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來臨之前,照例是一段漫長的雨季。雨水時而狂暴肆虐,時而細碎綿長,仿佛季節里伸出一雙濕漉漉的手,期期艾艾地努力推開炎熱的大門。每年的父親節,幾乎總是在風雨交加中度過的。這是不是喻示著,一個男人,當他得到了父親這個稱號,今后就注定要面臨更多風雨剝蝕的日子,直至抵達人生的彼岸?
兩年前,父親離去,在父親節后的第九天。送別他的那個早上,天空陰云低垂,接著下起了雨。密集如豆的雨點,伴隨著山野狂風,如奏響一曲復雜難言的樂章,陪他走完了88年人生中的最后一段。父親是一個普通的農民,與他同時代的大多數人一樣,他所經歷的日子,可以用平淡無奇,甚至低微如草芥來形容。但在他離去之后的兩年里,以往日子里的點點滴滴,并未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淡去,反而像密封在陶罐里的陳年烈酒,味道越來越濃烈,記憶越來越清晰。從記事起,父親給我的印象就是仿佛有用不盡的力氣。身高一米六多一點,體重一百來斤,瘦瘦小小的一個人,卻是有名的挑擔能手。據說,年輕的時候,父親能挑起三百多斤的擔子,和同村人比挑擔,是他們那時候最大的樂趣,而身材矮小的父親,往往能贏過比他高而壯的人。我雖然無緣見識父親年輕時與人比拼的那種豪氣,但后來發生的一件事,卻證明父親所言非虛。
12歲那年,我讀五年級,在鄉里的小學住校。有一天,老師在班上宣布,學校柴火快用完了,要每個學生自己帶柴火去蒸飯。從村里去學校,要走10余里陡峭的石階路,母親擔心瘦弱的我沒力氣,拿了小小的一捆柴給我背上。星期一,老師在全校師生面前點名批評,說我只背了8斤柴火,換成大米還不夠自己吃一個星期,更何況是柴火。我委屈得當場哭了出來,下午放學后偷偷跑回了家。了解事情原委后,父親并沒有責怪老師,只是安慰我說,柴火的事情簡單。第二天一早,父親送我去學校。再過一天,父親叫上兩個哥哥,一起到深山去砍柴。當他們把七、八百斤柴火背到學校的時候,所有人都震驚了!
那時家庭生活拮據,一家八口人,四、五畝地,全靠父親一個人用肩挑背扛維持下來。父親不但要照顧老人和孩子,就連弟弟,也是由他帶大的。爺爺去世的時候,父親28歲,叔叔8歲。父親和母親不但把叔叔撫養長大成人,還一直供他上了大學。那年頭,農村出個大學生不容易,而叔叔的學費,大都來自于父親幫人家挑擔、砍柴賺來的。父親挑擔供弟弟上大學的事跡,一直被傳為美談,至今,老家那一帶的人仍然會常常說起。
不怕苦,不怕累,一直是讓父親覺得驕傲的事情。也是,在那個貧瘠的年代,在封閉的小山村,一個男人,除了不斷地上山下地養活家人,還能有什么值得炫耀的東西呢?
父親沒念過什么書,特別想后輩都能憑讀書走出大山。其實,后來想想,父親的這種感覺,我應該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的。小時候,我曾經在家里找出一堆發黃的記賬薄,那是父親當大隊會計留下來的。記賬薄上的字跡工整、筆劃有力,完全不像是只斷斷續續念過一年半載私塾的人寫的。父親曾經跟我說,他與我們村小的校長當年是同學,兩個人成績差不多,只是自己家里太窮,沒條件繼續念書,早早就下地干活了。所以,父親經常以自己的方式,千方百計來勸導我們要努力讀書。炎熱的夏天,他從地里干活回來,經常會故意先不去洗臉,而是拿著一條毛巾,大汗淋漓地來到我的面前,一邊擦汗,一邊問我:“種田辛苦不辛苦?”我說:“嗯!”他再問:“那你要不要努力讀書”……在我和我的侄子、外甥甚至同村的小孩面前,父親還經常會挽起袖子,使勁握緊拳頭,問我們:“看到了什么?”我們仔細看,瘦瘦的手臂上除了青筋暴漲,別的什么都沒有,于是搖搖頭說:“沒看到什么。”父親解釋說:“你看,我手掌攤開的時候,手臂一點力氣也沒有;但是我握緊拳頭,馬上就變得有力氣了。你們讀書也一樣,一定要用力,不怕苦,才能考得了好成績……”可惜,父親繞一個大彎煞費苦心的勸說,常常被我們當成了耳邊風,吹一吹就走了,幾乎沒往心里去。父親起早摸黑地干活,酒成為了他勞累之后的最大安慰。家里有一套執耳瓷杯,白底、彩釉,杯身印著鮮艷的龍鳳圖案,是父親到景德鎮幫工的時候帶回來的。“龍鳳杯”的執耳全都斷了,父親以處理價買下來,當成寶貝似的,經常拿出來擦洗,整整齊齊地碼放在八仙桌的抽屜里。每天晚上干完活回家,父親就讓母親用錫壺燙好黃酒,拿出抽屜里的瓷杯,倒滿一杯,慢悠悠地喝著,很享受的樣子。父親經常說,干活干累了,喝兩杯酒,睡一覺,第二天又渾身是力氣了。
我畢業參加工作以后,也許父親認為我成年了,每一次回到家里,他總是吩咐母親燙一壺黃酒,或者拿出哥哥姐姐買回家的三兩半、五加皮——他認為最補的酒,拿出“龍鳳杯”,滿滿地倒上,要我陪他喝一杯。后來幾年,我回到家里,與父母能交流的話題越來越少,仔細想想,在昏暗燈下與父親對飲的鏡頭,竟成為了最深刻的記憶。
父親是那么倔強,無論怎么勸說,也不肯離開老家那個小村子,到八十歲還不肯放下手中的鋤頭。看到村里成片成片的田地撂荒,他經常會念念叨叨,說這么不珍惜田地,總有一天會吃苦頭的;看到村里有老人整天坐在門前曬太陽,他還會暗暗罵人家懶漢。然而,心再怎么倔強,也無法抵擋身體的老去。84歲那年,已經多次出狀況的父親,開春后仍不顧家人反對,偷偷摸摸托村里人買了一斤稻種,準備再繼續耕種一年。然而,一次嚴重的摔傷,終于讓他再也無力堅持。我開車回老家去接他們,母親在邊上默默整理物品,父親在房間里抖抖索索不知道在找什么,突然之間,他莫名其妙就發起了大火,責怪母親平時東西亂扔,他記錄電話號碼的本子不見了。我不知該如何勸導他,只能默默地跑出了房間。我知道,一個一輩子跟土地打交道的老農,在84歲的時候,突然要拋下這這片熟悉的土地和這幢他親手蓋起來的泥房,內心無論怎么樣都不是滋味。
離開土地的父親,就像秋后的野草,迅速枯萎頹敗,連細雨微風也無力抵擋。最后幾年,父親經常出狀況,前列腺動過手術,心臟不好住過院,還平白無故摔倒過無數次,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了。曾經令父親引以為豪的滿身力氣,也跟隨著歲月的沙漏,點點滴滴流逝。
父親動手術之后,我接父母親過來在家住了一段日子。因為醫生對父親下了“禁酒令”,我再也不敢跟他喝酒,還不住勸他不要喝酒,要注意保養身體。一個晚上,我開了一瓶紅酒,自斟自飲,全然沒有注意到邊上父親的表情。第二天,母親跟我說:“你爸昨天看到你喝酒,他也很想喝,想問問你,喝點王老吉有沒有關系?”那一刻,我心里無比慚愧,曾經大山一樣的父親,讓我們依靠了數十年,現在竟像幼兒一般小心而無助。我責怪自己的粗心大意,只顧得自己享受,卻忘記了父親的感受。兩年前的夏天,幾經反復的父親,終于沒能逃過時間之手。臨終前夜,躺在病床上數日未進食的父親,突然用含糊不清的口齒說,想喝酒,想吃大大的芝麻餅。我急忙開車去超市買了啤酒和餅干,將餅干捏碎化在開水里,用調羹輪流著喂他喝啤酒和化了餅干的開水。喝了幾口,意識模糊的父親,竟然稱贊說,味道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