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的盡頭有海。
海的邊上有一個漁村。
漁村中間有一個小湖,湖面平滑如鏡。
湖的四周有樹,郁郁蔥蔥,風拂過,斑駁陸離,水波瀲滟。
樹的一側有屋,那是一間很小的屋子,已經十分老舊,墻身的木板半翻,布滿青苔,木門已經變形,合不上打不開,屋子外是一排窄窄的籬笆,有野花繞著,蕭索且單調。
屋子里住著一個老太太,身形嚴重佝僂,頭發早已花白,臉上皺紋如枯藤絞盡,走起路來一顫一顫的,若是有風,她的身影就會像紙片一樣在風中搖曳。
沒有人知道她在這個漁村住了多少年了,也沒有人知道她叫什么,因為她多少年來一直都穿一件泛白的碎花裙子的緣故,人們一直叫她花婆婆。
那件碎花裙子已經很破很破了,布料歷經歲月的腐蝕近乎零散,上下打了七八處補丁,看起來油膩兮兮的,就像一條泛著油亮的圍裙。
老太太一直都穿著這條裙子,無論風雨,無論冬夏。
冷的時候她就穿著厚厚的棉布袍子然后將裙子穿在外面,熱的時候就只穿著花白裙子,將干癟下垂的乳房和瘦如枯槁的骨頭包著皮露在外面。
海邊有一個小小的碼頭,在漁村在南邊,在小屋的東邊。
每天早晨老太太都會從屋子里出來,手里拖著一張殘破的漁網,佝僂著慢慢走向碼頭,在碼頭邊上吃力的將漁網甩出去,然后氣喘吁吁的坐下來,靜靜的看著遠方。
遠方的天空碧藍一片,如洗似染。
遠方的大海一望無際,海天相接,如封似閉。
每天黃昏老太太會慢騰騰的站起來然后將漁網一點點拉扯回來,從網里拾撿一些游魚蝦蟹,用花裙子兜著,一手拖著漁網,一手摟著裙擺,一搖一晃的走回屋子里,放進鍋里煮一煮,連湯帶料的吃下去算是一天的飯食。
大多時候摟起漁網都是一無所獲,破了洞的漁網浸著水在老太太手掌里攥著,空無一物,老太太無奈的笑笑,然后會重新坐下來,看著黃昏的夕陽,一直到滿天繁星時老太太才會慢慢站起身拖著漁網回到屋子里,吃一些前一晚的殘湯冷飯然后睡下。
大多時候漁村的漁民駕著小船出海打漁歸來都會給老太太一些新鮮的魚蝦之類的,村里的女人也會將曬好的咸魚干和干果給她一些,老太太總是愉快的接下,然后將活魚蝦然后放進湖里,將咸魚干在屋子里吊起來,沒吃食的時候生嚼。
從來都沒有人聽到過老太太說話,都以為她是一個沉默的啞巴,后來漁村里的孩子都叫她花裙子啞婆婆。
后來大家都開始覺得她很可憐。
她好像沒多少日子可以活了,就像一根馬上燒完的蠟燭,蜷縮成一團。
后來漁村的男人湊錢給老太太造了一艘小船。
那艘小船就停在碼頭邊上,用一根很粗的尼龍繩在木樁子上系著,在淺灘的水里左右搖擺。
小船造好的時候,老太太特意將花裙子重新洗了一遍,皺巴巴的穿在身上,然后給每一個參與幫忙的人磕頭。
她顫巍巍的身子在風中搖曳,枯瘦的雙腿像是小屋邊上榕樹死掉的枝杈,搖搖欲墜。
(二)
老太太好像要走了,去很遠的地方,離開這座漁村。
老太太每天早上都會從屋子里搬一捆咸魚干出來,慢吞吞的走到碼頭放到小船里,然后氣喘吁吁在小船邊上坐下,蒼老的雙手撫摸著船上的花紋,臉上透透著微微的笑,一直到月光掛上榕樹梢。
小船上已經有整整十大捆咸魚干了,太陽曝曬之下,散發著腥臭,將老太太包裹在中間,她的頭發開始掉了。
老太太將系船的繩子從木樁子上解下來,然后匍匐著身子將船推進了海里。
小船在水里搖晃,老太太輕輕的拍了拍船身,然后轉頭看著她的那間小屋子和屋子邊上那一池瀲滟的湖水。
她輕輕的揮了揮手然后咧著嘴笑了笑。
要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漁村里的人都圍在碼頭邊上看著她,一臉奇怪。
她朝著他們招招手,在水里跪下朝著眾人磕了個頭,然后站起來,撩起那件花白的裙子然后爬上了船。
船身一晃,前頭高翹,浪頭一撲,船翻了。
咸魚干和老太太都跌進水里,老太太從水里爬起來,海水嗆得她直咳嗽。
漁民還在看著她。
她再次撲上了船,船再次翻了,底朝天。
老太太望著遠方,花白的頭發濕透,她開始把泡在水里的咸魚干一捆捆的撈出來然后往屋子里搬。
眾人又散去了。
晚上的時候老太太的咸魚干終于搬完了,她開始拖著小船的繩子往回拉,拉上岸的時候天已經接近午夜了。
她疲憊的在船邊坐下望著遠方一望無際的大海沉沉的嘆了口氣。
自那天以后,她每天早上都會從屋子里出來然后斜靠在小船邊上,癡癡的坐上一整天。
后來,海上來了一艘大船,遠遠的停在天邊。
大船上的人換了小船朝著漁村開了過來,在碼頭停下,從小船上走下來一個人,穿著筆直的西裝,朝著老太太走了過來。
老太太站起來,手扶著小船,船上的木刺割了她的手。
那人走到老太太身邊,然后直挺挺的跪了下來。
老太太看著眼前這個面目俊秀的人,伸出她那只斑駁的手,輕輕描摹著他的眼睛,頭發,鼻子和嘴唇,最后手掌輕輕的落在他的臉上。
溫熱的感覺讓老太太心頭一顫,她喉頭鼓了鼓,干枯的嘴張開了,露出兩排沒了牙齒的凹槽,像是旱季枯朽而干涸的河床。
她的身體搖搖晃晃,她的喉嚨里發出了聲響,那聲響就像蕭瑟的秋天夜里冷風吹過干枯的枝椏,落木蕭蕭,清脆而荒涼。
她的臉開始抽搐,眼睛發紅,淚槽卻早已經干涸。
是啊!她老的早已經流干了眼淚。
她開口了說話了,聲音就像是海水的嗚咽,候鳥的悲鳴。
“你今年三十二了吧?”
那人點了點頭。
老太太的身體顫抖了起來!
“我的孩子!你是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啊!你是我唯一的孩子啊!”
那人再次點了點頭。
老太太淚中帶喜,轉頭看著四周,又看了看遠處的大船,一臉惶惑。
“他沒來么?”
那人沉默了一下,愣愣的說了幾個字。、
“后天頭七。”
老太太身體一個趔趄。
遠處的大船上響起了汽笛聲,像是遠方天空的呼號。
那人站起來,拍了拍膝蓋上的土。
“我要走了。”
老太太踮起腳,伸出了雙手托住他的臉,眼中一片溫柔。
“留下來。”
那人看了看轉過頭看了看遠方,微微搖了搖頭。
老太太的雙手慢慢放下,神情有些委頓,身體斜靠在小船上。
那人已經轉頭邁開了步子。
“帶我走!”老太太仰起頭,聲音帶著嗚咽,像是野林里餓急的烏鴉嘶叫。
那人轉過頭來再次搖了搖頭,人已經上了小船。
老太太眼里泛著光,“等等我。”轉過身一晃一晃的朝著屋子跑去。
“路上吃。”
老太太捧著兩捆咸魚干,用花裙子兜著,走出門時,那人的小船已經走遠了,眼看著他上了大船,大船一聲汽笛轟鳴然后向天的盡頭駛去。
老太太“哇”的一聲終于哭了出來。
咸魚干散落一地,人癱坐在屋前籬笆邊上,兩行渾濁的淚順著她老樹皮般的臉上滾下來,落在散發著腥臭的碎花裙子上。
(三)
后來老太太再也沒笑過了。
人們再也沒見過她,人們那次見她走進屋子之后就再也沒出來。
后來老太太又出來了,頭發幾乎掉光了。
她走到小船邊上,然后用手攥著繩子將小船一點點朝著屋子的方向拖動。
午夜的時候,老太太把小船放進湖里,然后開始從屋子里往小船裝咸魚干,裝完滿滿的一車之后,然后坐了上去。
船在湖中慢慢飄蕩,順著漣漪左右搖擺。
餓了就拿起船上的咸魚干生嚼,渴了就喝湖里的水。
一邊吃一邊喃喃自語。
“我的孩子已經長的那么高了。”
“我的孩子已經長得那么高了,可是他不認我。”
“你還是死在了我的前面,誰讓你當年拋棄我呢?”
“可是你怎么就死了呢?我還在等你接我回去呢?你不是說會回來接我走的么?”
“那天我正在給孩子喂奶,那個人就進來了,我身子弱,抵……抵不住他的,你明明都看見了,為什么不過來幫我抵住他呢?”
“你可是終于死了……”
“你怎么就死了呢……”
后來的一天夜里,風卷著雨撕扯著大地。
她的那間湖邊的小屋倒了,撞上了屋邊那棵枯索的榕樹,樹跟著倒了,落進了湖里,湖水波蕩,小船沉了。
再后來有人看見湖中央飄著一件碎花裙子,已經被湖水浸洗的純白無暇。
遠方江海遼闊,碧空如洗,傳來了汽笛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