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訴
-1-
聽到宮人的來報,渥丹垂眸,放下手中的奏折,屏退宮人,獨(dú)自一人向東宮走去。
太子懷信近來行為異常,向來瀟灑明朗不喜拘束的少年竟待在宮中三日,閉門不出,還處理了不少政務(wù),若是平常,她該高興的,可是,作為一位母親,她卻從中嗅出了不同,懷信,該是有什么事情發(fā)生吧。
懷信的東宮向來是皇宮中最熱鬧的地方,可是這一次,即使渥丹走進(jìn)大殿,也只覺得安靜,一點(diǎn)也沒有感受到歡快的氣氛。
渥丹心中擔(dān)憂,加快步伐向書房走去,她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埋頭政事的少年,還是墨發(fā)玉冠,錦衣華服,他垂首于公務(wù)之間,似乎和平常沒有什么不同,都是一個翩翩少年郎。
“母皇。”懷信抬頭,看見門口的渥丹,明亮的眸子里閃過驚喜,他趕緊迎了上來,“兒臣拜見母皇。”
渥丹笑笑,扶起懷信,伸手撫摸著少年英俊的面龐,“東宮的宮人呢?怎么沒有見到一個。”一路走來,竟沒有見到一個宮人,實(shí)在是太過不同尋常。
“兒臣嫌他們吵,讓他們出去了。”懷信扶著渥丹往榻上走去,聞言,他神情一滯,又漫不經(jīng)心地解釋。
渥丹挑眉,“你可是最喜歡熱鬧的,還怕吵?”
見母親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的解釋,懷信沉默了,渥丹靜靜地看著他,目光溫柔,等待著他的回答。
良久,懷信抬起頭來,他迎上渥丹的目光,認(rèn)真地問道,“母皇可曾愛過人?”他的目光太過干凈,問題太過明朗,渥丹竟是不知怎么回答。
又怎么會沒有愛過人?渥丹突然想起了那位清俊的文人,他總是一襲青衫,神色冷清,即使面對她這位尊貴無雙的殿下也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樣,在他面前,她似乎只是一位尋常的官家小姐,而他才是高貴的皇家公子。
“母皇?”她的目光迷離,好似是陷入了久遠(yuǎn)的回憶,懷信揮揮手,不解地看著渥丹,“母皇,你在想什么,喊你你都沒有聽到。”
渥丹笑笑,“想起了少年時的一些事情。”她收回自己的思緒,看著懷信,調(diào)侃道,“我家懷信竟是有了心儀的女孩兒?可以告訴我是哪家女孩兒嗎?”
懷信臉一紅,他猶豫了一下,看著渥丹,有些羞澀地說道,“母皇見過的,是傅家的馨寧。”
傅家馨寧,渥丹神情一滯,“傅秉文和謝巧顏的女兒?”
懷信點(diǎn)頭。
她的確是見過馨寧的,傅家的女兒,繼承了其父傅秉文的風(fēng)骨與文采,其母謝巧顏的傾世姿容,無論是氣質(zhì)還是容顏都在這京城一眾官家小姐間十分出眾,可以得到懷信的仰慕倒是情有可原,只是,她是他的女兒,渥丹看著癡情的兒子,只覺得造化弄人。
傅家的兒女,還真都是人中龍鳳啊!
“我的確見過這女孩兒,氣質(zhì)出眾,儀態(tài)端莊,挺好的。”渥丹評價道,“怎么,看你這樣郁郁寡歡,可是她傅家馨寧不喜歡我們的太子懷信?”
懷信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他有些糾結(jié)地說道,“我也不知道,她對我總是忽冷忽熱的,我也不知道她喜歡不喜歡我。”
看來真是情根深中,渥丹無奈道,“罷了,你悶在宮中也有三日了,今日是元宵佳節(jié),不如陪我出宮走走?”
懷信點(diǎn)頭。
-2-
正是元宵佳節(jié),京城內(nèi)張燈結(jié)彩,熱鬧非凡,渥丹和懷信走在街道上,看著百姓歡喜的面龐,心中甚是喜悅。
“母親,出門走走心情很是舒暢吧?”懷信笑容滿面,他挽著渥丹的胳膊,仔細(xì)地觀察著周圍的情況,生怕有什么意外發(fā)生。
渥丹看著他英俊的側(cè)臉,恍然間似乎看到了記憶中的少年,她不由苦笑,竟因?yàn)檫@小子回憶起了多年的往事,埋在心底多年,她都以為自己忘記了,可事實(shí)是,她在自欺欺人。
耳邊懷信絮絮叨叨地介紹著四周的景象,摻雜著他的評價,渥丹仔細(xì)地聽著,雖是母子,可身在皇家,這么多年來她一心撲在政事上,陪伴兒子的時間實(shí)在太少,就那么一晃眼的功夫,兒子都長這么大了。
他的聲音突然消失了,渥丹看向懷信,只見他愣愣地看著西南的方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渥丹不禁輕笑,真是孩子心性。
只見西南方向有一身穿粉紅長裙的女子,她仰著頭,仔細(xì)地看著燈籠上的字,火紅的燈光照耀在她姣好的面容上,留下一點(diǎn)側(cè)影,朦朧而又迷人,她時而低頭思索,時而和身旁的有人低聲說上幾句,笑容溫婉而又迷人。
懷信癡癡地看著她的身影,許是他的目光太過炙熱,女子回眸一笑,瞧見懷信的那一刻,她神情明顯的一怔,很快就扭過頭,和身旁的朋友說了幾句就匆匆忙忙地離開,懷信一愣,正想追過去,突然意識到母親站在自己身邊,他回頭正好看見母親含笑的目光,他臉頰一紅,尷尬地笑笑,“母親……”
“去吧。”渥丹擺擺手,“有暗衛(wèi)保護(hù)我,你放心吧。”
“可是……”
“再可是,你的心上人可就不見了。”渥丹調(diào)侃,她指著馨寧離開的方向,示意他趕緊追上去。
懷信猶豫了一下,還是追了上去。
看著他的身影逐漸消逝在視線里,渥丹臉上的笑容逐漸隱去,元宵夜的京城甚是熱鬧,百姓的臉上掛滿了笑容,他們歡快地走在街道上,慶祝佳節(jié)。
走在他們之間,渥丹卻只覺得孤寂,燈火闌珊間,她似乎看到了那個清俊的身影……
還是青春少女的渥丹穿梭在人群之間,興致高昂地看著街道兩旁的燈籠,人潮擁擠,一心撲在字謎上的她一不小心絆到了一個支架,重心不穩(wěn),眼看著就要摔在地上,一雙手扶了過來,她站穩(wěn)之后抬頭,一張清雅的面容映入眼簾,是他,那個在朝堂之上侃侃而談,贏得滿朝贊譽(yù)的傅秉文,也是父皇要她拉攏的對象。
“小姐,慢一點(diǎn)。”他溫和地說道。
“傅家秉文。”渥丹笑著說道,“幸會幸會。”
他顯然也是認(rèn)出了渥丹,正要行禮,卻被渥丹打斷,渥丹踮起腳拍拍他的肩膀,“相請不如巧遇,既然遇見了,傅秉文,不如陪我逛逛,我難得出來,對外面還不熟悉。”
傅秉文有些遲疑,他抬眼望向不遠(yuǎn)處的燈樓,也許是顧及渥丹的身份,點(diǎn)點(diǎn)頭,“好。”
突然被人撞了一下,渥丹回神,身旁的少年趕緊行禮致歉,“對不起對不起,小生不小心撞到了夫人,還望夫人原諒。”
夫人,渥丹一怔,才意識到自己早已不是青春少女,她低聲嘆了一口氣,搖搖頭,“無妨。”
繼續(xù)向前走去,渥丹看著身邊走過的少女,只覺得歲月不饒人,這一晃,都二十年過去了,她早已不再年輕,即使再好的保養(yǎng),眼角的皺紋也都不能忽視。
她是如何喜歡上傅秉文的呢?倒不是一見鐘情,當(dāng)初那個少年縱使再過耀眼,她也不會那么膚淺的喜歡上他。
縱使她是女子,但在一個重血脈的國家內(nèi),皇后嫡女的身份也注定讓她擁有不凡的一生,雖是女子卻也是王位繼承人之一,她的所謂的兄弟姐妹們視她如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處之而后快。
渥丹自請前往邊疆,保家衛(wèi)國,皇帝允。
此去離皇城數(shù)萬里,應(yīng)該再也牽扯不到皇位之爭了吧,渥丹在離開京城的那一刻是安然的,她早已厭惡了因爭權(quán)奪利而變得烏煙瘴氣的皇室,塞外雖是苦寒,但卻簡單干凈,她向往已久。
千萬里的路程,她以為會是一個人走過,卻未曾想過會有一人相伴,他還是一襲青衫,牽一匹馬,站在城門前,目光溫和地望著她。
“一起?”
“一起。”
塞外苦寒,但有他相伴,只覺得歲月溫柔。
雖遠(yuǎn)離京城,但權(quán)力斗爭卻未遠(yuǎn)去,她的哥哥竟伙同敵國,只為真正地摘去她王位繼承人的身份,兵戈,鐵馬,雷鳴,戰(zhàn)鼓,鮮血充斥了她的生活,戰(zhàn)場上奮力廝殺的她終于堅定了信念,退一步只會讓敵人得寸進(jìn)尺,唯有進(jìn)一步才是海闊天空。
憑借皇后嫡女的出身,母親的家族,傲人的戰(zhàn)功,以及心腹的扶持,渥丹終于登上帝位,問鼎天下。
權(quán)力之爭的途中,雖不比戰(zhàn)場盡是刀光劍影,但也是鮮血鋪就的輝煌,幸好這路上有他相伴,在她自己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情跟早已深種。
-3-
渥丹隨著人流緩慢地走著,不知覺間竟來到了燈樓,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燈樓上攜手站著的懷信和馨寧,她嘴角輕揚(yáng),挪開視線繼續(xù)往前走去。
郎才女貌,如他們一般,渥丹苦笑,有些恍惚,似是看到了多年前的他們。
他們攜手站在渥丹面前,男的俊朗,女的嬌俏,一向冷清的傅秉文笑意直達(dá)眼底,渥丹看著他們,只覺苦澀。
“請陛下賜婚。”傅秉文躬身行禮。
渥丹沒有同意,也沒有反對,她揮退傅秉文,只留下謝巧顏,他離開時溫柔的目光,安撫的眼神,早就注定了她的失敗。
不愧是他傾心的人,謝巧顏站在渥丹身前,一身宮裝,典雅大方,聽她講述著他與她的相識相知相愛的故事,渥丹才發(fā)現(xiàn),自一開始她就錯過了。
傅秉文和謝巧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那日元宵佳節(jié)早已相約一起看燈,雖她的出現(xiàn)讓他晚了一點(diǎn),但還是沒有錯過,日后陪她去邊疆,扶持她登上帝位,只因是父皇的授意,家族的許可,當(dāng)所有的真相呈現(xiàn)在眼前,渥丹卻笑了,她下旨賜婚,親手將他送到另一個女子手中,成全他們幸福的一生。
此后,她端坐帝位,他站在隊(duì)首,只是九層樓梯的距離,卻好似天涯海角。
他們成親的那一日,渥丹將自己嫁了,圣旨在穆府宣讀,這個扶持她登上帝位的家族,這個父皇為她挑選的皇夫,渥丹不再抵抗。
已至深夜,渥丹收回思緒,向皇宮走去,外面的世界再精彩,她終是要回到那個地方,繼續(xù)承擔(dān)屬于她的責(zé)任。
次日一早,早朝結(jié)束后,懷信匆忙地跑到御書房,他跪在地上請旨,“請母皇為兒臣與傅家馨寧賜婚。”
看著春風(fēng)滿面的懷信,渥丹發(fā)自內(nèi)心的高興,她調(diào)侃道,“怎么,傅家馨寧同意了?”
“嗯。”懷信點(diǎn)頭,他目光中盡是欣喜。
渥丹點(diǎn)頭,下旨賜婚,自此,太子懷信,太子妃傅馨寧。
典禮很快開始,寶殿上并肩站立的身影讓她想起了她的婚禮。
那場婚禮聲勢浩大,她一身鳳冠霞帔,在文武百官的見證下嫁給了穆清,她的皇夫,即將陪伴她一生的男人。
她無數(shù)次設(shè)想過她的婚禮,她想過掀開蓋頭的那一刻她該如何微笑,她想過她要為他生好多好多孩子,讓他們相親相愛,可是,卻從沒想過,他成了別人的夫,她成了別人的妻。
他們成親的時候,他依舊站在文武百官的隊(duì)列里,見證了她的婚禮。
婚禮還在繼續(xù),身旁的穆清低聲道,“懷信今天很高興。”
這是她的夫,“能和心愛的人成親,他當(dāng)然高興。”渥丹的聲音很是感慨,她羨慕地看著正在行禮的少年夫妻。
“渥丹后悔與我成親嗎?”第一次他喚了她的名字,不再以陛下相稱。
“不后悔。”迎著他溫柔的目光,渥丹輕聲道,既然不能嫁給他,那么這一生是誰的妻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穆清也不后悔稱為渥丹的夫。”穆清看著站在自己身邊的女帝,笑容溫和,目光溫柔。
縱然一生的光輝都被身旁的女子掩蓋,但他不悔成為她的夫,與她相伴一生,攜手終老,元宵佳節(jié)的那一眼,早已困住了他的一生,他甘愿畫地為牢,許她一世溫暖。
渥丹笑了,不復(fù)年輕的面容因歲月的沉淀散發(fā)出不一樣的光芒,她抬頭看向文武百官,他依舊站在隊(duì)首,雖蒼老但風(fēng)華不減,可是這一刻,她突然釋懷了,身旁的男子雖沒有他出色,也是世間數(shù)一數(shù)二的男兒,渥丹朝穆清一笑,輕聲道,“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穆清微笑,握緊渥丹的手。
江山依舊,春風(fēng)不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