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接到黃媽電話那一刻,整個人如五雷轟頂,大腦一片空白。
黃媽在電話里告訴我,她親眼看到了我母親,她不可能看錯,讓我趕緊回去。
我掛完電話,足足深呼吸了半小時,心臟才恢復正常跳動頻率。
我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車,窗外下起了鵝毛大雪,白茫茫一片迅速掩蓋了大地,卻掩蓋不了我腦海中的過往歲月。
我本來擁有一個幸福家庭,父親是中學語文老師,母親是歌舞團舞蹈演員,我每天早上都能聽到父親朗誦詩詞的聲音,看到母親在窗臺壓腿練功。
我五歲那年,父親被確診腸癌,肺癌,前列腺癌,先后做了三次大手術,母親無暇工作,成日泡在醫院,而我孤零零在家,無人陪伴,因為我沒有親人了。
母親是孤兒,我沒有外公外婆,奶奶在生父親時大出血去世,爺爺也是死于癌癥。
黃媽是母親閨蜜,見我可憐,主動把我接到她家照顧,黃媽和黃叔與人為善,待我很好,給了我許多溫暖和關懷。
父親被癌癥折磨了兩年多,各種手術,化療,走的時候瘦得僅剩一層皮,已認不出我和母親。
母親在父親墳前撕心裂肺哭,我也跪在父親墳前哭,母親攬我入懷:“晨晨,爸爸沒了。”
父親走后,母親帶我搬到了鄉下的兩間紅磚瓦房里,我在村里讀了小學,母親變得沉默寡言,總是晚上出去,凌晨歸家時抱著父親照片喃喃自語。
我七歲生日那天,黃媽來我家吃飯,母親指著黃媽,躬著身子,在我耳邊小聲說:“你以后就叫她媽媽。”
我歪著頭看母親:“你才是我媽媽呀!”
母親垂首不語,吃完飯,她帶著我去父親墳上燒了紙,第二天母親就不見了。
我不知道母親去了哪里,每次我問黃媽,母親去哪里了,黃媽總是背過身,嚶嚶啜泣,我心里默默認為,母親是不要我了。
2
黃媽十分疼愛我,每天早上都會煮兩個雞蛋,我吃一個帶一個去學校,黃媽接我放學,看到班上同學穿的新潮衣服,都會帶我去買,她怕我不習慣,還讓我叫她黃阿姨。
有天我握著雞蛋去上學,在路上被同學搶走了,我趕緊追上去,同學把我雞蛋一扔,對我說:“你媽和外國人跑了,不要你了。”
我當時眼淚就出來了,媽媽不要我了,還去了國外,我第二天連學都不想上了,黃媽苦口婆心安慰我:“晨晨,你別聽那些孩子瞎說,你媽沒有不要你。”
“那她為什么丟下我?還讓我喊你媽媽?她就是不要我了!”
黃媽的臉倏爾一僵硬,緊緊把我抱在懷里,可我卻如泥鰍般掙脫她懷抱,大聲吼:“你別管我!我媽都不要我了!”
我無法面對母親的拋棄,變得內向,叛逆,不愛學習,初二時,四門功課不及格,班主任當著全班人面敲桌子說:“你馬上回家,把你養母喊到學校來!”
全班人都聽到了養母兩個字,一片哄笑聲中,我臉憋得通紅,自尊心大受打擊。
我哭著沖出了教室,像一只無頭蒼蠅在馬路上橫沖直撞,結果被一輛車撞倒,我醒來時躺在了醫院,右手和左腿骨折,在家休養了半年。
重返校園后,我功課落下一大截,直接成了班里倒數第一。
初中畢業后,我一字一句對黃媽說:“黃媽,我不讀了,我要去打工!”
黃媽急得直跺腳:“你才十六歲啊!你這樣讓我如何跟你媽交代?”
我頭一昂,一副吃了秤砣鐵了心的樣子:關她什么事?他都不要我了!
黃媽雙眼聚滿愁云,卻也無可奈何。
3
十六歲的我揣著一千塊錢來到了省會南京,大城市的燈紅酒綠讓我十分新奇,我在珠江路的一家電腦商店當了送貨員,一干就是五年。
老板見我沒學歷又是外地人,工資一直沒給我漲,我除去開銷所剩無幾,但我卻學會了組裝電腦的技能,結識了幾個志同道合的老鄉。
黃媽每星期都會給我打電話,知道我在城里開銷大,怕我虧了自己,每個季度都會給我匯錢,我知道她和黃叔都是工薪階層,讓她不要打錢,她全當聽不到。
二十一歲那年,我跟兩個老鄉商議,決定去深圳闖一闖,走之前,我去看了黃媽。
當時家鄉正好搞建設,父親的墳要遷,我回去才發現黃媽已經幫父親買好了墓地,而且是最貴的,我滿心感激:“黃媽,你才是我的好媽媽!”
黃媽抱著我:“孩子,你媽雖然去了國外,但她也有苦衷。”
我一聽黃媽提母親,心里的火一下躥老高,臉色立刻沉了下去:“能不能別提她!”
我在深圳呆了半年多,我發現這里的電子產品與南京的差價很誘人,便開始倒騰電子產品,但我沒有本錢,只能跟黃媽要錢,黃媽二話不說,給我打了六萬塊錢,靠著這六萬塊錢做啟動資金,我賺到了人生第一桶金。
二十六歲那年,我離開了深圳回到了南京,準備和朋友投資一家機電公司,前期投資比較大,我傾其所有,還差十二萬的資金缺口,身邊朋友只借到兩萬。
我想著去銀行貸款,黃媽知道后,連夜從老家趕來,給了我一張銀行卡:“孩子,這里有十五萬,你拿去創業吧。”
我擺手不肯要:“你和叔叔都已經退休了,哪里來的這么多錢?”
黃媽避開了我的眼神,硬把卡塞到我手里:“我跟你叔積攢下來的,你拿去用!”
我推辭不掉,便接過了黃媽沉顛顛的心意,心里暗暗發誓一定要做出成績,回報對我視如己出的黃媽。
我把所有精力都用在了工作上,先后與三家上市公司建立了合作關系,雖然每天披星戴月,但我卻干勁滿滿,十分有奔頭,我想讓黃媽過上更好的生活。
4
黃媽五十歲生日那天,我把十五萬還給了她,還給她蓋了兩層樓的房子,讓她安度晚年,黃媽開心得語無倫次,老淚橫流。
黃媽激動之后,緩緩對我說:“晨晨,你媽要是能看到你現在的成功,肯定很欣慰,可惜,我已經聯系不上她了。”
我背過身,嗤之以鼻:“我這個兒子,她都會拋棄,何況你這個朋友?”
給黃媽過完生日,我又回到南京工作,誰知才回南京不到一星期,就接到了黃媽電話,說見到了我母親。
火車到站的提示音把我拉回了現實,我走出出站口,黃媽已在冷風中翹首以盼,等候多時。
她緊緊握住我手:“那天,我去醫院,看到一個人跟你媽很像,我就尾隨了她,她走得很快,不過我還是確定了她的地址,我趕緊打了電話給你。”
第二天一早,我跟黃媽懷著忐忑的心情敲響了門,門一打開一個頭發斑白的老太婆出現在門口,黃媽驚呼:“靜怡,真的是你!”
進了門,黃媽和母親相擁而泣,我站在一邊不知所措,黃媽指著我說:“靜怡,這是你兒子,你兒子啊,晨晨,快喊媽媽,喊媽媽啊!”
我杵在原地,母親不是嫁到美國過好日子了,面前這個如八十老嫗的憔悴女人怎么可能是我母親?我極不情愿喊了一聲媽媽,母親潸然淚下,嘴唇抽動,許久才發出一聲“哎”。
在黃媽勸說下,我強忍情緒坐在沙發上聽母親訴說她二十五年前遠嫁美國的真相。
5
二十五年前,為了給父親治病,母親不僅賣掉了房子還欠下三十六萬外債,為了還錢,母親不得不去舞廳酒吧,跳舞賺錢,要債的還是天天在路上堵她,去她上班的地方奚落她。
那段時間,母親惶惶不可終日,整個人都要瘋掉了,頭發大巴大巴掉,靠吃藥才能勉強入睡。
因為負債加上有我,根本沒人敢娶母親,當時有一個美國人叫托爾,看了母親舞蹈表演后對她發起瘋狂追求,母親直接說:“我才死了丈夫。”
托爾得知母親為救父親,欠下巨債,沉默了,但半個月后,他還是找到了母親,許諾母親,只要她愿意,他可以幫母親一次性還清債務。
母親心動了,她受夠了每天擔心受怕的日子,考慮到我的以后,心一橫,答應了。
但托爾有個條件,不可以帶我,母親無法說動他,又想著我那么小飄洋過海去美國可能也適應不了,于是把我托付給黃媽,并且讓黃媽保守秘密,黃媽沒有孩子,見我可憐,便收養了我。
為了補貼我,母親在紐約開了一家中國餐廳,生意不錯,定期匯錢給黃媽,后來得知我沒繼續讀書,怕我在外面受委屈,匯錢支持我創業。
可惜托爾后來發現了,跟母親大吵,甚至對母親動手,此時母親得知我已創業成功,才停止了資助,和黃媽也漸漸斷了聯系。
去年,母親被診斷出乳腺癌,宮頸癌,托爾拒絕給母親深度治療,母親想到了死于癌癥的父親和爺爺,哀嘆命運弄人,她不想客死他鄉,賣了餐廳,離了婚,偷偷在黃媽家附近租了房子。
她經常在黃媽家門口蹲守,眼巴巴想看我一眼,卻從沒見到我,想不到去醫院化療被黃媽撞見了。
聽完母親敘述,我終于明白為何我每次需要錢時,黃媽總能雪中送碳。
相比于母親那沾滿血淚的經歷,所有的怨恨都顯得無足輕重,二十年前,三十六萬債務,那是怎樣一種泰山壓頂的重負!
我有被母親拋棄的傷疤,但母親更是付出了一切,包括健康,即便在丈夫不允許的情況下,依舊暗中資助我,我能有今天,是母親用健康換來的!
我感覺眼睛被撒了一把辣椒面:“媽,跟我一起生活吧,我給你治病!”
母親或許還是覺得有愧于心,不停搖頭。
黃媽早已淚流滿面:“靜怡,當初你去美國讓我幫你保守秘密,如今你們分開二十幾年,該團聚了,答應晨晨吧。”
6
我和母親和解后,每天有說不完的話,我帶母親去北京協和醫院做了雙乳切除手術,衣不解帶照顧母親半個月,所有藥都挑好的用。
母親十分心疼,有氣無力問我:“孩子,當初我為了給你爸治病,拖垮了一家人,你現在為了治療,值得嗎?”
我鼻頭一酸:“當年你為了留住爸爸,不惜傾家蕩產,我更應該為媽媽這樣做,況且我現在有經濟實力。”
母親聽完,抱著我嚎啕大哭。
我知道命運無法盡善盡美,雖然我和母親當年丟失了彼此,但愛輾轉流年,最終還是回歸了,幸福在命運里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