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說,那個DVD機太老了,找不到相應的零件更換。
我很難過,難過全世界遺忘了它,只有我還在喋喋不休地擦拭它、整理好、打包封存于紙箱里,期待以后時光里的契機,再次聆聽它播放出輕質悅耳的旋律。
1.
第一份工作頭一個月,公司發了一千元的工資。我走進一家常去的音響店,用九百元買了一臺先前試聽了多遍的CD機,剩下的一百元拿了兩張碟片。過了兩個月,辭掉工作,換了一家只有黑夜沒有白天的酒吧Waiter。
經理說我像個學生:來店里的時侯,總是斜跨個單肩包,左耳塞著CD耳機,嘴里咀嚼著口香糖,手里拿著百事可樂;不時店里還會有遙遠陌生人寄來的厚厚信件。
主管說我整天一張別人欠你錢的臉,而后他教我學微笑。于是,我碰見每一個客人都笑一笑,他們就會給我小費。然后,我和他成了熟悉的同事。
大年三十的前一天,他騎著心愛的雅馬哈,一路飆回老家。他對速度轟鳴的熱衷,和我對音質唱機的鐘情,有著一樣的執拗。
但他娶妻后,再也沒有觸碰多年的摩托;而唱機慢慢地也從我顛簸的生活里散落了。
2.
踩著單車,轉悠在大街小巷里。一人高、黝黑色的杰倫音樂新專輯宣傳海報——《依然范特西》立在音響店門前,一下子喜歡上了專輯名。我停好單車,走進店里,拿了兩張《依然范特西》給老板。
他問我,為什么要兩張同樣的CD?
我說,這張專輯名我特別喜歡,可能里面會有一兩首歌如專輯名一樣招我喜歡吧,另一張準備送人。
他說我是買CD理由最有意思的一個人,我笑了笑付了八十塊錢。
聽完整張專輯,《菊花臺》最讓我動容——悲涼逆著湖水而上,站在湖面的人與倒影成雙,糾纏交織的剪不斷。
我收到了遠方人的信件,看完內容,才知曉遺失了一封厚重的信件。那是一封全是介紹她所在大學的信件,厚厚的好多頁的信件。錯過了那段人生,也錯過了那封書信,無法稀釋心里的黯然。她想用那封書信彌補我錯失的學生時代。
我包裹好CD和字跡風干的信件,一并郵寄給她。
再后來,一天晚上,多年不用的QQ滴滴作響,點開一個個長條語音,發出一串串稚嫩有點像小女孩音——喊叫“舅舅,舅舅……”
她有一子,她嫁于北方一個男子;她的孩子,叫喚我舅舅!
我不維護人與人之間的情感,隨著風自然生長、發酵。所以身邊沒有向外人說的那般鐵的哥們兒,和要好的閨蜜。
或許年少時的情誼變改的稀薄,或許只是我一人自想。但我不會忘懷,因為它曾經存留過紙間,隨風劃過山川,伴我長大。
3.
那人請我吃愛吃的雞公煲。初冬,餐桌上的霧氣縈繞。我們天南海北的聊著,有時尷尬地停頓,我喝著開水,她喝著飲料。吃完飯,她邀我去她新搬的家看看。
不相干四人合租的房子。她的小單間,極致的簡約——一張床,一個簡易的塑料衣柜,還有環繞在她身旁的小泰迪。床上的棉被單薄,空調暖風呼呼直響。我不適的坐在她床一邊,長久后,站起身走向窗邊,眺望遠處二十層樓霓虹的夜色,忽然發覺素然無味。我便與她告辭。
沒過幾日,她找我借了五百元。
她早于我進公司,我新人時她或多或少的幫助過我。她真實的像面鏡子。那些她難于言表的困苦,我能用些許的金錢填平,也不往公事一場。
后來,我離開了公司。她依舊依偎在那里。
再后來,她的消息杳無蹤跡。
人總會說,失去一些錢財,識得一人心性。
如今有“借錢識人”的游戲,我只覺太過無聊。
我連試你的心情都沒有。
4.
相隔一陣子,我會花上一個上午的時間把釉面地板擦拭干凈。陽光照在上面,可以看見自身倒影。
光著腳,踩著厚實有點溫熱的四方地板。累了,便攤坐在大衣柜鏡前,望著鏡里與我一樣留著長發的自己,竟自出神。《時光·漫步》一直在唱機里旋轉,那些舒心的音包裹全身,我無力的躺下。在空曠的屋子里,兀自睡著。
……藍蓮花
沒有什么能夠阻擋
你對自由的向往
天馬行空的生涯
你的心了無牽掛
穿過幽暗的歲月
也曾感到彷徨
當你低頭的瞬間
才發覺腳下的路
心中那自由的世界
如此的清澈高遠
盛開著永不凋零
睡夢里,兩行清淚沿著眼角滑落。
暮色微降,夏季的涼風穿過開著的窗,吹醒了我。
我拾起衣服,走進暮色。
那是一段沒有白天只有黑夜的日子。
5.
無聊的日子,讓人發慌。
我們站在風口爭吵。
我像一個卑鄙的背叛者,站在路口破口大罵,引來路人側目、聚集。
而嬌小的你隱沒在明與暗的交接處,只輕描淡寫的一句“我們不合適”,而后無恥地一語不發,佇立在高處。你完美的全勝,唯一的贏家。
我開始討厭自己,開始憎惡自己,看見了自己猙獰的面孔。我像一個丑陋的小人。
原來掩飾喜新厭舊才是你的自信。這樣的游戲,你樂此不彼。
你可以大大方方地說喜歡新人嗎?你能高貴的讓我看你離開嗎?
那首《再見》,你說給我聽的。你從一人身上取得溫暖,從另一人那里享受愉悅,然后開始短暫的逃離。我該可憐你,還是同情你——不誠實的人,我只想做一個緘默者。
我還像站在十九歲的原處,相信每一個走近的來者,以誠而待!
可以為一人笑,可以為一人哭。
6.
北京的三月,嚴寒的像個冬季。我穿著單薄的南方初春的衣物,下了長途客車,活動了兩下,自視沒有說的那么冷。可呼出的白氣,模糊了遠處清晨環衛工人工作的身影。
苦寒的天氣,磨滅不了我心中懷揣于北京的夢想。
小宇帶我住進了一件破舊的民房里,我上鋪他下鋪,對面還有兩個同年的人住在一起。這樣的住宿條件,是老板(他的親戚)提供的。
我們每天在北京中環的衣服批發市場上班。那里都是他親戚、熟人開的門面。我和他想,等我們學會了,一人籌點錢也開一間店面。
我們回住的地方,要穿過一個天橋地道。周末總能看見一兩個賣唱的人,唱著流行歌。我聽到好聽的歌時,就會放些零碎的錢在他跟前的帽子或鐵罐里。那人也不說謝謝,接著唱自己的歌。
他如我一樣來自各地,漂浮在北京城里。或許他們在休息時,像個落寞的異鄉者。但他指尖劃過琴弦、雙唇輕唱喜愛的歌時,他在自信的取悅自己。我會停靠在他對面的墻角,聽他彈唱一首又一首的歌。很晚很晚我才會起身回家,丟下十塊錢紙幣。無人的時候,他回我一笑。
寒冷延續到四月初。我等待回去的公車,站牌的廣告不知何時換上新內容——水木年華《啟程·十年》演唱會,北京站。
他們的歌:《一生有你》《在他鄉》《中學時代》《單車歲月》《愛上你我很快樂》《生命的尊嚴》《啟程》《琥珀》……從中學陪伴我至今。
真想近距離的聆聽他們的歌聲,歌頌我們過去的青春時光。
廣告語下段,寫著演唱會票價:最前排一張票一千多塊,最遠的也得好幾百。我握著兜里的幾十塊錢,不舍得走上公車。
《一生有你》——多少人曾愛慕你年輕的容顏
《在他鄉》——你以為那里有你的理想
《啟程》——你尋求的幸福,其實不在遠處
《琥珀》——我只想感謝上天,讓我與你相識;一生不悔的執著,只因這世間有你
當我可以隨心地“揮霍”口袋的錢時,已無那般強烈的欲望以那樣的儀式證明在自己生命里綻放過的青春。
7.
當國歌響起前奏,我佇立在一面紅色的旗子下,握緊拳頭舉起右手,與周圍的人喊著相同的誓言。我只想把生命獻給她,只有那么一刻。
三個月后,一個五年的老兵來詢問我,是繼續留在這里,還是去后勤。
我反問他,當初為何留下。
“槍,槍膛發熱滾燙,才是她的使命。我要把她緊握手中。”
他的回答,另類,激進。彼此骨子里的血性,不言而喻。身體里的血液有著原始的野性。那種不安分、躁動的天性決定了我們會做出相同明確堅毅的選擇。
雖是相似的人,而我不單純。我選擇留下,這樣才能有參與戰事的機會。
安逸的年代,直面死亡,親身經歷,我總這么想。
末尾時日,戰事落空。
以后的人生,再也不會釋然。
8.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次對毫無認知的輕音樂,聽后,猜中了名子。
我穿梭在一排排唱片架之間,瀏覽世界上不同音樂風格的唱片,觸摸它們的盒脊。音響店背景音樂忽然換成沒有言語的音符。
幻顯的我好似走在晨霧的森林里,沒有方向,卻未迷失。白藹藹的霧,圍繞著我,身上的衣物沒有潮濕。
萬籟俱寂的寧靜,腳下柔弱的綠草,每一步,都沒有聲響。
濃郁的森林,我是一不小心的闖入者,更是一名偷窺者:窺視那些濃的化不開的綠,樹連著藤,藤挨著草,草擁著根。
那些充滿朦朧深邃的森林,幻化成流動的音樂,竄入我的腦海,侵蝕我的四肢,流進我的血液。
我跑到收銀臺,問老板音樂名是不是“迷霧森林”。
他驚奇地說我是不是之前聽過。我猜中的是專輯名——《迷霧森林》,里面有14首輕音樂。
他說是瑞士Bandari其中的一張專輯。
我一下子買了他店里十張Bandari碟片。
9.
跟隨著傳唱,我來到西湖邊,沒見到撐著油紙傘的許仙和青城山下的白素貞,也無緣得見“斷橋殘雪”,因為那是八月的盛夏。
身邊的他,為我在這里尋著工作。我覺得杭州是一個舒心輕緩的城市,便由他做主。
夜晚他約我一同爬北高峰。我們迎著亮著的市政路燈來到山腳。仰視著山頂的亮光,我們開始踩踏石階。在城市里的燈火合著夏季的月光下,我們隱約可見腳下石階破碎的模樣。一個老頭快步的穿過我身旁,待我走到山腰時,他與我再次重逢。繞折的山路,有幾對零散的中年夫婦在樹林里竊竊私語。
我習慣了長年穿著長褲,他的沙灘褲在前頭晃動。我們之間沒有對話。男人之間對話稀少,默契自然。
山頂的空氣更佳清新,山風里含有細微的水汽。我和他伏著安全石欄,目視著西湖周圍城市夜景和萬家燈火。
我對他說,山下夜色像極了倒過來的星河。
轉過身,滿眼的木料和水泥堆放在寺廟的門前,院內漆黑。這座寺廟,好像在修繕。
“一生以佛燈作伴……”那樣的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
我喊他趕緊下山,夏天山間清涼的夜風吹進我們汗濕的衣服里,太容易著涼了。
爬上山頂,我細數完北高峰的石階:一千六百四十二個臺階。
一步一臺階,一步一聲語,一階一人生
一千六百階,階階在眼里
一千六百步,步步在心底
過了這一遭
踏了千萬階,回身忘了來時路
走了千萬步,腦中模糊初心時
一身皆虛無
其實我討厭這座城市——上海,在初來的那幾年里。
十六歲的我坐了五個小時的長途客車,下車時昏昏沉沉。我背著洗過的單肩包,走走停停尋著紙上的去處,我迷失在上海寬大交錯的街路之間。
發廊里的氣味太過濃烈,如同男人、女人身上撲鼻而來的香水味,我始終無法喜歡。那是我對上海認知的味道。
出租房的阿婆用著我聽不懂的上海話,講了半天。在她手指比劃下,我才領悟她是讓我出門前,鎖好門和窗戶,拔下掛在鎖孔里的鑰匙。
在酒吧里,不熟的同事在我的飯盒里埋下兩支雞腿,悄無聲息。她說,我是一個不錯的人。
我總能看錯人,所以我的雙眼毫無用處。起初熱絡的人,半途中開始猙獰;第一眼差勁的人,到最后卻喜歡至極。
喜歡上一座陌生的城市,要花費十多年的時光,那怕是斷斷續續、兜兜繞繞,卻也在不自不覺的情形下走回了原來的出發點。
好似單純、天真是幼稚和無知的褒義詞,那時的我信奉著,但我不開心。
單純是歷經千帆、洗盡鉛華后,明辨是非執著的初心。
天真是歷經了世間種種苦難,依舊純善良知。
看不見大樹在小樹苗時受傷的樣子:樹枝折斷處碗口成疤,誰在它身上留下了深深淺淺的刀痕。然而,路過的人依偎著它停靠、納涼,抬頭看著綠油油的嫩葉,閉目養神;樹老了,那些粗壯的枝干由人拿去造房子、做家具……
十年塵風,十年化雨。
十年,塵風化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