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高、李、杜之五:殊途同歸(1)
李白高適淮南對峙,他們當時各自的精神世界都有過什么樣的憤懣、痛苦、糾結和掙扎,這恐怕是文學史無解之謎。但卻引起了無數后世學人的各種推測。有人翻檢全唐詩,找不到彼此的唱和詩,做出了驚世駭俗的論斷:他們互焚詩稿!
在網上摘抄過一段文字,請諸君一同欣賞:
我們為什么沒有看到同樣“醉眠秋共被,攜手同日行”,結下親密友誼的李白與高適之間互寫的詩篇呢?最合乎情理的猜測可能是這樣的:置身于王室父子兄弟爭權的復雜政治格局中的高適,冷眼旁觀,權衡利弊,實在怕受牽累,引火燒身,殃及自身,毀了前程。再說李白不就是個例子嗎?想當日李白名動京師,“天子呼來不上船”,何等威風!玄宗親握其手,同輦而乘,又是何等榮耀!繡口華章,酒伴月光,侮力士,羞貴妃,何人能及?這個昔日不敢望其項背的“大哥級”的偶像,最終不也落得一個鋃鐺入獄的下場么?政壇風詭云譎,難以預測,萬一以后有人就此找后賬,豈不無故惹一身騷,實在太不值當,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燒毀交往詩篇,永絕后患??v使它日東窗事發,詩文已燒毀,無憑無據,也好爭辯,只需一句“只是交往過,但和他不熟”,即可撇清關系,搪塞而過。這就是一個為搏功名,上下摸爬多年的政客的精明冷漠之處!而天真的詩人李白后來估計也來氣,憤激之下也燒毀了給高適的詩文。
此段文字對高適不救李白,義憤填膺,對高適痛加撻伐,語近攻訐,但這種觀點并無實證,只能算猜想。
但還是受“互焚詩稿”說法的啟發,我們粗略翻閱一下《杜工部集》,竟然發現一組數字,十分耐人尋味:
杜甫寫嚴武的詩,26首;寫高適的詩,15首;寫李白的詩,14首。直接對杜甫作出回應的,嚴武3首;高適2首;李白0首(以上數據,屬粗略統計)。
由此,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看上去十分膚淺的觀點:杜甫最親密的人是嚴武,其次是高適。李白只是杜甫“夢中情人”。
這個觀點之所以說膚淺,甚至可以說荒謬絕倫,是因為,人和人的感情的深淺,不能用客觀的數據做判斷,更不能用來往的次數來界定。同時,客觀的數據和來往的次數受到現實處境的限制:杜甫在嚴武手下任職,來往唱和肯定頻繁,高適雖然曾經任職四川,但畢竟無隸屬關系,不能經常廝守,李白更是天各一方,相隔萬水千山。
這也算是我們對“互焚詩稿”說法的批評吧。
但高適無論如何不會焚燒杜甫的詩,杜甫也不會焚燒高適的詩。
剛剛在淮南平定永王之亂,為大唐建立巨大功勛的高適,應該是意氣風發地回到長安。他知道,等待他的肯定是朝廷的隆盛的獎賞。
但他錯了。一雙躲在陰暗洞穴里的蟒蛇一般的陰冷殘毒的眼睛正緊盯著他。
這雙眼睛屬于權幸李輔國。李輔國開始向高適下手。
乾元二年(759)高適被趕出朝廷,出任彭州刺史。
公元760年(唐肅宗上元元年),杜甫在成都西郊浣花溪畔筑成草堂。
于是,杜甫開始大規模地給高適寫詩了。
詩歌的第一個主題:快幫忙,我老杜撐不住了!
古寺僧牢落,空房客寓居。故人供祿米,鄰舍與圃蔬。(《酬高使君相贈》)
這首詩是回贈高適《贈杜二拾遺》的,高適的詩大概是談佛論道的。杜甫的詩雖然也從談佛入手,但很快就轉向自己:沒地方住,靠朋友鄰居接濟過日子。
高適似乎“沒反應過來”。
于是杜甫急眼了:“百年已過半,秋至轉饑寒。為問彭州牧,何時救急難?”(《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一絕》)
高適作何反應,不得而知。但想想“同登慈恩寺”,想想“梁宋三人游”,高適因該有反應吧?更主要的,“三人游”的鐵哥們已經有一個被無情拋棄了(其實在下很理解高適,他的身份代表朝廷,而李白屬于“亂黨”),還剩下一個,無論如何需要珍惜。何況,高適不是冷血,他甚至不忍心“鞭撻黎庶”。再退一步講,高適也要顧及自己的“朋友圈”吧?否則,有人會閑言碎語吧?
第二個主題:哥們,你能干,咱們聚聚吧?
向來江上手紛紛,三日功成事出群。已傳童子騎青竹,總擬橋東待使君。(《李司馬橋成,承高使君自成都回》)
你有能耐,你做成了大事,孩子們都在列隊相迎。
另一首詩試題很長,但透露的信息很多:《王十七侍御掄許攜酒至草堂,奉寄此詩,便請邀高三十五使君同到》。王侍御答應杜甫要帶酒來,杜甫請求他邀請高適一塊來。
王掄果然沒有食言,帶著好酒,邀請了高 適,一起來到草堂,和杜甫暢敘共飲。這次造訪相聚,寫在了杜甫的詩作《王竟攜酒,高亦同過,共用寒字》中:“臥疾荒郊遠,通行小徑難。故人能領客,攜酒重相看。自愧無鮭菜,空煩卸馬鞍。移樽勸山簡,頭白恐風寒?!?/p>
他們喝了酒,寫了詩,想必盡興。但很耐人尋味的是:兩首詩中,杜甫都拿“山簡”來比高適。山簡何許人也?
他是西晉司徒山濤第五子。性格溫潤典雅。山簡曾任征南將軍、都督荊、湘、交、廣四州諸軍事、假節,鎮襄陽。據說,山簡終年生活得十分閑適,山簡每次出門嬉游,都到大族習氏的池上陳設酒宴,經常喝醉,稱它為"高陽池"。人們給他編首歌說:"山公時一醉,徑造高陽池。日暮倒載歸,酩酊無所知。復能乘駿馬,倒著白接籬。舉手問葛強,何如并州兒?"高陽池在襄陽。葛強是他的愛將,是并州人。
請注意,從官職和業績上看,山簡和高適確有相似之處。但愛喝酒,生活閑適,這像高適嗎?杜甫難道有其他的意思?
后來,高適又寫給杜甫一首《人日寄杜二拾遺》,最后幾句是“一臥東山三十春,豈知書劍老風塵。龍重還忝二千石,愧爾東西南北人?!?/p>
幾年之后,高適撒手歸去,杜甫翻閱詩稿,又見到這首詩,以至于“淚灑行間,讀終篇末”。又寫《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最后兩句是:東西南北更誰論?白首扁舟病獨存!
高適的詩,有對國家的現狀的憂慮,有無從參與朝政則深感無奈;又有感嘆彼此年華逝去,人生未來聚散難料的傷痛。但他雖然年近六十,不甚得意,但身居刺史之位,地位境況遠非杜甫可比,竟也有“書劍老風塵”之嘆乎?難道是因為守不住四川,覺得被排斥出權力中心更遠了嗎?
764年,高適被召回京,任刑部侍郎,轉散騎常侍。765年,卒。
759年春,李白被流放,到達奉節,赦令傳來。761年,李白前往臨淮李光弼幕府,半道得病。762年,死于當涂。
770年,杜甫死于湘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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