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和奶奶飯后散步,看著一叢叢開著的月季,我感嘆道:“多漂亮啊!”這聽著很一般,但人是不能在欣賞時寫詩的。
我奶奶帶著笑容,顯然她想起了什么,臉轉(zhuǎn)向我說:“以前咱老家廟里有個水井,旁邊兒的月季一大叢,那才好看。”
“咱老家那兒還有廟?”
“你沒見過,早沒了,就在火車道對面的那個大隊。”她說話前嘆了口氣。
傍晚的天氣很好,我們自然繼續(xù)著話題。于是,我知道了大隊長的故事。
(一)
這是一個寧靜的下午,水井旁的一叢月季還開著。她們不擔(dān)心明天,在她們不知多少年的時光里,從未遭遇過不幸。畢竟她們生活在廟里,有道士們的照顧,有神明們的保佑,還有來打水的村民們對她們的贊美。她們知春秋更替,這關(guān)系到她們的睡去和醒來,除此之外,春秋甲子,于她們毫無干系。
外面的嘈雜聲打破了花的時刻。這里很少能出現(xiàn)這種情況。即使是孩子們來此玩耍,也不會如此喧嘩。孩子們會安靜的干些壞事,例如把草桿兒塞到廟里小像的鼻子里,然后被這些小神報復(fù),孩子們的父母就會來向他們賠禮,孩子也不敢造次了。花還兀自不解,那幾個道士都急得團團轉(zhuǎn),那個胡子最長的眼淚鼻涕一起流,嘴里還念叨著,“他們怎么敢……會遭報應(yīng)的!什么皇帝也不敢這么干啊!”
進來的是一些村民,都是男人,手里不是拿著榔頭就是帶著鐵锨。為首的是什么大隊長,他走到道士那兒,扯著嗓子喊,“你們這些守四舊的,現(xiàn)在快滾!要不就是反革命,等著被批斗!等會兒拆廟,把你們也拆了!”道士們可不像書里寫的那樣爭氣,一個個都向廟外走,那個長胡子的還在自言自語,“你們這么干,會遭報應(yīng)的……"一個黑瘦的漢子似乎聽到了,一腳踹到長胡子道士屁股上,道士一個趔趄,忙逃出去。那漢子嘴里不干凈,“雜種操的” 旁邊還有人笑話長胡子。大隊長臉上帶著和土匪一樣的笑,一榔頭砸碎了廟里最大的神像,嘴里還喊著口號,“鏟除四舊!”一群人得到了信號兒,輪起手里工具,找準(zhǔn)目標(biāo)開始勞動。有膽小的,只敢砸門框,還有人問會不會有報應(yīng)。大隊長很堅定,“信什么神仙,現(xiàn)在老子當(dāng)家!”這是大隊長從貧下中農(nóng)翻身后的信念。
水邊的月季早就零落不堪,她們不知這個春秋為何與以往不同。那些踩她們的村民里有過去夸她們漂亮的,那口打水用的水井,剛剛還有人在里面撒尿。她們看著道士逃走了,神明們在頭頂?shù)目粗迕駛儯∩駛円粋€個翹著胡子。她們睡去的最后一刻,都是滿眼的荒唐。
村民們將搭廟的石頭搬走了,回家去修整院墻用。自此,這村子就沒廟了。
天黑了。
(二)
我太姥爺家有很多書。他不是教書先生,只是識字,愛看。太姥爺有機會就淘些舊書回來,什么三俠五義,野史志怪,五行八卦,詩詞歌賦都有。我奶奶說,評書先生會的,他都會講。每天晚上,太姥爺給她講故事,第二天,她就講給她的好姐妹們聽。多好的事啊。她的好姐妹和大隊長說,“阿賢她家好多書呢”大隊長想,這不是四舊嗎?之后,一幫人到太姥爺家收了兩麻袋書走了。這是一個東奔西走養(yǎng)家男人的心頭愛啊。太姥爺終是大病了一場。奶奶如今講這些也是有恨的。她想要晚上聽爸爸講故事,她想要和朋友分享這些快樂,然而在那個荒唐的時候,這些和同是四舊的祖?zhèn)麒C子一樣,是要打碎的。
(三)
我同學(xué)的爺爺在年輕的時候是地主的兒子,自然也是地主。老人家年輕的時候長了典型的地主模樣,高還胖,臉上常帶著笑。地主像周扒皮那樣是少數(shù),石地主對手下干活兒的農(nóng)民不錯,給的錢都是能讓農(nóng)民笑的。理論上,他是剝削階級沒錯。在那個荒唐時候,石地主上過老虎凳,手指綁著繩子,給掛到房梁上。腿在批斗時候被大隊長打折了,在摘帽子前,都是一個蜷著身子的跛腳胖老頭,再也沒挺身子笑了。那些在他手底下干過的農(nóng)民都一口咬定他是個周扒皮,還朝他吐唾沫。世道啊。
(四)
大隊長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兒子后來跛了,孫子遭了車禍。女兒一個成了寡婦,無兒無女;一個生了兒子,是癡兒,生了女兒,沒上完學(xué)。
這聽著很不幸,我奶奶說是遭了報應(yīng)。大隊長拆過廟,瓷器首飾私藏了或是砸了不知多少,書也燒過,砸過富農(nóng)的腿,批斗時候,都用石頭鐵絲老虎凳。我是學(xué)科學(xué)的,但我潛意識里還是相信有神明。在無理可說的時候,在善惡不分的時候,在人迷茫不知路在何方的時候,總有科學(xué)無法解釋的冥冥之力,給人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