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陽城迎來一場豪雨。好似壓抑了許久,終于找到了泄口一般潑也似的下了一整夜。整座陽城被潑醒了一般,洗去了塵氣,煥發著清爽的氣息。
現在已是清晨,雨勢不復前夜,小了許多,謝安推著小車,披著蓑衣準備進城擺攤兒。小本生意,賣賣茶水早點,補貼一些家用,也給自己賺些錢讀書。也許是下雨的緣故,今天的城門顯得有些清冷。
謝安的攤子就在進門不遠處,周圍的幾個攤主不似謝安做的生意要起早,沒什么人影。蓑衣一掛,火什碗筷從車子里往外擺,不多時就做好了開攤的準備。
今日里下雨,謝安便支起鍋子,切了些洗凈的姜,煮了鍋姜湯,好賣給冒雨進城的人驅寒。
“小伙計,老規矩,每人來一份。”基本上每日第一批客人就是這批掮客。趕早掮客門進了城,領了活計干活。謝安這邊價格不貴,又熱乎的早點成了這些掮客們的首選。
“今天小子我煮了些姜湯,要不來些去去寒,看這天下雨可停不了,喝點姜水祛濕合適不過了。”
掮客們身上淋了雨感覺忒不是滋味兒,聽說有姜湯,便每人要了一大碗,和著早點吃了,暖氣打胃里流向全身,舒坦。
一個掮客笑道:“你小子忒不是東西,一文兩碗的姜湯連片姜也不見。看你小子眉眼忠厚,沒想到也是個精細鬼。”這番話引起了掮客們的哄笑。
謝安笑著從鍋里拎起用紗布包裹的姜片,道:“仔細瞧瞧,這不是姜片。先不說姜末吃在嘴里,渣渣沫沫難受滋味,我這姜片給你吃了,我拿什么煮湯?”
看著同伴吃了憋,掮客們又一次哄笑起來。笑聲中,掮客們起身進城接活去了,嘈雜聲中謝安迎來了第二批客人。
日頭漸上,謝安也把早點換成了茶水,賣起茶水來。這時候謝安便得了空閑,不似剛才那番忙碌,便拖了張小凳子坐了下來。
“嘿,小子,起的真早。”剛坐下,一個糟老頭就冒著雨,衣衫襤褸的模樣,跑進謝安的棚子,一邊大叫。
“早知道昨夜就在你小子攤子里過夜了,一大早王家的小仨兒就把我從屋檐下干了開來,真是人心不古啊,人心不古。”老乞丐脫下衣裳,繳了繳水,往小小爐子旁一搭,就赤了個膀子,靠著謝安坐了下來,還讓他往旁邊挪挪。
“嘿,你可別把泥點子蹭我身上,下雨天換洗衣裳可不多。”謝安對干凈整潔的衣裳有著莫名的執著,忙了一大早身上也沒蹭著什么油水湯汁。
老乞丐也不答話,自顧著嗅了嗅鼻子,笑道:“好小子,姜湯!還是你懂得尊老敬老,知道下雨天給小老頭我備好姜湯驅寒。”說著就伸手要去拿碗。
謝安一把拍掉老乞丐的臟手,道:“別,我來倒碗給你喝吧,弄臟了碗筷可不好。”說著起身去拿碗準備給老乞丐盛碗姜湯。老乞丐一個人自顧自地嘀咕著什么,無非是說謝安和那些大家里的狗腿子小仨兒一般的話。
老乞丐接了姜湯,在褲子里頭掏了掏,掏出兩顆青梅來,掰開一顆投進姜湯里頭,嘿嘿笑道:“昨日里看見李家青梅樹,摘了幾顆,小子你要不要來一顆?”
想到老乞丐掏出青梅的位置,謝安連忙擺擺手。
老乞丐見此,一邊說著謝安不識好貨一邊掰開另一顆青梅投進姜湯,然后端起碗細細抿了一口,笑道:“好滋味好滋味。”
城門人來人往,大周自開朝就不禁武,武風盛行,從謝安盯著城門發呆開始就有不下十個配著武器的江湖人士來往。
老乞丐舒坦地呼了口氣,笑著說:“你小子發什么呆,怎么,看著這些配劍提刀的羨慕?”
謝安點了點頭。十三歲正是做夢的年紀。雖然早早就為生計忙碌,但是依然是個懷夢的孩子。
老乞丐冷笑一聲,道:“你是羨慕他們能拿劍提刀,還是羨慕他們拿劍提刀?”
謝安疑惑地望了望老乞丐,不做答,他并不懂這兩個問題的區別。
老乞丐放下碗:“能拿劍提刀,至少家境殷實,他們有此資本。”說著指了指門口準備出行的一個年輕人:“那位,城里趙府的四公子,好家伙,家里自開朝以來就是做鹽政的,身上那把長鋏,嘖嘖,可值千金。”
謝安笑了笑,老乞丐立刻不滿:“你可別不信,嘿,算了,和你這小子相當于對牛彈琴,除了陽城這方圓二十里,怕是哪也沒去過。”
謝安心里不是滋味。先生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自己算算走的路差不了多少,可惜都出不去這方圓二十里。
老乞丐頓了頓:“那些拿刀提劍進了江湖的,出不去了,嘿嘿,哪有我這‘天為華蓋地為床,卷霓而眠霞做裳’的快活自在。”說著坐了下來,端起姜湯又喝了一口。
這時候謝安才悠悠然來了一句:“我只想有一把自己的劍。”謝安望著那些配劍的江湖人士,心里說不出的羨慕。先生也有一把劍,平日里不做學問的時候就會拿出來做一番保養,看的幾個學生兩眼放光。
老乞丐道:“那我可要考考你了,知道劍字怎么寫嗎?”
謝安撇了撇嘴,手伸出棚子接了滴雨,在青石磚上一筆一劃寫了起來。寫到一半,手指干了,又伸出去接了滴雨,繼續寫完。
“不錯不錯。”
“你這老乞丐認得字嗎?”謝安瞧著老乞丐這副德行,也不像是個讀過書的。
老乞丐胡子都快翹起來了:“知道《觀滄海劍帖》誰作的嗎?”
“不知道,我都沒聽過,怕是你胡謅的。”謝安搖了搖頭。先生平日里說的書名中可沒有這東西。
老乞丐胡子半蔫地耷拉了下來,真是拿著小子沒轍。但是下一刻,老乞丐抬頭挺了挺腰,道:“看你這小子這么無知,老夫給你說道說道,講些簡單的。”說著抽了根筷子,伸了根指頭,在褲子上擦了擦,然后在筷子上抹了抹。
謝安只見一眨眼,筷子成了一柄小劍,嚇了一跳。再看看老頭子又把指頭在褲子上擦了擦,弄得滿是竹末,才相信這老乞丐真不一般。老乞丐露了一手,得意地笑了笑:“你看,劍有雙鍔,傷人亦可傷己。劍脊居中,不偏不倚,暗合那中庸之道。”然后停下來,似乎等著謝安問他什么是中庸。
“恩,先生經常把中庸掛在嘴邊。”謝安這句話讓老乞丐又碰了一鼻子灰。
“所以用劍之時,心思必須純正,不偏不倚,否則,嘿嘿,傷不到人說不定還把自己給砍了。”然后摸了摸劍尖,“這劍尖么,生而為殺,用劍之人當有其鋒銳之意。”謝安這時候眼睛似乎亮了起來。老乞丐繼續說:“世間劍客大多分三等,使劍,用劍,御劍。”
“使劍之人,嘿嘿,徒為其表,不得其心,不如換把錘頭大開大闔,說不定還順手些。”
“用劍之人,以術為用,以劍為體,你平日里看到的大多是這種人,其用劍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御劍之人,以術為體,以劍為用,這種要比用劍之人強一些,一般見不到。”
謝安算是琢磨出其中的意思了,問道:“那還有第四種嗎?”
老乞丐嘿嘿一笑,拿竹劍剔牙,道:“那就是我這種,以己為體,以劍、術為用之人,天底之下,屈指可數。”
“不要臉皮。”謝安給他做了個鬼臉。
老乞丐的笑臉耷拉了下來,道:“小子你怎么不信我呢?”
謝安上下打量著眼前的老乞丐,搖了搖頭。
“你先生難道沒說過,人不可貌相嗎?”老乞丐湊到他身邊。
“先生你既然是那第四等……”
“不不不,第一等第一等。”
“那第一等屈指可數之人,那怎么會落魄到做這不要臉皮乞討的事情。”對乞丐謝安心里是瞧不起的,有手有腳,不做活計,光靠乞討為生,還不如自己這個小孩子呢。
“嘿嘿,我是游戲人間。總不能讓我這第一等的做那掮客的活吧。”老乞丐不要面皮地說。
“那像他,何以為生呢?”時候不早,該收攤回去聽先生講課了,謝安一邊動手收拾東西一邊指著路過的黑衣劍客說。
“嘿嘿,”老乞丐嗅了嗅,“一身銅臭和血腥,做的是那殺人越貨的勾當。”
那黑衣人聽了,回頭一看,一個老乞丐嘴里叼了根牙簽,說破了自己的行藏,不禁大怒:“你這個嘴邊沒毛的老雜毛,胡說八道什么呢,惹惱了大爺我把你嘴巴子削爛了。”說著就要拔劍。
剛抬手,只覺手腕一抖,望去,手腕之中汩汩冒血冒個不停。
“兵老爺,兵老爺,強盜殺人啦!救命啊!”老乞丐把火爐邊的衣服一撈,披上就往官兵那跑。黑衣人臉色一變,拔起腿就跑,一隊官兵見狀就追了上去。
謝安看了云里霧里,怎么手腕就突然破了個窟窿呢?搖了搖頭,低身收拾東西。咦,這時候謝安才注意到,一塊青石磚上破了一個口子,老乞丐手指削的竹簽劍插在其中,沒至劍尾。周圍嚴密無縫隙,生根長在那里一般。
“真是奇了怪哉。”謝安臉色一變,“等我帶回去問問先生。”說著拔起竹劍,批上蓑衣,推著車子出城了。
老乞丐兜兜轉轉回到攤子,早就沒了謝安的影蹤。老乞丐瞇了眼,笑道:“小子跑的挺快。”然后腳踩著濕透的青石磚,打著節拍,哼著不知道到什么,往城中走去了。自己兜兜轉轉,走遍了大周九州八十一城,好不容易找到個一等一的劍胚子,雖說年級大了些。
“都說求道難求真師更難,結果來了個要倒貼的,唉,一把老骨頭找個關門弟子容易嘛。”說著嘆了口氣,不過從謝安的眼神中,老乞丐已經篤定了答案。這時候雨又大了些,老乞丐哦呦叫了一聲,往不知哪家屋檐下跑去躲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