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復與陳蕓生活的時代離我們兩百多年,他們的生命非常開闊。沈復的《浮生六記》,讓我們知道古人的生活,古代的夫妻,古代的女子,并非那么單一。
沈復字三白,生于蘇州滄浪亭畔,乾嘉之際一無名文人。十九歲入幕。四十六歲作《浮生六記》,言詞細膩零碎,點點滴滴,累成一生。
陳名蕓,字淑珍,是沈復的舅家親戚之女,沈復叫她淑姐。
蕓有詩才,曾作“秋侵人影廋,霜染菊花肥”。沈復見了她所作的詩,心意投注,不能釋懷,便告訴母親:
若為兒擇婦,非淑姐不娶。
十三歲那年,母親為二人訂下婚約。十八歲正月里,沈復、陳蕓成婚。
沈復珍視自己的妻子,不只是因為蕓是他親自選的,還因為蕓的見識不同于尋常女子,值得尊敬。
婚后,沈復有時開蕓的玩笑。
比如,沈復落拓不羈,蕓卻迂拘多禮。沈復有些厭煩,說蕓禮多必詐。還說,恭敬在心,不在虛文。蕓正色道,“至親莫如父母,我們可以對父母內心恭敬,外在卻表現得放肆狂浪嗎?”
蕓喜歡吃腐乳和蝦鹵汁腌制的冬瓜,這兩樣東西,沈復不喜它們的氣味。于是,沈復便激她,狗沒有胃所以吃糞便,因為他們不知道什么是臟臭;蜣螂把牛糞當作食物,最后變成了蟬,因為它想變得高尚。淑姐是想學狗,還是學蟬呢?
蕓沒有生氣,反而輕輕地解釋道,小時候家里窮,腐乳便宜下飯,所以常吃。如今嫁到你們家,猶且愛吃這個,是因為不敢忘了本來出身。
沈復聞到蕓雙鬢之間的茉莉花香,調侃茉莉沾染了女人的頭油和脂粉,香過佛手。蕓止住笑說,佛手可是香料中的君子,它的香味在不經意之間;茉莉卻是香料中的小人,只能借別人才能顯示自己的魅力。
沈復說,“淑姐可是疏遠君子而親近小人啊!”
蕓就說,“我笑你這樣的君子,卻愛我這樣的小人呢。”
這樣的回答,活潑有趣卻言之有理,不能不讓沈復尊敬。
蕓是沈復的妻子,還是靈魂相近的知心人。兩人志趣相投,心意相通。
蕓喜歡詩,喜歡讀書。蕓贊賞李白,“李詩如姑射仙子,有一種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愛。”
李白是酒中仙,他是仙,是俠,他的詩出于天性。蕓也是一個保留天性的人,為尋常女子所不為。
蕓對女子鐘情的珠寶沒有貪戀之心,卻極為珍惜破書殘畫。殘缺不全的書,破損的字畫,她分別搜集修復,還為它們命名“繼簡殘編”、“棄余集賞”。
沈復不喜歡做官,性格里有文人的歸隱心愿,不愿意生活在世俗政治中。他年紀輕輕,就和好友登寒山探索未來可以隱居的地方。
蕓也不像其他的女人,希望丈夫考取功名。她說,粗茶淡飯也可以過得很幸福,何必為了優裕的生活而四處奔波呢?
蕓認識一個老仆婦,夫妻倆借老仆婦的房子消暑。夫妻倆在這里釣魚,看夕陽,作詩飲酒,在月光下乘涼,中秋邊吃螃蟹邊賞菊。
蕓喜曰:“他年當與君筑于此,買繞屋菜園十畝,課仆老嫗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畫我繡,以為詩酒之需。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游計也。”
李白的《長干行》有一句“愿同塵與灰”,發愿希望兩個人之間的關系就像灰與塵一樣,卑微、平凡,只要在一起,是灰與塵都沒關系,與蕓的想法不謀而合。
蕓性格里有男子的豁達。蕓曾女扮男裝,和丈夫去水仙廟看花照,還偷偷地陪他游太湖。
因為家族里的閑言碎語,兩人被掃地出門,寄居蕭爽樓,卻仍然過著神仙眷侶的日子。
沈復喜交友,愛飲酒,朋友們就像梁上飛燕,自由來,自由去。有時沒了酒錢,蕓拔釵沽酒,毫無猶豫之色。她知道良朋美酒筱忽過,盛時難再得。
蕓想像男子一樣,游遍山川湖海。沈復也遺憾蕓不是男子,否則二人就可以結伴訪問名山大川,遨游天下!
蕓傷感地說,“今世不能,期以來世。”
沈復笑說,好,下輩子你投生為男子,我就作你的妻子,到時陪你游覽天下名勝。
今生,沈復就是蕓心中向往的須眉之身。
蕓有男子的豪邁,更不乏女子的巧思。
她雇餛飩擔子為丈夫的賞花會溫酒,還特地準備梅花食盒讓他與知己聚會喝酒。蕓善于烹飪,普普通通的菜蔬,都能做出好滋味。
荷花開放的時候,蕓在前夜將茶葉放在荷花花心里,清晨取出用山泉水沖泡,清香無比。焚香時,蕓將沉香放在飯鍋里先蒸透,在爐上擺一個銅絲架,將沉香放在銅絲架上徐徐烘烤,香味清幽且無煙。
七夕,兩人拜織女,許下來世的諾言,請了一幅月老的畫像,早晚焚香拜祭。沈復又篆刻了兩方“愿生生世世為夫妻”的圖章,作為夫妻間書信往來的印信。今生不足夠,還要許下生生世世,纏綿神情至此。
25歲時,沈復在績溪做幕僚,迎來送往心為形役,不想再當儒生做筆墨生涯,就做起賣酒的生意,卻折本失敗。于是,為了生計做回本行,到江北游幕,轉來轉去,像飄蓬一樣。
游宦三十年來,沈復踏遍大半山河。他不愿意為生計發愁,就是為浪游、交朋友、喝酒、吟詩作對、插花、畫畫,乃至熏香等事物快樂著……
這樣的個性導致三餐不繼,與親人不和,陳蕓日漸病重,拋棄子女出走,羈旅一生。
蕓娘彌留之際,回憶以前:“若布衣暖,菜飯飽,一室雍雍,優游泉石,如滄浪亭、蕭爽樓之處境,真成煙火神仙矣。”
張愛玲的《小團圓》中,寫到邵之雍的侄女秀男來看他們,盛九莉和邵之雍在高樓陽臺上目送她出來,秀男在街上又別過身來微笑揮手。事后,她對叔叔邵之雍說,“你們像在天上。”
恰是這種天上人間的日子,不能長久。
年輕時那種以為時間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放松感,隨歲月流宕,身世飄零,而消失無蹤。那種呼喊著,想要在歷史的進程中,宇宙的宏空中留下一點印記,最后也慢慢偃旗息鼓。
縱使對景懷人,夢魂顛倒,然逝者已矣,難以入夢。時過境遷,孑然一身,沈復因蘇東坡有云:“事如夢了無痕”,而茍不記筆墨,未免有辜彼蒼之厚。
前世今生,此一時彼一時,兩相對照,頗有醒世之感。
“切不可做才大志疏之人”,沈復親身經歷,讓這句話有如警句。
《紅樓夢》中的好了歌,也在勸世人,“現實世界中的情緣、榮華等都是虛幻和短暫的,人的禍福、壽夭也是命中注定的,因此不必以假當真,執迷不悟。”
沈復以“浮生”二字為題,與紅樓夢以《莊子》為引相通,人生在世空虛無定,故稱人生為浮生。
沈復提到一個人,石琢堂,后半生他追隨此人,羈旅天涯。
石琢堂是沈復的發小,只是長大后人生際遇卻大不同。
石琢堂是乾隆五十五年的狀元,出任四川重慶。因為白蓮教之亂,他征戰三年,功勞卓著。
石琢堂告假回鄉,將沈復帶在身邊。此人官海浮沉,這才赴任重慶的官職,還未抵達四川境內,便得到升他為潼關觀察的訊息。在潼關走馬上任剛三個月,又被升為山左廉坊。他為官兩袖清風,連年奔波,連家眷親屬的路費盤纏都不夠。第二年,又被貶官為翰林,進了京城。
李白當年被判流放到貴州,從長安到白帝城,一路走,一路有人迎送,走了好幾個月。結果到了白帝城,赦免令先到了。游山玩水小半年,一天刑都沒服,就被赦免了,這是樂事。
可是如果不是流放,而是赴任,就有些唏噓了。一年到頭奔波在赴任的路上,還來不及為當地的老百姓謀些福利,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升遷貶謫……
這樣看來,假如沈復能夠為官,也不見得就一定是好結果。他的一生,雖然放浪形骸,至少是順興了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