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大圣,說書的口中一個,耍皮影的手中一個,小和尚的腦中還有一個。他們或許以為:大圣,只是一個傳說,在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了。而那個被如來佛祖壓在五指山下整整五百尋的猴子,差一點就對此信以為真了。時間太久,久到他似乎忘了自己曾經(jīng)那么“金甲銀臂、萬丈紅巾”的活過。直到眼前的小和尚把一個大圣的故事講得神乎其神,而自己,就是故事里曾經(jīng)的主角。
小和尚,分明就是自己,那個曾經(jīng)托著腮幫聽老一輩兒人講“大鬧天宮”的小孩。
那是比童年的想象還要精彩的開場,十萬天兵天將拿他不下,他萬尺紅披巾、一根金箍棒。揮手天兵十萬,挫敗哪吒的混天綾、乾坤圈,無視二郎神的天眼,最后只剩下漫天的晚霞。他坐在崖尖,獨自看絢爛的夕陽。一個孤零零的背影,就那么印在遍地的黃昏里。一段水銀瀉地般的《闖將令》在這里悄然收尾,好似它懂他一般,在大戰(zhàn)十萬天兵的時候它陪他熱鬧登場,鑼鼓喧天,好不熱鬧,如今只是悄然掩了氣息,伴著這個孤單的背影,一道俯瞰人間百態(tài)。
一幕幕分明就是十五年前外公給我講的齊天大圣“大鬧天宮”,只是多了個唯美的暫停罷了。
崖頂?shù)撵o坐總是短暫的,被壓五指山下的不甘才是無窮無盡的漫長。十五年前的我還不懂什么是正道,也不管什么是佛法。妄想拿婆娑的淚眼讓外公把大圣放出來,外公說:“他是佛祖關進去的,又不是我關進去的,我沒有鑰匙的呀”
“那,誰有鑰匙?”
“唐僧有!”
“那他什么時候把大圣放出來?”
“等猴子呀在五指山下玩夠了,唐僧就會帶他去西天取經(jīng)。到時候,他會變成很厲害的斗戰(zhàn)圣佛,比現(xiàn)在厲害多了呢!”
電影院昏暗的燈下,前排后排都是小朋友“咯咯咯”的笑聲,我卻在這時候思緒連篇,心不在焉的看著。
我終于沒有等來外公口中的斗戰(zhàn)勝佛,我不知道這個叫“佛”的人和花果山那只猴子究竟是什么關系。甚至連唐僧也都還在外公的故事里來不及出場。
我童年世界里的大圣,永遠住在五指山下,留一個腦袋在外邊。渴了飲露水,餓了食青苔。
就這樣,他熬過了五百年,而我,則是十五年。
十五年間從中央衛(wèi)視到湖南衛(wèi)視,《西游記》看遍了九九八十一難,大圣的演員從六小齡童到張衛(wèi)健,斗戰(zhàn)勝佛終于還是見著了,一個頭頂兩道鳳尾翎的滑稽英雄。伴著唐僧,護他周全。只是頭頂那個緊箍咒,陪他走了九九八十一難,終于還是沒能解脫。這就是我那個花果山水簾洞美猴王、齊天大圣孫悟空所得到的所謂的最好的結局。電視劇終究只是電視劇,磨滅了童年的現(xiàn)象,平凡了童年的英雄。
我的大圣,還是外公口中那個壓在五指山下憋屈了五百年,有著通天本事卻無法施展的那只猴子。
現(xiàn)在,他就在我眼前的熒幕上,樣子稍許可笑,甚至幾許狼狽。沒有了萬丈紅巾,褪去一身光環(huán)。勉強聽著一個小和尚絮絮叨叨講著當年的大圣,卻分明知道自己只是一個殘存著封印的猴子,與其他猴子沒有什么分別。
周邊被天真的笑聲淹沒,看大圣吹著口哨、抱著被石頭砸到的腳裝堅強原來是件這么惹人笑的事情。影院的孩子們笑得似乎不需要任何理由。或許,因為他們的世界里,那漫長的五百年不過是熒幕上短短的十幾秒。
大圣帶來的歡笑,終究會屬于第一次見到他的人。他依舊是紅巾萬丈的英雄,不是那個八戒口中隨傳隨到的“大師兄”,而傳喚的口訣是“大師兄,師父被妖怪抓走啦!”而師父,是那個八十一難中被重金打造的大師,借著南海觀世音給猴子套上的頭箍,讓大圣乖乖伴他走完九九八十一難,然后,許他功成身退,成了斗戰(zhàn)勝佛。
每年的暑假都會在某個衛(wèi)視重溫六小齡童版的猴子,別人都叫他“悟空”。所謂色色空空,誰知道呢?也只有搬來的救兵在前來救援唐僧一行人的時候,會遠遠地招呼他一聲“大圣”,我才想起原來他還有這么一個名字。
熒幕上這個小光頭,每天念叨得猴子心煩,真是到哪都有一個唐僧一樣的存在。吐字還不清晰卻要一字一句的告訴猴子:“齊天大圣,身如玄鐵,火眼金睛,長生不老還有七十二變,一個跟頭啊,就是十萬八千里!”手舞足蹈的描繪自己心中的英雄,儼然我們當初的樣子。
猴子并不理會,只是覺得有個小家伙這樣成天口頭心頭掛念自己、崇拜自己也未嘗不好,于是告訴小和尚“我就是齊天大圣”,接著便有無窮無盡的問題雨點一樣砸過來,你不得不佩服一個小粉絲對偶像生活的世界那種無窮無盡的想象力。
如果他知道他的偶像終究會按著正道,取經(jīng)成佛,然后有個“斗戰(zhàn)勝佛”的名字,他會不會依舊手舞足蹈的描繪他成佛后的樣子,紫金冠下,蜷曲一個不羈的靈魂。他在《西游記》里戰(zhàn)無不勝,可以說“斗戰(zhàn)勝佛”也算是名副其實了。
也許,小和尚會說:“看,那猴子終究沒有戰(zhàn)勝自己!”
當然,不知何時,我已經(jīng)把自己當成了那個小和尚。只是或許沒有他的武藝非凡,沒有他的俠肝義膽,沒有他的天真無邪,沒有他的不知不懼。只是,純粹的喜歡就要保護,討厭就不去理睬。我已經(jīng)做不到了。
十五年前的大圣是紫冠紅纓的英雄,而自己是奶聲奶氣的小和尚;十五年后的自己,是被壓了五百年的猴子,周遭都在告訴你,要護唐僧取得真經(jīng),要修得佛心凱旋。
不知道最后大圣有沒有去花果山看看他當年撐桿為王的舊址,沒準那兒還有故人。不過他成佛以后每天參禪打坐,普度眾生。哪里還有什么心思去懷念過去,或許他也不再懷念過去。始終相信“念念不忘、必有回響”的人,只是我們自己。
一直以為大圣不會回來了,他成佛去了。
后來和一個叔叔聊到大圣,他說看了電影,一片笑聲里,他卻一個人走角落里淚流滿面。
都說上一輩人看到的都是情懷,一代人的情懷。
于是最后小和尚被大反派害死的那一刻,他一口一聲“江流兒”。臂膀在灼燒,心口在沸騰!他不是石頭,心房也是肉做的,雙目也會被淚水打濕。他不是永遠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孫悟空”。可觸可感的淚水,無意間扒開他的心房,把里頭最是柔軟的一面給人窺看。
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我的英雄也會哭,哭得像個孩子。
我反反復復和身旁的人講,這樣的大圣很真實,像人一樣可感,不再是漫無目的地藐視天庭天兵十萬,他不是不敢,是他長大了。是他成人了,而不是,成佛了。
最后他決定為江流兒報仇,禁錮了五百年的封印在他的臂膀上燒成灰燼。萬丈懸崖被熔鑄成那久違的鐵臂銀盔,火光沖霄,金云透頂,疊成一把燒紅的烙鐵,一撮不滅的爐灰,扒開了屏幕,狠狠燙在觀眾心口。盔甲一尺一寸地熔鑄,英雄一分一毫地清晰.
那是曾經(jīng)的英雄,也依舊是我們的英雄。
大圣,已歸。
又是漫天紅霞,依舊是那個山巔獨看夕陽西下的孤影。
我在臺下興奮得竟然哭了。
from微雨 ?原創(chuà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