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出生起至今二十載,享盡人間富貴,高床軟枕,珍饈佳肴,車馬風(fēng)流。世人常道我紈绔蠹蟲,不知惜福。但如果他們也體會過這種什么從出生起就沒有渴望過什么的感覺,就不會說我不知惜福了。顯貴之家的獨子,自然是萬千的疼愛,可他們給了我所有,在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時候他們就已經(jīng)為我準(zhǔn)備好了最好的東西,所以我活了二十年,從來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過什么。不過成日過著富貴公子該過的日子,無憂,亦無趣。
? 直到那日我遇見我娘子,自然,那時,她還不是我娘子。春景最好的三月,我只帶著隨侍小玉去游西郊的小玉山。小玉的名字就是我這么取來的。小玉還是個半大孩子,見了山腳花紅柳綠的一片繁華就迷了眼,我懶得喊他,徑自穿過人群踏上小徑上山。徒步到了半山腰,不知怎的日光漸暗,淅淅瀝瀝下起雨來,我加快步子趕至于山腰處的一方小亭。空無一人。雨一時不停,我索性去了淋濕的外袍鋪在地上坐了上去,雨聲纏綿,我困意漸涌,便倚著柱子成全一夢。不知何時雨停了,我睜眼時發(fā)覺山霧已經(jīng)彌漫開來,連眼前也是霧氣繚繞,我揮袖輕輕蕩開薄霧,一抬眼才發(fā)覺亭子里還站了一個人。那是個背對著我的姑娘,寬袖長裙,她的裙子是玉蘭花初開那樣明凈的顏色,水色披肩像霧一樣籠在她肩上,墨色的長發(fā)散在肩頭。那一眼間我差點以為見了山中精怪。只是那背影憑空一股蕭瑟之氣,毫無那些志怪小說中精怪應(yīng)有的魅態(tài)。然后她轉(zhuǎn)過頭來。我無法描述她的模樣,只在我對上她的雙眼,無風(fēng)無波的一雙眼的一瞬間,我聽見自己的心說,娶她。我要娶她。我一定要娶她。在霧中一切都不像真實般,她神色冷然的望著我,似乎我是一個不速之客,而我的眼里在那一刻大抵只剩顛倒的神魂。我在她眼里看見我自己,然后為她失了魂魄。霧中這天地間只有我和我初次見面粉黛未施衣衫盡濕的娘子。娘子,我就是你的不速之客,不論你是何許人,今生,你必然是我的娘子。
?從小玉山一回到家,我娘和奶奶看到我渾身濕透,卻神采奕奕的樣子,都吃了一驚,我顧不上安撫她們,我下了山張口的第一句話就是:娘,我要娶她! 娘和奶奶都嚇壞了,她們心疼又著急的摸著我的額頭,滿臉不知所措:兒啊,你這是怎么了?莫非叫什么東西迷了? ?我從來沒有像這樣急切過,我語無倫次,只能一遍遍重復(fù),我要娶她,我要她做我的娘子,我要她。“那你倒是說說是哪家姑娘啊?” 娘雖然怕我在外面遭人迷惑,但我一直不肯成家她也是著急的,于是才有此問。 我卻楞楞的答不上來,“我,我還不知道她姓甚名誰,但我今日初見她就知她便是我娘子。” “這...可你這連那姑娘是誰都不知道,別的暫且不論,為娘又去哪替你尋她?” 娘親愁眉不展,我也一下子傻了。“也罷,你快先去洗個熱水澡除除濕氣,再來想辦了法。”我只得應(yīng)了。
?當(dāng)夜不能入睡,閉著眼卻全是她的樣子,那張不施脂粉神色泠泠的面容,但鬢發(fā)盡濕,墨色散發(fā)落在眼角,卻襯出一股子稍顯凌厲的明艷。她的眉毛細(xì)長,黛色彎眉如江南溫和起伏的遠(yuǎn)山。她的唇色很淡,卻有嫵媚唇珠。她可能沒有那么美,卻令我不要其她絕色,只想著她。一個女子身上有那樣如魏晉名士般的風(fēng)度,本就是脫俗之人,不該與世俗顏色比較。一夜近乎無眠,天快亮?xí)r我不知想了多少遍她的樣子,可忽然發(fā)覺我還無處尋她,不由惶急。惴惴不安著尋思該如何去茫茫人海中尋她,突然記起那日見她佩戴的荷包,是蘇地特有的針線手藝,這么一記起,便也憶起了她所穿衣料,應(yīng)當(dāng)也是蘇地特有的織錦,且價值不俗。如此料想來,她八成是蘇地名門望族的女兒,我估摸著她應(yīng)當(dāng)是隨家人來此踏青出游或訪親友,在小玉山游玩卻不知怎的一人落了單,恰好被我遇見。一想通這層,我急急忙忙更了衣去找母親。天光剛亮,母親惦念著我才早早起身,我闖過去時母親還在梳妝。我顧不得等候,只一股腦將自己的猜想說了,央母親替我打聽。母親扶了扶發(fā)髻上的翡翠簪子,嘆了口氣道:看來這回你是非要不可了。我從未見過你為一件事物如此亟不可待,誠惶誠恐的,也罷,我自然替你找到,只是這姻緣能不能成,屆時還需再看。我顧不得其它,一心只想趕快找到她,一疊聲謝了母親后又跑回去更衣,我無法停止,我要親自去尋她。更衣時才發(fā)覺自己方才竟連褻襪都不及穿上。
?幾方周折,多方央了人去打聽,總算是找到了她。與我原本所想所差無幾,果然是蘇地名門的小姐,姓蘇,最近隨了家長到她姨母家做客,說來也巧,她那姨母李氏恰好與我母親相識。不過也不能不巧的,一方之地的大富之家的太太大多是相識的。沒料想的是她年歲竟比我大上兩歲,卻沒有許人。我得知后只有慶幸的,還好,還好。而母親面上卻顯出憂色,我知道她在擔(dān)心什么,二十有幾的女子還未婚配,實在是罕有所聞的。母親蹙著眉問那來報信的婆子:“可曾聽說這小姐為何至今仍未婚配?”那婆子頗有些眼色,忙回到:“太太放心,那蘇家小姐品行樣貌學(xué)識樣樣都是極出挑的。只是她母親只得她這一個孩子,她父親又與她母親極恩愛,一直不肯納妾,至前些年才拗不過家里人說項,納了房妾,才添的一子。因此這蘇家小姐自小是被當(dāng)成半子養(yǎng)大的,讀書識字,頗有些學(xué)問 ,她家在當(dāng)?shù)赜质敲T,這蘇小姐也就頗有自己的見解,自她及笄,上門說媒的人踏破了門檻,她自己不肯點頭,她家里又極是寵愛,斷不肯為難了她去。只因此,拖到如今也無婚配。”母親頜首,“只是此事還需...”
“母親,兒子是非她不娶的。”我定定望著母親,打斷了她的話。母親哀哀嘆了口氣:“也罷,你這孩子是叫我寵壞的。一開口要的,從來不許得不到。就應(yīng)了你吧。”我知道是為難了母親,可實在顧不上那許多,只真心誠意向她磕了個頭。那婆子在一邊笑吟吟道:“依老身拙見,這公子非娶那小姐不可,那小姐又至今不肯嫁他人,倒像是天定的姻緣了。”母親也笑了一笑:“卻還怕人家不肯允,怎知就是不嫁他人專來嫁他了。”我卻只淡淡一笑,我認(rèn)定了她是我娘子,她一定是。
?母親打點了李氏那邊,面見了蘇母,委婉的透了個意思,那蘇母本就為女兒的終身大事心煩不止,此番自然樂的成全,卻也有所憂愁。李氏與我母親幾次商談后,坦言道:“我那侄女,我是再沒見過比她心性高的女子了。前些年她回了所有上門提親的名門公子,不乏品行端莊樣貌姣好的,她母親一再追問她是要什么樣的人才可心,她卻只道要合眼合心的,此番與她說了令公子的心意,她只托我給令公子帶句話,我實在不知如何是好。”母親問道:“這,是什么話?”李氏拿出了一方素帕,交由我母親:“這,我雖知與禮不合,那孩子卻也是我的心頭肉,實在不肯傷了她心。再者,我也真心想他們能成了一樁姻緣。”我母親應(yīng)承了幾句,回來把帕子給我,不冷不淡說了句:“果然目中無人。”
?我卻顧不得了,那是方再簡單不過的素帕,上面行書淋漓寫了幾行字:“君若解語當(dāng)識它:霧中自有可求處,云深才能見行跡。”我見之狂喜。我暗自出門趕去了小玉山,站在了那涼亭里,我倒開始暗怪自己魯莽,她的意思是讓我來此處見她,但并未言明時間。可就算她一日不來,三日不來,我也是要等到她赴約為止。
?我來的時候時值正午,這天也未下雨,自然是沒起霧的。我一直憂心忡忡的等到了傍晚,山風(fēng)陰涼,卻漸漸起了薄霧。我見了那霧色終于精神一振,仿佛她就藏跡于霧色之中。我一直望著山下的方向不敢錯眼,但那霧籠在眼前叫我看不清遠(yuǎn)處。只是終于聽得一點玉石相碰的聲音,爾后見到了若隱若現(xiàn)的一抹煙青色,那青色極朦朧,直到行到了我眼前我才得以看清,她也就這么站在了我面前。我一時為之呼吸的有些埂塞,卻好像二十年才真正呼吸了這么一回,在我的呼吸里,有山的氣息,有草木的氣息,有云霧的氣息,還有,她的氣息。好像身體里什么東西隨著繚繞的云霧一起騰空而起,直上扶搖。在我二十年的浪子生涯里,我從未被什么束縛,我不缺錢財,不求名利,不在意世俗枷鎖,有什么能束縛我呢?可我從未像這一刻這樣真正感受到自由。真正的自由,不只是無拘束,還是這天地間無可求。她就在我眼前,我還有什么可求的呢?
?她今天穿著煙青色的長裙,涫起的發(fā)髻上斜插了一枝沒有任何雕飾白玉釵,腰間墜著兩枚玉環(huán),一青一白,我聽到泠泠的玉石聲音就是它們相撞發(fā)出的。我就這么看著她,只能歡喜的說出一句:“你來了。”她望著我,神色一如初見那樣泠然:“若我不來呢?” “不,你會來的,霧里自有可求處,我來了,你怎么會不來?” 我顛三倒四,自己都不確定自己話里含義。她卻只微微一頜首:“那我如今來了,你要說什么?” ?我定定望著她的眼睛:“世人皆言我為紈绔,你可愿做我的娘子?”說出這句在心底呼喊了無數(shù)遍,百轉(zhuǎn)千回要吐氣而出的話時,我眼眶濕潤,不知是不是霧浸了我的眼。她眼里風(fēng)波不起:“你既為紈绔,我為何要嫁你?” 我溫柔的望著她,望著我的妻:“對你道這句話,前半句是我生平,后半句是我夙愿。我是膏梁子弟,你是名門千金,我是所求只此,你是別無可求。今生,你合該是我的娘子的。”
她什么也沒有回答,我也就什么也沒有再說,我們并肩站在小亭中看著薄薄的日光一點點消散在霧中,直至最后一抹暖色被吞沒,我們相顧無言,她回頭望我一眼,然后像來時一樣走進(jìn)了霧中,煙青色的衣裙很快不可見。我看著她,看著霧,恍然一覺,才發(fā)現(xiàn)天色昏黑,而山下依稀可見的點點燈火,我跌跌撞撞走下山去,已是萬籟俱寂。
?次日我正在書房當(dāng)軒畫桃花,小玉急急忙忙沖進(jìn)來,口里喊到:“允了,公子!允了!”我一筆勾出一朵桃花:“允什么了?” “公子!是蘇家小姐啊!人家答應(yīng)嫁給你了!” 我一把狠狠攥住筆桿,心下狂喜,一時不知作何反應(yīng),就這么看著小玉,這孩子跑到滿臉脹紅還是笑容可掬的樣子。“哎呀!少爺,畫!” 小玉一聲驚呼,我低頭一看,墨水已經(jīng)連連滴到紙上,卻哪還顧得上什么畫,只將筆一擲,仰天笑著出門去了。一時間真是天地可親,這花樣人世忽然顯現(xiàn)出它的好了,大街上熱熱鬧鬧的,我笑看了一會喧囂,卻不知該去哪好。我想去見她,但那些夫人們是斷不可能讓我如愿的。我只好隨處走了一圈,連自己看到了什么都不甚明了,就又轉(zhuǎn)回府去。一回府,才發(fā)覺母親同家里女眷已經(jīng)著手商量娶親的事宜,我更摻不進(jìn)去,只好又退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