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誒聽說了嗎,隔壁石風村剛死了個新娘子!”
“新娘子?”
“對啊對啊,聽說新娘子嫁在石風村當晚就沒了氣,她娘家連夜趕過來給她收尸呢!”
喧囂的茶館倏然一靜,隨即爆發出更大的喧嘩聲。
“收尸?”
“這也太慘了吧!”
“這死的是哪一家的新娘子啊?”
“聽說是劉家的!”
“劉家的?我記得他們家能接新娘子的是個傻子吧!”那人撓撓頭,“這,劉家這是給他找了個什么樣的媳婦,連傻子都敢嫁?”
“我也不知道啊,不過聽說好像是村尾沈家的!”
“沈家?那嫁的人,不會是沈安安吧!”
“聽說好像是的!”
提到沈安安,眾人不免又唏噓一番。
原因無他,這沈安安也是個傻的。
“那按理說新娘子死了,不該這么久沒動靜吧!我媳婦剛回娘家省親,都沒聽說有人辦喪事的!”
“你說的是真的?”有人急忙回答,兩條粗黑的眉毛緊緊的聚攏在一起。
“千真萬確!”見有人附和自己,那漢子急忙回答,“不僅沒有白事,聽說隔壁杏花村張家還辦了件大喜事呢!”
“啊?”
眾人又是一番激烈的討論,茶館里沸反盈天。
突然,一個細弱的聲音微微響起,“那不是普通的婚嫁,那是冥婚。”
茶館猛地安靜下來,幾乎所有人同時看向拿到細弱聲音的來源,一個黑瘦干癟的小丫頭。
小丫頭背著塞滿東西的背簍,站直身體,一點兒都不懼怕地看向眾人,一雙眼睛黑亮黑亮的。
“杏花村張家結的冥婚,是沈安安和張家堯。”
……
戒癡和小弟子重遠就是在這個時候走的。
走之前,他們帶上了那個黑瘦的小丫頭。
戒癡帶著重遠和小丫頭去了鎮上的衙門,因為平日里事務不多,好多衙役都偷著躲閑。
此時的衙門很清凈,走進去一個人都沒有。
戒癡繼續往里走,手上的佛珠手串穩穩地握著,瞧著頗有一番得道高僧的模樣。
一路穿花扶墻,終于在一棟朱紅的房屋前停下。
重遠抬頭,有些嬰兒肥的臉上滿是凝重。
身后的黑丫頭倒是不說話,只低著頭,跟著停下。
戒癡上前,輕叩房門,“李施主,我們到了。”
房門應聲而開,年輕的縣長穿著一席紅色朝服,正端坐在椅子上,看向戒癡的目光滿是清潤。
“辛苦了。”
戒癡早年便因佛法鼎盛享譽四方,曾在游歷時,與當時還是個窮秀才的新任縣太爺李玉朗有過幾面之緣,曾許諾答應他一件事。
年輕的秀才眉眼溫潤,沒有拒絕。
而現在他提出的條件是,幫他招魂,招一名女子的魂魄。
那女子新婚喪命,隨即又被迫結下冥婚。
李玉朗想,召回她的魂魄。
“李施主可想好了,人鬼殊途。”戒癡在看著坐在朱紅椅子上的青年,面若冠玉,明眸皓齒,溫聲相勸。
“我意已決。”
“好。”
……
沈家是后來搬入石風村的,剛搬來時村民們都不怎么搭理他們一家,但隨著時間漸漸拉長,沈家長子也娶了村里的姑娘,沈家也慢慢融入了進來。
到現在,已經平穩度過三代了。
而到沈安安出生時,村里的人早已把他們一家當成了自己人。再加上沈安安一生下來就膚白面嫩,尤其是跟村里那些黑不溜秋又邋遢的小娃娃們一比,就更找人喜歡了。
所以,在沈安安三歲之前,村里幾乎沒有人不喜歡她。
大人們經過她家會給她遞鎮上的小糖果,山里的小野花,小孩們也會嘰嘰喳喳地圍著沈安安一刻不停地獻殷勤。
可自從沈安安四歲還不會說話開始,村里人漸漸知道沈安安腦子有問題,說話說不清楚也就算了,別的人給她東西也不吃,經常坐在自家門口發呆,跟村里格格不入。
也就那張小臉依舊白白嫩嫩的,跟剝了殼的雞蛋似的,光滑細膩。
但還是不一樣了。
沒有人會在小姑娘發呆時放上板凳,也沒有人專門過來給小女孩送糖,大人們不再關注他,小孩子也漸漸將她從他們的世界里摘除。
而沈父也不再關注她,尤其是在沈安安漸漸長大,沈母的肚子還是毫無動靜的時候,沈父干脆早出晚歸,甚至夜不歸宿也是常有的事。
沈母也從一個潑辣的娘子變成了一個唯唯諾諾、整天低著頭發呆的婦人。
“真不知道孩子是遺傳的還是……”
跟在沈父身邊的寡婦剔著牙,勢利地目光釘在沈安安身上,趨之跗骨。
再后來,沈父漸漸不再回家,沈母也越發沉默,整個家都被蒙上了黑色的紗,只有沈安安,白皙如初。
沈安安覺得,她應該是村口的一只狗,沈母看見她就會拿棍子打她。
“都怪你,為什么你不是個正常的孩子!”女人嘶啞偏執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沈安安還沒抬頭,燒火棍就劈頭蓋臉地砸下來,“你到底被什么妖魔鬼怪附身了,快把我的孩子還回來,我要我的孩子!”
可有時,沈安安又覺得自己該是一只蝴蝶,輕飄飄的,停在沈母的手心里酣睡。
“孩子,對不起”,傷心的婦人滿目血絲,哭得可憐極了,“娘不想打你的,不想的。娘也想過好的日子,可娘一出去就會被罵,千人踩萬人踏,娘也很難過啊!”
沈安安無措極了,看著滿臉淚痕、放佛下一秒就要破碎開來的母親,低聲安慰,“沒關系的”,蝴蝶可以不用飛走的,“沒關系的”,小狗也可以過得很開心,“沒關系的”,黑夜會把我籠罩,我就變成星子,等到天一亮,我就走了,好不好?
沈安安覺得她有兩個娘親,一個是白日喧慌時歇斯底里地叫罵、捶打自己的娘親,一個是夜深人靜時悲痛欲絕地痛苦、求饒的娘親。兩人具體什么地方不同她分不清楚,但她能模糊地感受到,她應該走了。
小蝴蝶應該像星子一樣,找到屬于自己的花瓣,零落成泥。
沈安安真走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
一個人,把凳子伴奏,然后關上門,靜悄悄地。
……
“我是在我家后山撿到她的”,李玉朗眉眼低垂,溫潤的眼瞳里盛滿了柔情,“她已經昏迷了,我把她帶回了我家。”
“后來我很慶幸,這么早就能認識她。”
……
李玉朗是青石鎮的名人,十二歲成為童生,弱冠之年成為秀才,其人風度翩翩、玉樹臨風,家底雖不算殷實,但前途大好,是大多數鎮上少女的夢中情郎。
因此,當聽說李秀才撿到個女孩還在他家住下時,小娘子們恨恨地咬著手絹,恨不得現在就打上門去瞧瞧勾引李秀才的狐貍精是誰。
而當事人卻毫無反應,甚至還因為一棵樹跟一表人才的李秀才僵持了起來。
“我要爬樹。”蝴蝶應該趴在花上。
“不可!”李玉朗氣得頭疼,“那梨花是我阿娘留著做糕的,不能被你糟蹋了。”
“我要爬樹。”聲音軟糯,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甜軟的糯米、清香的果糖。
“不可以。”李玉朗揉了揉眉心,盡量平復好心緒,“你可以告訴我,為什么要爬樹嗎?”他從小到大,身邊哪一個姑娘不規規矩矩、溫溫柔柔的,也就這個呆子敢跟他橫著來。
沈安安醒過來后李玉朗就發現她的智力情況了,想著人好歹是自己救的,把人報給衙門帶她找到家人,就當是送佛送到西了。
可沒想到這呆子竟然不愿意走!
不愿走就算了,她干點事兒他發工錢就當養著了,但她還抬杠!
就沒見過那么喜歡跟東家抬杠的小工!
“我要爬樹。”沈安安聲音小了一點,委委屈屈地,跟只小奶狗一樣。
“呼!”李玉朗覺得自己多年的修身養性會折在這呆子身上,再看看一臉懵懂的沈安安,只覺得糟心。
李玉朗耐著性子詢問沈安安,“那樹那么高,你爬上去摔壞了怎么辦?”
可能是溫潤的嗓音終于安撫到了沈安安,她嘗試著抬頭,呈給李玉朗一張芙蓉般嬌嫩的面龐,朱唇輕啟,“不會呀,就像云朵永遠不會拒絕太陽,大樹肯定也不會拒絕我的。”
陽光下,沈安安白得發光,精致的眉眼籠罩在橙色的霧里,像雪山峰頭的初消的雪水,初時冷冽,而后便只留下細細的漠然,眼尾的一抹紅仿佛要將人燙化,李玉朗僅是看了一眼就沉了眸色,“為什么呢?”
“為什么?”小姑娘輕輕偏頭,初春的微風在她的笑容里打著轉兒,“因為小蝴蝶趴在花瓣上很好看啊,不然迷路了怎么辦。”
……
“從那時起我就知道,小姑娘也許并不屬于這里。”
這里,指的是人間。
他的小姑娘天性愛發呆,腦子里奇奇怪怪的東西無人分享也無人理解,她與這直白的人間格格不入,只身不由己,不得已披上了潛伏的面紗,一點點將她裹緊,密不透風。
就像太陽只在白天出現,而在漆黑的夜里,太陽的出現是對一切陰暗邪祟的挑釁。
它會被極力驅趕,直到,找到自己的藍天。
“安娘沒什么不好,她只是和別人不一樣。”
寂靜的大廳里,男人溫潤的聲音微微沙啞,臉上掛著清淺的笑意,見之如春花消長、望之似白月流光。
任誰都瞧得出他待那沈小娘子,定是滿意極了。
……
之后的日子,水到渠成。
李玉朗出門時會叮囑沈安安好生在家看著,等他回來就給她帶西口的糯米糕或者聚福樓的叫花雞。又或者有時李玉朗休沐,又正逢天氣合適,他也會帶著沈安安出去走走,吹吹風、賞賞景,聽著沈安安地描述,感受著她的世界。
這樣,會離她更近一點兒。
李母早年寡居,同族間交往極少,后來隨兒子搬到了鎮上,更是深居簡出。活了大半輩子只愿自己兒子幸福安康,別的不作他求。
而李家自己都沒意見了,青石鎮上的小娘子們也只能絞著手帕,偃旗息鼓。
春日,他們踏青游玩;夏日,他們沿河放花燈;秋日,他們引糧豐收;冬日,他們煮酒烹茶。
雖然大多數時候沈安安都不怎么懂,但日子越長,她越發覺得自己是只小蝴蝶,被人捧在手心里,細細呵護。
可有時這只小蝴蝶也會伸出柔軟的小觸角,試探性地碰碰那人的掌心,“我想爬樹。”
“怎么還是這么執著?”李玉朗有些無奈,澄澈的眸子里滿是寵溺。
“不爬梨樹了”,你會生氣,“我在下面坐坐就好。”嬌嫩的小蝴蝶已經找著了自己的花朵,就不再執著于上樹摘花了。
聽懂了沈安安意思的李玉朗緩緩笑開,目光盯著沈安安,晦澀不明,“安娘,過幾日,我們結親可好?”
“結親?”小姑娘有些不太理解。
“就是永遠在一起”,李玉朗眼里盛滿了星光,揉碎了的溫柔愛意讓沈安安的心一陣鼓動,“我會陪著你,就像蝴蝶和鮮花,永不分離。”
沈安安愣愣地看著眼前的人,明明這個人模樣沒變、聲音沒變,但就是感覺不一樣了。
這感覺,他要吃人。
沈安安一驚,“你,你會吃掉我嗎?”
李玉朗輕笑,“會!”
沈安安瞪大了小鹿眼,“為什么?”
李玉朗笑得更開心了,“不為什么,因為你好吃。”
沈安安鼓了鼓臉,想逃走,但又想著這是自己好容易找著的小花,不能弄丟了。
于是,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白白嫩嫩的小手,忍住退意將它放到李玉朗嘴邊,委屈巴巴地道,“那就,一小口,一小口吧。”
看著自家小姑娘這副可愛的小模樣,李玉朗輕聲笑開。
……
“安娘很乖巧的,我娘也很喜歡她。”男人臉上掛著清俊的笑意,只要提到沈安安,他就像春雪消融一般,只剩下淺淡的暖意。
重遠看著男人溫柔的笑,想起來時男人的愿望,不由低頭,輕聲道了一句“阿彌陀佛”。
……
青石鎮結親的禮儀不似京城那般繁瑣,媒人上門、核對八字、再過六禮,就可以定下日期、迎接新娘子了。
沈家人就是在這個時候找上門來的。
那天,李玉朗進京參加秋闈。
沈安安在李玉朗啟程的前一天晚上吹多了風,第二天就躺床上下不來了,自然也沒送李玉朗遠行。
執筆答題時,李玉朗還不合時宜地想,要不以蝴蝶為主題做一篇賦吧。
想了想,到底沒寫下這么荒唐的賦。
“到底還是隔得久了,竟這般念著安娘。”
等到春闈結束,李玉朗馬不停蹄地趕回青石鎮時,卻被告知沈安安已經被沈家人接走了。
晴天霹靂!
李玉朗站在庭院內聽著自家阿娘憂心忡忡地回答,“那沈家人也不知道要接安娘回去干什么,還帶了幾個衙役,娘攔都攔不住。”
“阿娘”,李玉朗急聲打斷李氏,“沈家在哪兒?”
“在石風村。”
李玉朗轉身沖出門,找人租了輛馬車就往石風村趕。
……
“我從那時就有不詳的預感”,面前的溫潤男子臉色沉了下來,黑壓壓的,聲音都沉重了很多,“石風村離青石鎮很近,可尋人啟事貼出去都已經一年了,不可能現在才發現。”
“所以,他們一定有利可圖!”重遠青澀的小臉也黑沉得不像話。
結合之前說的,重遠已經能大致推斷出世間經過。
……
李玉朗趕去石風村沈家的時候,沈母正在做飯,沈父不在家,沈安安……沒看見。
李玉朗的突然闖入讓沈母驚恐不已,她拿著一把菜刀,刷得抬起逼近了自己的脖子,看見來人是李玉朗,又慢慢放下了菜刀。
“你是……”
“伯母您好,我是青石鎮李家玉朗,之前救了安娘的命。”
“救了安娘的命?”沈母臉上的表情霎時變得古怪起來,沒有女兒被救的欣喜,也沒有被人打擾的憤怒,只一雙眼睛幽幽地盯著李玉朗,眼眶深陷,看起來跟鬼似的。
李玉朗輕輕皺起眉頭,“是,安娘沒找到你們之前都是住在我家的。”
“住你家?”女人緩緩走進,帶著廚房特有的潮濕氣息,陰冷逼人。
李玉朗神色未變,只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沈母。
沈母出來,陽光猛地打在她臉上,她卻像是被什么灼傷一樣猛地退了回去。
而后她開始大吼大叫,“都住你家了為什么不把她看好!為什么要把她放回來,為什么!”
李玉朗眉頭緊緊地擰著,“安娘她很乖巧,并未給我們添什么麻煩。”
“乖巧?”女兒冷笑一聲,像是聽見什么笑話一樣,喉嚨里發出不可名狀的怪叫,“乖巧為什么不找根鏈子套她脖子上,省得拖回來害人。”
李玉朗的面色已經很難看了,“伯母,她是你女兒,請不要這么說她!”
“不這么說她?”女人瘋癲似的又哭又笑,像只野狗一樣拿頭砰砰的撞著墻壁,“你以為她是個什么好東西,不過就是條狗,生來就該被千人踏萬人踩,給跟棍子就巴巴地跟來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哪兒來的賤貨沒洗干凈,擱這兒惡心人來了。她不過就是……”
“伯母!”李玉朗厲聲打斷沈母的話,雙眼赤紅,強制忍耐著脾性對著沈母彎下了腰,“安娘她很好,那天走的時候太匆忙了,都沒跟我母親好好道別。可否容在下將安娘帶走小住一段時日,屆時……”
“夠了!”沈母怒吼一聲,拎著菜刀就沖出來了,雙目赤紅,因充血而鼓起來的青筋爬滿了整張臉,看上去可怕又詭異,“不過是條狗,你這么在乎做什么!”
“伯母……”
“誰在我家!”一聲粗壯的吼聲驚著了兩個劍拔弩張的人。
沈母嚇得直往門后躲,李玉朗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穿著粗布麻衣、身材壯實、皮膚黝黑的漢子站在門外,此刻正快步踏進門口。
而他身后的是,“安娘!”
李玉朗一抬眼就看見沈父身后那朝思暮想的人兒,她看起來沒瘦多少,臉色也還好,只稍微有點憔悴,想來是剛回家不怎么適應。
李玉朗暗暗松了一口氣。
與此同時,沈父也開了口,“你就是青石鎮的李秀才?”
“正是。”李玉朗俯身一拜,禮數周到、不卑不亢。
“之前去你家時就知道是你救了我女兒,我很感激”,沈父背著手裝模作樣地回嘴,“但是”,語氣在此嚴厲,“你救了我女兒本該感謝你,但你強留我女兒在你家那么久,壞了我女兒的名聲,我一拳打死你都是不為過的。”
聽到前半句李玉朗就覺得不好,聽到后面更是覺得心有大石砸下——這家人明明早就知道安娘在自己家,卻一直不來尋回。自己早就該看清他們,但真到面臨的時候,還是不太適應啊!
李玉朗長嘆一聲,“此事是在下的失誤,但我在救回安娘的當天就去衙門那里報了尋人啟事,不知伯伯可有看到?”
一提到衙門,沈父渾濁的眼里露出一絲心虛,不過很快好像想到了什么,又逼著自己挺起胸膛,語氣惡劣的說道,“我看你小子就是污了我女兒的名聲還不認賬,快說,要怎么賠!”
“安娘與我清清白白,我與安娘也至多不過是發乎情止乎禮”,李玉朗皺緊的眉頭可以夾死一只蚊子,“不過安娘賢惠顧家、性行淑均,朗心悅之。不日將請官媒下聘,以求良妻。”
與沈父爭論如何養孩子無異于是對牛彈琴,還是早早將安娘接過門,好生看護起來才是頭等大事。
沈父瞇著眼將李玉朗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拿手剔了剔牙,不耐煩道,“我一個大老粗也不知道你們這些酸秀才在說些什么,不過沈安安已經有婚約了,村口劉家的就是。”
如平地炸出一道驚雷,李玉朗瞪大眼睛,顧不上失態,急聲問道,“已有婚約?”雖是向沈父開口,眼睛卻是直直看向沈父身后的沈安安的。
小姑娘一身白色麻衣,初春的陽光微涼,跌落在沈安安的睫毛上,蒼白細弱,像秋日里枯敗的蝶。
一段時間不見,沈安安覺得李玉朗的目光又沉重了些,那雙澄澈如琉璃般的眼眸里像是被潑了墨,一筆又一筆,最終歸于沉寂。
李玉朗又看了一眼沈安安,見她站在沈父身后一直沒動,低嘆一聲,輕聲退去。
……
“你就這樣走了?”
這回開口的是跟著戒癡和重遠來的黑瘦丫頭,人小小的,聲音卻沙啞難聽,不見半分小丫頭該有的稚嫩。
“你是?”其實重遠早就想問了,一直憋著沒說,現在開口恰逢適宜。
“我是杏花村張家的,張二丫。”
“張家?”
重遠疑惑出聲。
“張家堯是你?”
“大哥,親的。”張二丫平靜開口,面上一片漠然,放佛剛剛談論的不是她早死的大哥,而是另一個無足輕重的人。
重遠倒吸一口涼氣,看向張二丫的眼里滿是震驚。
張二丫卻沒管他,只定定地看向李玉朗,又問了一句,“你就這樣走了?”
“是。”李玉朗的目光很平靜,平靜而悠遠。
……
李玉朗回了家,囑托李氏多去沈家村看望沈安安,自己則埋頭給遠在京郊的恩師寫信。
恩師崔放,原清河崔氏嫡支,當年在童生試時看中自己,遂舉薦李玉朗到府城學習,并幫助李玉朗和李氏在府城附近的青石鎮落腳,多年來李玉朗受益良多。
寫完信,李玉朗將它寄送到驛站。
夕陽西斜,大街上夜市的小攤位已經慢慢擺放起來,明明熱鬧至極,可李玉朗置身其中,卻覺冰冷刺骨。
……
“我從未想過放棄安娘,安娘回家身不由己,那紙婚約也非他所愿”,李玉朗聲線微啞,清俊的面龐略顯凝重,“可父母之命、六禮之重,朗只得暫時按下接她的心思。”
大廳里安靜極了,戒癡和重遠皆是一臉凝重,唯有張二丫,依舊面無表情。
……
石風村的大傻子沈安安又回來了!
沈安安還要嫁給村頭劉家那傻子!
一語激起千層浪!
大傻子沈安安不僅回來了,還要嫁給另一個傻子!
“這二傻結合,以后全家都得是傻子!”
這件事就此定性!
村里事情本來就少,雞毛蒜皮的事兒也能議論一整天。這事兒一出來,茶余飯后,沈安安成為了焦點人物,連帶著沈家一連幾天都有人上門嗑瓜子聊天。
“我早就說這安娘是個有福氣的,這不,是同齡姐妹中最早嫁人的!”
“可不咋的,安娘這些年看起來瘦弱,可該有的都有,一看就好生養!”
“對對對,三年抱倆吧!”
一群人岔開雙腿,坐在長板凳上,對著一旁發呆的沈安安指指點點。
在她們看來,排外是與生俱來的天賦,嘲笑是添磚加瓦的技能,而智力缺陷,則是原罪。
沈安安仍舊在自己的世界里發呆。
離李玉朗越遠、越久,她就越沉默。
她的花朵折斷了飛來見她的翅膀,蝴蝶也要枯萎了。
春天已經快結束了,正午的太陽卻并不刺眼,當明亮的日光打在沈安安身上時,像是蒙上了一層閃閃發光的面紗。
沈安安精致的眉眼變得朦朧了起來,眼尾的那一抹殷紅也隱藏在鬢角消失不見,剩下挺翹的瓊鼻和淡粉的唇瓣,撐起一張圣潔姝麗的容顏。
有時候人的嫉妒來的就是這么突然,就像常年惡臭的池沼里生出了一株荷花,池沼養育了荷花,卻并不為此感到驕傲。在他們眼里,荷花是變數,是不合群的異類,他們會攻擊它,將它拉下泥沼,讓潔白的花瓣染上污穢,筆直的莖稈被掰折斷,而剩下的,可以舔舐她甘甜的汁液。
沈安安就是這么的一個存在,她天生癡傻,心智宛若幼童,但上天給了她一副姣好的容貌,讓她什么也不做就能成為高潔圣女。
農婦們看向沈安安的眼光放佛要吃人。
李玉朗每次休沐都會來石風村看沈安安,有時她在后院的菜園子里,靜靜地拔草,有時他坐在院子門口的板凳上,看太陽東升西落。而更多的時候,她在村口的石墨上,如往常一樣,乖巧地等著李玉朗休沐歸來,給她帶清甜綿密的綠豆糕。
“安娘。”樹影婆娑,身形頎長的男子緩步而來,臉上的笑容一如既往,令人如沐春風。
“朗哥哥。”沈安安從石墨上站起來,沖李玉朗甜甜一笑。
“今天又看見了什么?”
“一只螞蟻。”
“哦,那螞蟻在干什么?”
“不知道誒,它好笨的,明明人那么小,還要馱著那么大的葉子,還在原地轉了好幾圈都走不出去。”
“后來呢?”
“我給它劃了一條道,讓它沿著道上走就可以了!”
“安娘很聰明!”男子獎勵似的摸了摸沈安安的頭,臉上溫柔的笑意放佛要將人溺斃。
沈安安咧開嘴,眉眼舒朗,“那當然了!”
小姑娘還知道臭美!
李玉朗笑得更開心了,點了點沈安安的小鼻尖,“不過安娘也要記住路才可以,不能像螞蟻這樣迷路哦。”
“迷路了不可以找朗哥哥嗎?”小姑娘歪頭,清澈的鹿眼里滿是疑惑。
“暫時不可以”,李玉朗斂去眼底的冷光,輕聲安撫,“過段時間,朗哥哥就帶你回家!”
過段時間……是多久啊?
沈安安坐在村口的石墨上,日復日一日,太陽東升西落,第一天過去了,李玉朗沒有來。
第二天過去了,村口的小螞蟻連成串兒搬家,李玉朗還是沒來。
[if !supportLists]第三天,[endif]小螞蟻搬完家了,地上空空蕩蕩,也不見李玉朗的影子。
第四天……
沈安安覺得,她應該是等不到李玉朗了。
她能感覺到,她的翅膀在隨著時間風華,脆弱易折的翅膀,沒了花朵可以棲息,漸漸喪失了飛翔的能力。
因為她無論飛向哪兒,也再也沒有一朵花能供她酣睡了。
……
“再后來,她嫁人了。”李玉朗覺得苦澀極了,喉嚨里涌出一抹腥甜。“她還是嫁在了村頭的劉家,當天又被沈家人接走與張家結成了冥婚!”
李玉朗雙目赤紅,面上再也看不見之前溫潤如玉的樣子,狀若瘋狗。
他能感受到,安娘在一天天的消瘦,她被折斷了雙翼,擰著全身的筋骨供人嘲笑!
而他只能遠遠的看著,無能為力。
“阿彌陀佛。”佛光乍現,戒癡雙手合十,眉目慈和。
李玉朗漸漸平靜下來,眼眶通紅,“謝謝大師。”
“李施主請便。”
……
沈安安出嫁那日,正是從李家回來后的第三個月。
僅三個月,當初粉雕玉琢的人如今已形銷骨立,悄然立在窗邊時,像只隨時都能風化成沙的蝶。
沈母進來給沈安安上妝時猛然嚇了一跳。
“安娘?”
沈母試探性地叫了一聲,沈安安呆愣了一會,轉身時臉上凹陷的眼眶陷在黑色中,空洞又麻木。
“安娘!”沈母隨即開始發火,刻薄的五官扭曲在一起,快步走過去揪住沈安安,將其一把拽下,“你個死丫頭,聽見話不知道回應,傻子就是傻子,連說話也不會!”
沈安安呆呆的,不發一言。
“你啞巴了不是!叫你說話跟要了你的命一樣,是拔了你的筋還是抽了你的骨!”
沈安安仍舊沉默。
“死妮子”,沈母惡狠狠地揪住沈安安腰間的軟肉,狠狠地擰了一把。
沈安安還是不動。
沈母不耐煩了,也不絞面了,拿起慘白慘白的粉就往沈安安臉上撲。
沈安安依舊不動,跟沒了靈魂的木偶一樣,不發一言,任由沈母搗弄。
沈母粗暴地上了妝,弄了頭發,將血紅的嫁衣套在沈安安瘦弱的身體上,草草完事。
走之前,她放下狠話,“也怪我母子倆情薄,生下來沒怎么照顧你。”她頓了一下,焦躁憤怒的臉上忽然出現了疑似愧疚的表情你,不過很快被她隱去,她高聲強調著,“那也是你的錯,要不是你這么傻,我也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小姑娘靜悄悄地坐在桌子前,雙眼無神地看向墻角。
沈母見沈安安還是沒回,火氣更大,狠狠地關上門,罵罵咧咧的就走了。
沈安安坐在凳子上,上午的陽光混著灰塵,一點一點地鋪撒在她身上,暈染開來。
她放佛成為了一座雕塑,在光與暗的分界處被割裂,一半被光明籠罩,布滿塵土,一面被黑暗覆蓋,潮濕腥臭。
良久,沈安安緩緩抬頭,澄澈的鹿眼里滿是死寂。
也許以往不同,里面燃著星星點點的光。
而現在,里面只有無邊無盡的荒漠,浸染著蒼涼和消亡。
大紅的嘴唇是臉上唯一的一抹艷色,沈安安注視著鏡子里的自己,覺得自己已經枯萎了。
不是花朵那樣的枯萎,她是蝴蝶,斷了翼的蝴蝶,她的世界里只有殘缺。
喇叭響,花轎起。
劉家為了面上好看,該有的排場一分不少。
朱紅的轎子在吹吹打打中前進著,沈安安在搖搖晃晃中安詳地閉上了雙眼。
……
“安娘身體本就不好,回家后身子骨更是弱不禁風”,李玉朗哽咽著,想著之前搜集到的資料,每一個字都讓他心如刀絞,“再加上婚禮前被人推入了河中,著了涼沒人看管,安娘在轎中就已經,去世了。”
再之后,便是沈家連夜接人,又急忙將尸體轉交給張家配冥婚的事了。
李玉朗沒每說一個字,都包含著無數的痛苦與歉疚,他無聲地哭著,眼睛刺痛,喉頭泣血,喘氣都帶著一股腥甜氣。
痛徹心扉,不外如是。
此情此景,便是一向慈和的戒癡都忍不住閉眼唏噓,而重遠早已哭成了個淚人。
“嗚嗚,太慘了。”重遠哭得直打嗝,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看上去好不狼狽。
唯有張二丫,依舊是那張面無表情的臉,語氣冷淡得說道,“可她并不只是因為風寒去世的。”
現場一驚,尤其是李玉朗,抬眼看向張二丫的目光呆滯而又悲慟,那是什么東西即將破碎的前兆。
……
其實在李玉朗回石風村之前,沈安安就跟劉家那傻子見過了。
當時劉氏和劉老漢在屋里和沈父商議婚事。
四十兩,就將沈安安賣給了劉家。
“我兒子身高長相都不錯,人也踏實能干,就是小時候燒糊涂了,腦子混沌了一點兒,你們別介意啊”,劉氏笑瞇瞇地看著沈父,“我們兩口子啊,只有大寶這么一個兒子,所以我們不想百年之后,沒人照顧大寶。這不,找上你們了嗎?”
說白了,眼前這個流口水歪眉斜眼身材肥碩的傻子,需要找一個任勞任怨的保姆。
全村基本上沒哪家姑娘瞧得上劉大寶這副模樣,也就只有沈家,愿意把女兒嫁給他。
“好好好,那親家母就這么決定了!”
“好好好!”
堂屋里傳來他們的大笑聲,沈安安呆呆地望著,有些不知所措。
“嘿嘿,媳婦兒!”劉大寶看著沈安安,歪著的嘴里流出一長串了口水。
沈安安仍舊呆著,但還是后退了兩步。
朗哥哥說過,要講衛生的!
劉大寶看著沈安安,瞇縫的眼睛擠在肉里看不清晰,只那口大黃牙咧著,往外吐著口水。
“媳婦兒,媳婦兒,嘿嘿!”
劉大寶又叫了兩聲,沈安安仍舊不予理睬。
場面一時靜了下來,突然劉大寶一把抓住了沈安安,單手一甩就將沈安安甩倒在墻角。
沈安安還沒反應過來時,身上就已經坐了一個大家伙。
劉大寶拎起拳頭,對著沈安安又錘又砸,巨大的拳頭雨點般落在沈安安身上,她不由張開嘴,想高聲尖叫。
但劉大寶卻猛地站起來,右手抓住沈安安地脖子,左手擰著她的頭,一下一下地往墻上撞。
一下又一下,其間間或伴隨著腳踩腳踢。
沈安安覺得自己快要死了,五臟六腑都在痛,尤其是頭,最開始被打的疤已經凝固,卻又因為再次踢打裂開了,網外汩汩的流著鮮血。
暴力來臨時,她連反抗之力都沒有。
不知過了多久,里面的人商議完了,剛出門,就被眼前的景象嚇著了。
劉大寶渾身是血,嘴角還流著哈喇子,沈安安一動不動地趴在墻角,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了。
“這是?”沈父皺緊了眉頭。
劉氏趕緊上前,抓住劉大寶仔仔細細地打量,“大寶啊,有沒有受傷?”
劉大寶呆呆地笑著,看著很高興,“媳婦兒,嘿嘿,媳婦兒真好,嘿嘿……”
見劉大寶沒事兒,劉氏就放心了。
她瞟了一眼趴在墻角生死不知的沈安安,眼里閃過一絲不忍,但想起她是個傻子又很快釋然了。
“親家公,對不住,我家大寶跟安安鬧著玩呢!”
她早就知道自己兒子不僅傻,還有嚴重的施暴傾向,從小就有了,小時候是家里的雞鴨,后來為了不讓他禍害家里的雞,劉老漢經常上山捕獵,拿死兔子死山雞給劉大寶撕咬。可隨著年齡越大,劉大寶對凌虐活著的動物更有興趣了,前幾天還差點生生剝了張寡婦家豬的皮。
劉氏和劉老漢知道不能再繼續下去了,于是打起了娶媳婦給劉大寶的心思。選來選去,就沈家的女兒最合適了,他們一家是外來者,沈安安又是個傻子,合該給他們大寶凌虐。若是僥幸能活下來,還能給大寶添個一男半女,到時候沈安安就更無足輕重了。
不過當下還是要混過去的!
“親家公,您看這安安馬上就要出嫁了,老是身子骨不好也不像話”,劉氏精明的臉上明晃晃地全是算計,偏生還作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讓那面容更為扭曲可憎,“您看這樣,我給我未來兒媳婦送幾只雞補補身子,免得到時候來咱們家太瘦弱,不好生養。”
沈父聽到前半句時還面容難看,聽到后半句時直接笑開了花,他連聲道,“好好好,親家母,我替安安謝謝你啊!”
……
大堂里,一片死寂。
重遠一臉呆愣,聽到這兒的時候人都傻了,更別提李玉朗了。
只見他呆呆地看著張二丫,之前的淚痕已經干了,嘴角也隱隱洇出鮮血。
可這還不夠!
“安,安娘她……”李玉朗第一次知道,原來有些東西,他僅是窺探到一角就足以讓他悲痛欲絕,心如刀絞。
“是”,張二丫冷靜的眼眸里一片漠然,“安娘在你來之前就已經遭到了劉大寶的虐打,之后基本上每天都會遭受一樣的毒打。”
“那次溺水,本來是想找你的。結果中途被劉大寶和張家堯發現,直接被毒打然后扔進河里。”
“張家堯被打紅了眼了劉大寶一并扔進了河里,最終安娘被救,張家堯死了。”
滿堂寂靜。
幾乎沒人猜得出是這樣的結局。
“那,那張家,張家和沈家?”重遠愣愣開口。
“劉家當晚接了個死婦自是大發雷霆,沈家受到劉家的追究也是大為惱火,剛好我家死了個大哥,還未婚配,就直接將安娘帶著去了張家。”
死婦、冥婚……
每一個字都在李玉朗心上炸開了花,他竟不知,他的安娘受了那么多的苦。
李玉朗心痛到無以復加,低著頭似要發出困獸般痛苦的嘶吼,可到了喉頭,卻又發不出半點聲音了。
還不待李玉朗反應過來,張二丫又開口了。
“那時候,你在哪兒?”聲音冰冷,不帶有絲毫感情。
“三個月的時間,你都沒去找她。”
戒癡和重遠看向幾欲崩潰的李玉朗,看著他慢慢抬頭,俊朗的臉上滿是破碎的痛苦。
“恩師病重,寡母瀕危。”
……
李玉朗在把信寄出去時就一直惴惴不安,在大街上游蕩了許久方才回家。
可一回家,突然發現原本身子康健的母親倒在了血泊中,家里也被翻得一團亂。
李玉朗疾步走過去,將母親扶好,來不及查看其他,就積極往醫館奔去。
可在去醫館的路上,卻被兩名男子攔住。
“你就是李玉朗?”說話的是其中的一名男子,尖嘴猴腮。
可還不待李玉朗回答,那男子就跟另一名身材肥胖的男子舉著拳頭向李玉朗砸來。
且不論一個秀才能否打過兩個成年男子,就說李玉朗身上還背著即將咽氣的李氏,就注定了他不能打持久戰。
于是李玉朗選擇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方式,用自己的一條腿換得馬上去醫館的機會。
……
“最終,還是因為路上耽擱太久,在斷斷續續的救治了一個月后,阿娘她,還是走了。”
李玉朗不知哭了多久,嗓子都啞了。
此刻眼眶赤紅,雙目無神,臉上的淚痕早干了。
如果可以,李玉朗想現在就去死。
太痛了。
他無法救回他阿娘,也無法護好沈安安。她們都在最需要他的時候,找不到他,最終在悲痛與絕望中去世。
他不是一個好兒子,也做不好一個好丈夫。
“那如果要你一命換一命呢?”張二丫又開口了。
“換命?”李玉朗抬頭,紅腫的眼里滿是疑惑。
“你阿娘的已經召不回來了,但安娘的可以。”
張二丫從背簍里拿出了個小罐子。
那罐子巴掌大小,黑漆漆的,看著像是個陶罐。
“這是?”重遠眼里金光閃過。
他看見里面裝著一個魂魄,幾欲透明。
“安娘的魂魄。”張二丫將罐子擺到桌上,定定地看著李玉朗,“若是你愿意,今晚月圓,尋一女子的尸身,將安娘的魂魄放入其中,借尸還魂。”
“借尸還魂?”重遠瞪大了雙眼,戒癡看向張二丫,細細打量。
“那如何,將安娘的魂魄放置其中?”李玉朗開口。
“你身邊的戒癡大師可以幫你。”張二丫依舊是那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
“大師!”李玉朗轉頭看向戒癡。
“李施主”,戒癡看向李玉朗的眼里有他看不懂的深意,“借尸還魂有違天道,于凡人而言,不僅會折損陽壽,還會魂飛魄散、不入輪回。”
“我不在乎。”李玉朗偏頭看向罐子,紅腫的眼里終于有了光,“安娘很好,她的生命遠高于我。”
在找到戒癡大師時,李玉朗就有想過這一遭。所以真的到了這時候,他反而有種迫不及待的喜悅。
“阿彌陀佛。”戒癡不說話了,重遠在旁邊看著,只覺心急。
“師傅,這,這不可以啊!”借尸還魂,于他們而言都是要遭天譴的,更何況這些肉體凡胎的普通人,“師傅,你……”
“李施主不妨聽聽沈施主怎么說?”
戒癡說完,也不待李玉朗反應過來,直接抬手施法。
眾人只見那佛珠突然脫離了手掌,直直飛向陶罐,在正上方停下,并散發出一道道金光,將陶罐整個籠罩起來。
不消片刻,陶罐里的魂魄就飄了出來。
雪膚朱唇,眉若遠黛,不是沈安安又是誰!
“安娘!”李玉朗失聲喚道。
“朗,朗哥哥?”沈安安看向李玉朗,呆滯的臉上閃現出類似于驚喜的表情。
“安娘”,李玉朗踉蹌著走進,剛要伸手,又在靠近金光處停了下來,“你,你先睡一覺,醒了朗哥哥帶你去吃綠豆糕。”
“師傅。”重遠小聲拉著戒癡的衣袖,戒癡垂眸,重遠立馬閉上了嘴。
“不吃糕糕。”小姑娘聲音軟糯,李玉朗喉結微動,“聽話安娘,好生睡一覺,朗哥哥給你吃綠豆糕。”
“不吃”,沈安安的魂體出不了金光,可人卻直直看向李玉朗,眼里的呆滯都似乎含了情,“二丫都告訴我了,你要和我分開。”小姑娘不太懂什么是生死,但她隱隱約約記得,李玉朗說要娶她來著,娶了她,就該永不分離。
“沒有分開,安娘睡一覺就好了,睡一覺,起來朗哥哥就給你吃綠豆糕。”男人的聲音溫和而包容,很容易讓人安靜下來。
對沈安安,李玉朗向來極有耐心。
“朗哥哥會和我一起吃嗎?”
“會的。”不過,那得很遠以后了。
佛珠金光閃動,不過須臾,便沒了光照,沈安安也隨著金光消失魂魄陷入了沉睡。
“大師”,李玉朗轉身,朝著戒癡深深一拜,“懇請大師助我。”
“師傅,不可以借尸還魂啊!”重遠見勢不對,忙出來阻止。
“大師,不用借尸還魂了”,李玉朗低著頭,聲音微沉,“懇請大師,送安娘輪回。”
結了冥婚的人,一輩子都只能待在地府,和自己的冥夫捆綁在一起,輪回只能寫放妻書。
“安娘如今的情況需要人照顧,我走后,不放心她”,李玉朗抬頭,七尺男兒,淚流滿面,“所以,請大師送安娘輪回吧,我愿用我一生凄苦換她來世一生安好、喜樂安康。”
死一般的寂靜。
重遠已經被震驚到說不出話了,縱是八風不動的戒癡也皺緊了眉頭。
唯有張二丫,滿心舒慰。
安娘總歸是尋到個好歸處了!
“大師”,張二丫抬頭,看向戒癡,“若是讓李玉朗以功德之身,伴安娘入輪回如何?”
戒癡看向張二丫,眼底情緒復雜,“可。”
“李施主,你可知當初你我為何結緣?”戒癡看向李玉朗。
“大師游歷四方,我讓大師借宿過一宿。”
“非也”,戒癡的臉上涌現出淡淡的金光,“你本庚辰命格,官拜相丞。我于初見時為你算了一卦,你命中該有此劫,所以在離開時予你緣法。”
“此劫一過,便可官拜相丞,白日飛升;可若是你選擇輪回,此生便與仙道無緣。”
“李施主,你可想好了?”
戒癡的話不可謂不慎重,在他們修道之人的眼里,仙途永絕是為大忌。更何況,是官拜相丞的飛升仙人,自帶儒家清氣的仙人更是可遇不可求。
換言之,若他們選,定是會放棄沈安安的。
“呵!”李玉朗低頭輕笑,再抬頭時,眉目舒展,眼里俱是笑意,“大師,安娘與我而言,是比生命還要重要的人,那虛無縹緲的仙道,我從未想過他會比我的安娘重要。”
見勸不過,戒癡低頭輕嘆,“此番,如你所愿。”
……
很多年前,阿難在佛前偶遇了一名女子,那女子雪膚烏發,令阿難一見傾心、再見傾城。
于是,阿難懇求釋迦,讓他化身石橋,受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淋,只為等她聘聘裊裊的女子在橋上經過。
釋迦曾問阿難,值得嗎?
阿難回答,值得的。
有人喜歡山河,有人喜歡星辰,世間浩渺,總有那么一個人會為了你,不顧自己、放下一切來愛你,感受你的呼吸、你的心跳。
李玉朗是阿難,沈安安卻不是那個少女。
因為他的安娘啊,是小蝴蝶,她翩翩然飛落在手心里,他就擁有了全世界。
……
很多年以后,有人在提到本朝的先人李丞相李玉朗時,總會有狂熱迷戀之徒,大肆宣揚。
“先丞相李玉朗,十二歲為童生,二十成秀才,二十一中舉子,隨即于當年秋闈成為新科狀元郎,官拜從四品翰林學士,之后為官清廉、為民請命,于三十歲那年成為我朝丞相,官居一品。”
“何止啊,李丞相在職期間輔佐皇帝輕徭薄賦、減免苛捐雜稅,還推出了很多便捷農具呢!”
“對啊對啊,聽說那時朝政清正,皇帝也不偏聽旁信,這種風氣一直延伸到本朝呢!”
茶館里,人聲鼎沸。
“不過,我們這位丞相好像到老都沒娶妻。”
“沒娶妻?真的假的!”
“是真的吧,反正我就從來沒聽過丞相府里有位夫人的。”
“那之前不是清河崔氏嫡支三小姐曾放言非李丞相不嫁嗎?”
“啊,真有這事兒?”
“此事確實!”
“不過啊,丞相夫人確實不是她!”有人搖著扇子,吊兒郎當地說話,“據說這事兒啊,還跟李丞相當年未過門的新娘子有關。”
“未過門的娘子?”
“對啊,聽說那未過門的娘子長得極好,就是神智有些不清楚,我們相爺當年可喜歡了,走哪兒都帶著她,生怕磕著碰著了自個兒心疼!”
“不會吧!”吃瓜還這么酸!
“那可不,當年那未過門的小娘子死了,相爺還將小娘子的尸身埋進了李家祖墳呢!之后把小娘子名字也寫上了族譜,好像叫什么,沈安安?”
又是一陣唏噓。
“那崔家小姐又是怎么回事兒?”
“說起來我還真有接的”,那人來勁兒了,“聽說當時相爺未過門的娘子被娘家搶回去了,相爺請他師傅清河崔放出手,哪知那崔放聽了自家女兒的話,裝病不去就那小娘子。最后小娘子香消玉殞,相爺和清河崔氏也就此結了仇。”
“……”
大廳拐角處,坐著一對和尚。
大和尚慈眉善目,清潤的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意,小和尚稚氣未脫,看上去剛成年。
這自然就是戒癡和重遠了。
時隔多年,他們又回來了。
“師傅,李玉朗現在已經輪回了嗎?”重遠給戒癡斟了一杯茶。
“嗯。”戒癡微微回應。
“嗐!”重遠上半身趴在桌子上,形象全無,“早知道他倆在渡劫,你拉我過來干什么,害得我當時可傷心了。”
“你又調皮”,戒癡看向小徒弟,滿眼無奈,“玉朗和安安需輪回三世方可成仙,既是渡劫,自不可能那么容易。”
“可這也太難了吧”,重遠皺了皺鼻子,“我說司命這命格寫得也太苦了些,至于嗎?又是愛別離,又是求不得的,人生怎么就那么難啊!”
提到司命,戒癡的眼神微微發愣。
“司命好像也渡劫了吧。”
“嗯?”重遠猛地從桌子上彈起來,震驚地看向自家師傅。
“好像,之前那張二丫就是司命吧。”戒癡有些不確定,畢竟……
“可張二丫不是殺了張家堯嗎?渡劫的時候殺自己的血親,真的不會染上血煞之氣嗎?”
“她應當心里有數”,戒癡低頭嘆惋,“司命借尸還魂在張二丫身上,原本張二丫就受盡張家堯欺凌致死,她此番也算是完成張二丫的心愿吧!”
重遠想想,好像也是這么個道理。
隨即又想到李玉朗,“誒,話說當時李玉朗怎么只想著見沈安安,沒想著見自家親娘啊?”
“因為,李氏也算是幫兇。”
她其實最開始的時候每天都去看了沈安安,可隨著沈安安遭受欺凌,她也和沈父勾搭成奸,“沈安安出嫁的四十兩,李母得了十兩。”活不長的傻子和十兩銀子,李母選擇了后者。最后也因為分贓不均,被沈父毆打致死。
這!
重遠又趴桌子上了,“害人終害己。”沒什么好說的!
“那下一世呢?”
“下一世”,戒癡低頭掐算,隨即臉色微微一變,“他倆是,唐玄宗和楊貴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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