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不相瞞,我對一些東西早都沒執念了。喝酒啊,碰杯啊,說些義氣之言啊,都提不起興致了。
年輕的時候還喜歡去一些livehouse里瞎混,聽那些還不出名的吉他少年,說些縹緲的故事,唱些來路與去路,仿佛流浪的就是自己。他們來自南方以南、西北偏北,又輾轉四處,在破舊的、沒有空調的現場,帶著海邊光燥熱的陽光以及大山里的憂郁潮濕,眼神發亮,嗓音難忘。
歌詞也逃不過理想和姑娘,大多是平凡的一生,但還在唱,換了城市,也換了欲望。
我也如此,在年老色衰之前,早早的碰了壁、早早的換了欲望,或者,理想。
如今,我是北京城里一個小小的打字復印社里的,一名打字員。
我,廣告學專業,在這兒主要應用的軟件就是WORD、PHOTOSHOP,很對口。
我是個沒有執念的人,來這家打字復印社已經三年了,30平米,就是我的天地。
每天給那些匆匆忙忙的人,打出他們想要的東西。不夸張的說,打出字加起來能繞地球一圈了。
這人間的話語,被定格到紙上,就沒了溫度。
我打印過“開業大吉”,也打過“揮淚大甩賣”,這世間的事啊,已不必多說。
昨天來的客戶,是一位大媽,我認得她,54路公交車暴躁的售票員,每天我都坐這趟車。
“姑娘,我說啥,你打啥”
“請講”
“講衛生,防流感,請把痰吐到車窗外”
“大媽,那萬一吐到路人腦袋上呢?”
“少廢話,打!”
第二天,在車里吐痰的人確實少了,但也沒人吐到窗外,可能擔心風太大,吐的東西會被反撲到臉上。大家仿佛都含在口中,彼此客客氣氣,說話模糊,不敢高聲,生怕痰露出嘴角。
當年,我在網上找到這份打字員的工作,三年里,從未見過老板。應聘那天,記得他在電話里的開場白:我們加個QQ吧,以后好溝通,沒事去我空間踩踩。
踩踩,這他媽的是上個年代的遺物了。老板是否停留在2009年,我也不是太關心,只要每個月工資如期到賬,就算彼此對得起了。
那天我按照電話里談的地址,找到了這家轉角處的小店,抬頭看見牌匾上寫著五個大字:
何,必,打,印,社。
“何老板,門鎖著,怎么進去?”
“鑰匙在門口垃圾桶下面,被一塊口香糖粘著。”
我一伸手,媽的,粘一手。
一切歷歷在目,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三年轉瞬即逝,我的青春如煙般散了。身邊的朋友大多有了皈依,走進婚姻的圍城里,紛紛掛起了牌子,上面寫著:幸福。
圍城里的事我不懂,但仍然明白,幸福要是招搖的說出來,大多都是不幸的意思。
我以為自己早已看透了愛的本質,別人說我在躲避,其實我就是在躲避。
直到那天,一個金色的略顯無聊的下午,一個肥胖中年男人,走進了打印社。
他大概四十歲不到,相貌守著本分,生活里可能被人叫做“老張”“老李”“老劉”之類的,肚腩突出,被腰帶捆綁著,面色低沉,惜字如金。
“打”,他說的第一句話。
然后拿出一個應該已經絕版的諾基亞手機,翻開一條短信,指著上面的文字,“5000張”。
那是怎樣的一段話啊,三年來,我心里第一次仿佛進入南極般的冷,又仿佛抵達赤道般的熱。
——尋人啟事——
親愛的薇薇,見字如面。
上次你說去托尼理發店燙頭發,就再也沒有回來。算算,已有五年之久。你在哪里?
五年里,我找過北京城里每一家理發店,問過每一個叫“托尼”的老師,他們如雨后春筍般,生生不息,而你,如美夢一樣,世間罕見,直至消失不見。
我無能為力的恨著,也想過,要是當時我們有個孩子就好了,或者也是徒勞,你還會走吧。
我是個讓人失望的男人,滿臉寫著頹敗。
這封尋人啟事,你要是看到,請聯系我,我會給你想要的生活。其他朋友,如若知曉,身邊有個女孩叫“薇薇”,美麗安靜,但腿有些問題,好吧,是殘疾。坐著輪椅,但笑容燦爛。請聯系我!
電話××××××××××
我不知道這5000張尋人啟事會不會找到薇薇,它們會被貼到胡同的墻面上、電線桿子上、天橋下面等一切有人的地方。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如果薇薇真的看到了,也不一定會撥那個熟悉的號碼。如果她已經離開這座城市里,那也還會有下個薇薇出現,你我都懂,這個中年男人所執迷的,是愛情本身,不是薇薇本人。
不論怎樣,我打算明天和他一起,加印5000張,貼滿北京城,我要讓這看似可笑的尋人啟事,暴露出一種這個時代稀缺的歌舞升平。
能讓一萬個人看到類似愛情的東西,也算圓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