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三年春,大雁塔上的雪還未完全消融,我便與幾位至交在一家酒肆匆匆道別,準備翌日便離開長安。
一個人漂泊在長安,從來不知道衣衫要按著季節來換,就好像去年的雪都淹沒了九街十二衢的里坊,我的身上還是那年秋天的衣衫。
但沒關系,偶爾夢回曾經的盛唐,我已不再知覺冷熱;再偶爾難過了,就去平康坊邀幾個熟悉的歌妓喝一杯酒,吹噓自己曾貴妃捧墨和力士脫靴的過往。
吹歸吹,但拔劍四顧,我的心離長安越來也遠。
可能是長安太大了,每天站在熙攘的西市口,看著各國的商隊和絡繹不絕的陌生面孔,我覺得我在長安這座大都城里變得越來越接近它制定的規則,我反而覺得不是我了。
它不像我故鄉的小城,一盞茶從春煮到冬,打開蓋子看見的是故鄉明月的溫暖;而長安的茶從始至終倒映著的都是它舊時的月亮,你一開蓋子,所有冷冰冰的月光就拽著前朝舊事一起溢了出來,打在我的身上,打濕了當年的楚狂人和在長安猖狂的時光。
從仰天大笑出門到流淚空沾衣裳,我放蕩醉酒,有人說是長安最浪漫的詩人;我名動一時,也有人說恃才傲物的誹謗;我上書還山,離開長安的時候是不是這個春天會格外凄涼。
干脆,舉酒邀一彎月,傾杯流入豪腸,釀成唐詩里的月光;天生我才,肆無忌憚的在宮城晃蕩;五花馬、千金裘、換口美酒倒是也可以醉半個盛唐。
想想還是罷了,長安在我的回憶里就像遍布一生的網,錯綜而脆弱、欣喜又失望。在經歷過這么多事之后,我也變得有些坦蕩。
就像嗜酒如命的詩人不能錯過月亮,醉酒之后我還夢見黃河之水含悲而上。似乎在夢中,有那么一刻我曾相信我們所有長安的詩人都像是活在命運爪牙下的眾生,劫數重重,有的人逃過了,有的沒有。
逃過的詩人在長安上馬,一直往西直到陽關,出去便再也不回來。沒有逃過的詩人帶著一身的傷殘把自己放到一匹瘦馬的背上,生命被最亮的月光帶走,詩人卻還要把詩留在馬上。
算了,時候已經不早。長安擁擠不堪的街道,已經承載不了我呼嘯的筆墨;詩歌里的長安,已經逃不出歷史的柵欄。最后長安拉著我的衣角,讓我在離開之前給它留下紀念。
好,喝一壺酒,我不再惜墨如金,我要押長安最美的韻。
朦朧間提筆,所有的句子都是暗合我性情的辭藻。
寫罷,詩化成了花,被困在長安雪白的衣襟上,而我逼仄的內心,已經飛到洛陽。
天寶三年春,北斗星的勺柄向著寅方夜夜偏轉,等勺柄到了正東北的時候,我出了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