
上世紀80年代我第一次去西安的時候,在街頭詢問碑林在什么地方,許多人不知道。一位老者反問我,你是不是問文廟?我才知道西安碑林與西安文廟、魁星樓是一個地址、一個概念。按照當?shù)乩习傩照f法就是:三學街上文廟里堆了許多大石塊。西安碑林建筑體是宋元祐二年(即公元1087年),陜西漕運、理學傳承人、金石學家呂大尚為收藏唐代殘碑而興建的,后來逐步演化成文廟。宋太祖趙匡胤起初想建都長安,因遭臣僚反對而放棄,但是北宋一直把長安作為京兆府,所以其文廟建制大有皇家祭孔之氣象。照壁、牌坊、泮池、欞星門、華表、大成殿,碑亭、廊廡等應(yīng)有盡有。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因戰(zhàn)爭和自然災(zāi)害的損毀,大成殿已蕩然無存了,留下目所能及的建筑物多是明清兩代修繕而成的,這里有明秦王朱樉和清陜西巡撫畢沅的功績。然而,西安碑林的藏品,遠遠超過了建筑體的價值。
碑林里有一塊塊多棱鏡,以史為鑒,映照時代推進。《嶧山石刻》,小篆、線條圓潤,堅勁暢達,可以想見,作為統(tǒng)一中國的大秦王朝的宰相李斯,提肘之時是多么的自信,多么的豪邁,不僅完整了疆域,同時也規(guī)范了文字,而又表達“朕既到此,不可不加留銘,遺傳后世”的豪邁。《漢郃陽令曹全碑》,隸書,用筆方圓兼?zhèn)洹Mㄟ^對曹氏家族的溯源可以洞見兩漢社會演變的過程。這塊碑誰人書寫已不得而知,其字形的俊美飄逸可見當時刻石者、大漢子民是何等的安逸和閑適,只有豐年盛世、安居樂業(yè)才能有這種端莊唯美的追求。在碑林中,盛唐的內(nèi)容洋洋大觀,三塊關(guān)于宗教的碑石折射出大唐帝國對西亞、東亞乃至世界的影響。可以感受到當時的長安是完完全全的世界大都會。歐陽詢楷體法度森嚴,筆力險峻,世無所匹,這真真切切地印證了唐王朝制度完善、社會井然有序、官民氣度軒昂的情形。當然,從《明德受紀碑》 、《張化龍碑》、清刻《荒負歌》等石頭紋理中也可了解到社會基層的亂象,以及民不聊生、官逼民反的社會形態(tài),可以感受到石刻者在制作這些碑石時對社會倒退的叩問和無奈。
碑林里有一桿桿形色各異的毫穎,黑白相間,抒發(fā)書寫者的情懷。《圣教序碑》,集東晉大書法家王羲之字而成.王羲之出身貴族,因官場不順,辭官歸隱。其書法妍美流變,秾纖折衷,勢巧娟健,出乎自然。手撫王碑,一如與一位風度翩翩形態(tài)怡然的老者握手,指掌間,仙氣沁體,神情自爽。《孔子廟堂碑》,書寫者虞世南,隋官入唐,正直率真,而又能洞察世事,反映到其書法上,不僅圓融道逸,風骨中見蕭散,而且面貌秀麗,有筋有骨。手撫虞碑,自然感慨唐太宗贊虞“博學、德行、書翰、詞藻、忠直”五絕乃名符其實。《玄秘塔碑》,書寫者柳公權(quán),唐楷書四大家之一,宋人米芾評價柳公權(quán)為“深山道人,無一絲塵俗”。是的,柳公權(quán)十分注重用筆,他對荒淫的唐穆宗說:“用筆的方法全在于用心,心正則筆法自然,盡善盡美”。以筆為諫,皇帝十分汗顏。手撫柳碑,一位正直偉岸的書家自然浮現(xiàn)眼前。古人有云,字是心畫,書如其人,在碑林中徜徉處處可以感受。忠貞不渝的關(guān)羽,性格剛烈的顏真卿,兩袖清風的鄭板橋,推行新法的康有為等一大批歷史人物,在碑林中和他們相遇,石頭紋理中鐫刻出圣哲的風骨。當然,間或跳出一兩塊慈禧之流的碑文,也能向我們警示,歷史長河的曲折和多樣。
碑林里有一條條文化溪流,匯聚成奔騰不息的長河,滋養(yǎng)出一代代不同風格的文化名人。西安碑林收藏了4000多種石碑和墓誌,溯秦漢,追唐宋,延至明清,是一個集碑刻文化、書畫藝術(shù)、文廟建筑和府學教育四位一體的文化博物園。國子監(jiān)、至圣先師孔子,理學傳承關(guān)中學派等,皇帝親自書寫并注釋《孝經(jīng)》,給世人立碑。高大的石臺,震撼了多少來著;又給后來的國家管理者多少啟迪。《開成石經(jīng)》,十二部經(jīng)書六十萬字,刀刻斧鑿于碑石上,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是何等巨大的工程。通過冷漠石頭,補充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養(yǎng)份。多少科舉士人,在這沒有聲息的石塊面前,或仰天長嘯,嘆息人世多艱;或振臂高呼,慶幸自己金榜題名。許多蕓蕓眾生,在碑林中穿行,似乎走進古典的文博會,文學、書法、繪畫、雕刻各種集大成者的藝術(shù)品撲面而來:圣哲、經(jīng)卷、思辨、文辭各種獨領(lǐng)一家的精神鈣質(zhì)琳瑯滿目。去一次碑林,是一次文化的洗禮;去一次碑林,是一次性情的陶冶。
不久前我又一次去了西安碑林。從碑林西門外向東如同置身文化海洋,沿街的鋪面所經(jīng)營的全是書法、繪畫等文化用品,人涌如潮,交易頻繁。我知道不遠處即是關(guān)中書院。宋代以來,特別是明清時期關(guān)中書院和無錫的東林書院一樣十分有名。作為禮學傳承培育了一大批文化名人。書院有副對聯(lián)“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guān)心”流傳十分久遠。張載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四句話激勵一代代有識之士治國平天下。是的,文化是名族的血脈。西安碑林矗立于這樣的氛圍,一定會,也一定能夠熠熠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