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高、李、杜之一:醉眠秋共被
高適、杜甫和李白,他們的名字,在唐代歷史的很多關鍵時刻,關鍵的地方,總是如影隨形地連在一起。他們好像就是為了彼此的存在而生存,他們共同奏響了盛唐詩歌的最高音,共同以自己的創作和經歷,顯示了盛唐時代昂揚進取踔厲奮發的精神。他們的命運都起起落落,又彼此互相糾纏在一起,分分聚聚,有過刻骨銘心的的思念,有過劍拔弩張的對峙,彼此的感情,剪不斷,理還亂。他們每個人都是傳奇,他們生而為對方的傳奇!
公元744年秋天。杜甫經過十幾年漫游之后,潛隱洛陽,準備再戰科場,博取功名。
據說,有一天,在洛陽的酒樓里,杜甫遇到了一個人,此人一襲白衫,足蹬皂靴,面似銀盆,目如朗星,一派仙風道骨。一群洛陽城里的達官貴人簇擁在周圍,每個人都殷勤的勸酒。但此人面沉如水,旁若無人。
年過而立的杜甫卻還方剛,見此人如此倨傲,邊跨步上前,提出要與此人斗酒!
那人竟然哈哈一笑,將案上一整壇酒推過來。杜甫毫不畏縮,擎起酒壇,仰面汩汩濤濤一飲而盡。那人遽然起身,撫掌而嘆:“我李太白認輸了!”
杜甫大吃一驚:“足下就是醉臥長安,與賀知章張旭諸公結為酒中八仙的李太白?”
李白頷首,問杜甫:“足下是……”
杜甫抱拳:“在下乃河南杜甫是也!因排行第二,同道中人都稱在下杜二!”
李白凝眉良久,搖了搖頭:“這個名字……在下還真沒聽說過……”
杜甫激動地攥住李白的胳臂:“太白兄,眼下沒聽說過不要緊,日后你便知道,杜甫的名字會緊隨著你,像兩顆星星并排而行!”
李白顯而會錯了意思:“杜二,你要追隨在下?好!看你也是個率直爽快之人!在下就帶上你!”
杜甫將錯就錯,一把扯住李白的衣袖,又走進了一處旗亭,喚小二將出陳年女兒紅,又點了幾個歌女,歌舞助興。二人豪興大發,推杯換盞如星轉,吞江吐瀑似海溢。酒酣耳熱之際,杜甫把持不住,不由得將自己報效天子的心事向李白盡情傾訴,李白吃吃一笑,瞇著醉眼,拍了拍杜甫的肩膀:
“我說杜二呀杜二,你太幼稚太不成熟了!愚兄剛剛被皇帝賜金還山,趕出長安。你知道為什么嗎?長安就象一座大酒鋪子,掌柜的請來了一批酒徒,讓他們喝得酩酊大醉,讓他們互相廝打,讓他們滿地翻滾,掌柜的覺得這就是繁華,這就是太平。這酒鋪子的大掌柜就是當今圣上,百官就是那一群酒徒!你愿意去長安做個酒鬼嗎?”
“那太白兄以為,在下如何實現自我價值呢?”杜甫緊張地問。
“走,跟哥哥到王屋山求仙去!那里才是我們的歸宿!”
“求仙?那需要有仙緣啊。”
李白:“李白在長安結交了一個道士,他私下曾經與李白泄露過天機!那王屋山上有個真人華蓋君,他的道觀中有一座石筍,筍中有竅,竅中有石乳,那石乳百年一現,飲之立可羽化登仙!”
見杜甫將信將疑,李白催促道:“杜二,去也不去?”
杜甫慨然允諾。
二人來到王屋山下,在陡峻崎嶇的山道上攀援。
很久,來到了一座道觀前。但見枯枝斷木,荒草萋萋,石階生苔,門窗腐朽。階前一段倒地的石碑上,依稀可見“華蓋觀”三個字。
杜甫不禁慨然生嘆。
李白仍不死心:“我們進去一看!”
二人披開荒草步入石屋,只見屋內石案蒙塵,頂上蛛網密布,幾只耗子哄然散去,一陣霉爛氣味撲鼻而來。簡陋的石炕上,一堆白骨森然羅列。
李白黯然神傷,悵立良久,不忍離去。
杜甫問李白:“太白兄,下一步要到哪里?”
李白:“在長安,一個道士告訴我,宋州一帶有瑤草。”
杜甫沉吟片刻,道:“太白兄要去宋州?”
李白:“既然來了,我們就同去吧!”
杜甫:“也好。”
于是,二人攜手同游梁宋大平原。
關于這次會面,學者聞一多曾在《杜甫》一文中激動地寫道:"我們該當品三通畫角,發三通擂鼓,然后提出筆來蘸飽了金墨,大書而特書。因為我們四千年的歷史里,除了孔子見老子(假如他們是見過面的)沒有比這兩人的會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紀念的。我們再逼緊我們的想象,譬如說,青天里太陽和月亮走碰了頭,那么,塵世里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如有多少人要望天遙拜,說是皇天的祥瑞。如今,李白和杜甫,詩中的兩曜,劈面走來了。我們看去,不比那天空的異瑞一樣的神奇,一樣的重大意義嗎!”
聞一多把二人的相會渲染得靠人,但李白和杜甫并不覺得多么不平凡,他們繼續著自己的漫游。
在宋州,他們遇到了高適。
這三個朋友自然少不了在這里呼鷹逐兔,過一番游獵的生活。他們情同手足,縱情揮灑
浪漫豪情。
他們有時在城里的酒樓暢談痛飲;有時登上吹臺,南望芒碭山上的浮云;有時在黃昏時走上單父的琴臺,北望沒有邊際的寒蕪,好像能一直望到渤海的海濱。
“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杜甫的《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是三人最好的寫照。
杜甫《遣懷》回憶與高適、李白同游梁宋的情況:
邑中九萬家,高棟照通衢。舟車半天下,主客多歡娛。白刃讎不義,黃金傾有無。殺人紅塵里,報答在斯須。憶與高李輩,論交入酒壚。兩公壯藻思,得我色敷腴。氣酣登吹臺,懷古視平蕪。芒碭云已去,雁鶩空相呼。
杜甫后來還有一首《昔游》寫他們的梁宋游:
桑柘葉如雨,清霜大澤凍,飛藿去徘徊;禽獸有余哀。
李白《秋獵孟諸夜歸》寫他們的梁宋游:鷹豪魯草白,狐兔多肥鮮。邀遮相馳逐,遂出城東田。
一掃四野空,喧呼鞍馬前。歸來獻所獲,炮炙宜霜天。出舞兩美人,飄飖若云仙。
高適寫有《宋中十首》。其一道:
梁王昔全盛,賓客復多才。悠悠一千年,陳跡唯高臺。
如果依照聞一多先生的說法:李白和杜甫的相聚,是“詩中的兩曜”的會合,那么,高、李、杜三人的相遇,不就是“三曜”相逢嗎?這“三曜”的相逢,比“兩曜”相逢在文學史上引發的影響,毫不遜色。其涉及到的有關唐代歷史文化經濟等當面的內容,比前者更豐富、更深刻、更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