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棄可怕嗎?很可怕,但遺忘比嫌棄還要可怕。在祈求多子多福的家庭里,我就像一個異類,暗暗地祈禱著“只生一個好”永不落幕。
去香港自由行,過關(guān)時,剛遞上通行證,海關(guān)打量了一眼我掛在胸前的背包,立刻警覺地問我:“小姐,你有沒有懷孕?
“沒有。”
當(dāng)時我的表情一定很平靜,因為我確實沒有。海關(guān)在得到我的回答后,很爽快地蓋章了。
實際上,在我聽到這個問題的那一刻,內(nèi)心就升騰起一股怒氣,筆直地沖向我的家人——我知道海關(guān)為什么會這樣問,在全面二胎放開以前,香港是廣東人的“超生天堂”:不僅毫無語言壓力,而且香港離廣東實在太近,坐一趟直通巴士,百來塊錢就能往返。每隔一段時間,電視、報紙就會報道“赴港產(chǎn)子”的大新聞,不是說過關(guān)孕婦如何被卡,就是說學(xué)齡的“雙非兒童”上學(xué)如何艱難。
我一個未婚女孩,這一切該跟我有關(guān)系嗎?
有,因為我媽就是無數(shù)個曾到香港生二胎的女人之一。不管我情不情愿,在她無數(shù)次的抱怨中,我對這其中的林林總總都已相當(dāng)清楚了——以前她會跟我抱怨高齡懷孕的不易,現(xiàn)在則全是在內(nèi)地?fù)嵊半p非兒童”的艱難。
1
對于我媽要生二胎這件事,我自小就有心理準(zhǔn)備,不論政策怎么變,她總是想生的。無他,只因為我是一個女孩,她就有責(zé)任再生一個男孩。
從我記事起,我媽就在教我怎么做一個她心目中的“好”姐姐。
“你要帶弟弟去玩,給他買好吃的。”她總是這么說,哪怕她那時候正摟著我,看起來很親密,但我知道,她的心從來都不在我這里。我的好吃的、好玩的,等“弟弟”來了,都得拱手相讓。
而且,她還會時不時地考察我對“弟弟”好的可能性。?
比如有一次,我跟鄰居家的弟弟在一起玩。弟弟想要我手里的玩具車,我沒給,弟弟立刻開始扯著嗓子哭。我媽一個箭步?jīng)_過來,一把搶走我手里的玩具車,一邊摸著鄰居弟弟的頭,一邊教訓(xùn)我:“為什么不讓著弟弟?”
我當(dāng)時委屈極了。我也是小孩啊,為什么就得讓著他?而且,媽媽從來只說讓著“弟弟”,那是不是“妹妹”就不用管呢?
我曾經(jīng)問過媽媽,為什么她只會提起弟弟,而不提起妹妹。媽媽就皺起了眉頭,好像我問了什么愚蠢的問題。我覺得有些害怕,害怕自己像不會存在的“妹妹”一樣被冷落,所以我也常常把希望放到我爸身上,希望他能比我媽好一點。
比如說,愛我多一點。
這只是小孩不懂事的一點幻想,脆弱得像肥皂泡,不用吹就滅了。我對爸爸很不熟悉,他就像一只覓食的鳥,終年奔波,一年在家最多兩、三個月。而他在家的日子,也跟住旅館沒差,醒了就出門,喝到醉醺醺才打電話叫我媽去接。
他也不熟悉我,難得給我開一次家長會,也能坐錯教室,還饒有趣味地開完整場家長會。
回來后就抱怨一通,抱怨我沒給他畫一張路線圖,抱怨開一次家長會浪費好多時間。但卻沒忘記那個低我一個年級、跟我同姓的小男孩——因為他的家長根本沒來給他開家長會,爸爸才能陰差陽錯地坐到人家的位置上——這個數(shù)學(xué)考了58分的男孩,雖然素未謀面,但爸爸依舊對他印象深刻,樂不可支地說:“男孩子嘛,小時候數(shù)學(xué)都不行,長大就比女孩強了。”
我訥訥地點頭,默默地推開了自己那張98分的數(shù)學(xué)試卷。
我明白,在這個家里,誰也不會是我的指望。比起爸爸,媽媽還算好了,最起碼,她還是愛我的,只不過她的愛有差等,優(yōu)先級來了就輪不上我了。而爸爸,我甚至不知道他有沒有因為我的出生高興過哪怕是一分鐘。
明白這些“事理”后,逐漸長大的我,便沒了小時候的活潑,不再一見到爸媽,就笑瞇瞇地跑過去,摟著他們的脖子。而總是安靜地坐著,他們問一句,我答一句。我相信,只要我足夠遲鈍,就沒人能傷害我。然而,遲鈍本身也是一種傷害。
偶爾在家的爸爸,一見我發(fā)愣,就立刻皺起眉:“怎么總是呆呆的啊?”
接著,便抱怨我不機靈,還說要是當(dāng)初能多生一個就好了:“哪怕當(dāng)初生一對雙胞胎,也比現(xiàn)在一個強。”?
“那我不要。兩個都是女兒,有什么強不強的?”媽媽這樣回答。
說完以后,他們就都笑了,只有我還是一張沒有表情的臉。我常想,有了弟弟后,我還會被爸爸嫌棄嗎?應(yīng)該不會了,他應(yīng)該會徹底忘了,他還有一個女兒。
嫌棄可怕嗎?很可怕,但遺忘比嫌棄還要可怕。在祈求多子多福的家庭里,我就像一個異類,暗暗地祈禱著“只生一個好”永不落幕。
2
然而,墨菲定律才是生活的常態(tài)。
2007年,我14歲。這一年,已是40歲出頭的媽媽竟然從事業(yè)單位辭職了,雖然她跟同事說的是“我得回家看著老公才放心啊”,但我知道,這次她是真的下定決心,連編制都不要,也要生個兒子。
當(dāng)然,當(dāng)時的我還關(guān)心另一個“關(guān)鍵”問題:“媽媽,你現(xiàn)在不做事了,還有錢用嗎?”
“當(dāng)然有啊!我工作了二十幾年。不過,你問這個干什么?”提到錢,媽媽果然搭理我了,而且十分警覺。她平時很少給我說家里狀況,我印象里,家里一直很窮,所以我沒有零花錢,從來不在外面買飲料,想買什么得到的回答大都是:“不行,家里沒錢”。
媽媽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沉默,還在專心致志地擺弄食材,為了生二胎而調(diào)理身體。
我無話可說,低著頭走了。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家里有一種掩飾過的平靜。畢竟,一個中年女人忽然從單位離職,很容易引起居委會大媽們的疑心。疑心一來,二胎就不能安安靜靜地要了。
為了維護這份安靜,我被要求不可以帶同學(xué)到家里玩,我媽也安安靜靜地聽候居委會的吩咐,上完一個學(xué)習(xí)班、又上一個學(xué)習(xí)班,直到把失業(yè)證拿到手。
忽然某一天,長年在外出差的爸爸回來了,好久都沒再走。吃完飯就跟媽媽在沙發(fā)上說悄悄話。
“我看那家醫(yī)院就很好。”有時候爸爸會沒頭沒腦地說上一句:“xx的老婆在那里看過,生了個兒子。”
“前些天,那家醫(yī)院才上了報紙呢。不好,不安全。”媽媽有時候會這樣說。但更多的時候,她的回答都是:“我看行,明天我們也去看看。”
然后爸爸就會招招手,把我叫過去,從錢包里抽出一張五塊、一張十塊:“明天媽媽有事和爸爸出去,你自己買個盒飯吃吧。”
我訥訥地點了點頭,伸手接過鈔票,轉(zhuǎn)身回房里做功課了。一般來說,爸爸給的飯錢我都不會花掉,而是攢起來。我沒有存錢罐,但有一個漂亮的餅干盒,只要手里有一個鋼镚我都會往里放。每次爸爸罵完我以后,我都會打開我的餅干盒,像玩撲克牌一樣,一張一張地數(shù)著花花綠綠的鈔票,那全是我的安全感。
大概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我總是習(xí)慣性地咬指甲。只要手里沒拿筆,就在咬指甲。
他們都以為我什么都不懂,其實我懂。“什么醫(yī)院,什么醫(yī)生,只要能幫人生兒子就行了。”我的心里憋了好多話,只是沒法說出來。可我不說出來,焦慮就像永遠(yuǎn)不能停息的火爐一樣,折磨著我。
3
很長一段時間,醫(yī)院都是我家飯后常見的話題,“香港”是后來才出現(xiàn)的。
這個地名并非憑空出現(xiàn),在香港之前,還有很多地名出現(xiàn)過:佛山、中山、清遠(yuǎn),甚至到茂名、惠州,整個廣東省內(nèi)的地名,父母都數(shù)過一遍。他們在商量,萬一弟弟“來了”,要怎么給他上戶口。?
“外地小孩在我們這里讀書很麻煩的,一路得多花多少贊助費?”媽媽提醒爸爸,“再說了,要把小孩放到誰的戶口本里?以后想再把小孩的戶口接回來,就不容易了。”
爸爸深以為然,所以他自然而然想到了香港。
這些年,部分內(nèi)地人在香港生孩子,為的是給私生子一個名分;還有一部分則是為了躲避計生罰款。我的父母比較單純,他們屬于后者——不過只是想把計生罰款“用在刀刃上 ”。
為了“考察”在香港生孩子的“可行性”,爸爸找過很多人。“他們都說,在香港生孩子好。以后參加高考,考內(nèi)地的大學(xué)特別簡單。”爸爸這樣向媽媽吹風(fēng):“而且他們還說,香港的無痛分娩做得也好,你就能少遭罪了。
其實,爸爸不用多說什么,“香港”這兩個字對媽媽來說,本身就自帶光環(huán)的。廣東人,尤其是上個世紀(jì)出生、看過港劇的廣東人,對香港總有一種特殊的情結(jié),因為他們認(rèn)識到世界最好的一面就是來自香港:燈紅酒綠的都市,干練有型的精英,說走就走的旅行。所以,既然都是花錢,為什么不讓孩子做香港人呢?
“要怎么搞?”媽媽立刻就心動了。只有心動的人,才會給不完美的計劃盡心盡力地挑刺,“我們在香港沒有親戚,難道我們還要找中介嗎?找中介,多花錢不說,我還不放心。前天的新聞看了沒有?差點出了人命!”
新聞上說,那些找了中介到香港生孩子的產(chǎn)婦,從過關(guān)到坐月子,一個套餐就要四五十萬。如果錢花得值,那也算了,問題是黑中介實在太多:好的私立醫(yī)院,大把床位,醫(yī)生護士的技術(shù)、態(tài)度都好,但就是貴,所以中介不會給你安排。為了多賺錢,就算產(chǎn)婦的羊水就要流干了,還是得等著,等到午夜12點,才把產(chǎn)婦送到公立醫(yī)院的急診室。至于產(chǎn)婦會不會因此獲刑,一概不問。
這種操作實在驚險,搞不好就是一尸兩命。但反正受罪的也不是他們,中介何樂而不為呢?媽媽在看新聞的時候就心有戚戚然,現(xiàn)在更是慎之又慎。她年紀(jì)大了,經(jīng)不起折騰。
媽媽說得在理,爸爸也思索起來:“我在香港有幾個朋友,可以叫他們推薦,然后我們自己找醫(yī)院生,這樣就保險了,還沒有中介賺差價,能省不少錢呢。”他雖然只是提議,但語氣顯然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shù)氖铝恕?/p>
“后天我們出發(fā),到香港找些醫(yī)院看看。”媽媽隨即就做了決定,忽然,她看到了呆呆的我,語氣仿佛因為找到了出路而顯得溫和一些,“你在家里好好做功課。有沒有什么想吃的,我們給你在香港買?”
“對,有什么想吃的就說。”爸爸也慈愛地附和,好像在鼓勵我說出心里話一樣。
我差點就想說了,但最后還是搖了搖頭:“我沒什么想吃的,你們注意安全。”
爸爸隨即把頭轉(zhuǎn)過去,跟媽媽抱怨:“你看,養(yǎng)女兒就是這樣,養(yǎng)不熟!不管怎么對她好,她都是這樣,什么都不說。”
我不想知道媽媽的回應(yīng)是什么,所以我很快地起身。比起讓爸爸知道“什么”,我更希望爸爸“什么”都不知道。如果讓爸爸知道我的真心話——不想要弟弟——他會怎么樣??
這種想法,光是想一想,就有一種罪惡感流淌在我的心里:我居然在盼望父母永遠(yuǎn)得不到他們想要的幸福,我真是一個可怕的孩子。
我知道媽媽喜歡男孩,因為男孩對她來說意味著童年失去的幸福。
她出生在廣東一座重男輕女的城市,沒有男孩的家庭不能在那里得到尊重,沒有兒子的媽媽一家自然也低人一等。為了得到這種尊重,全家人付出了很大的代價:家里除了四堵墻,賴以生存的東西都被抄走了。媽媽沒錢上學(xué),只能哭著撕掉錄取通知書。但只要得到了男孩,他們依然是值得尊重的家庭。
雖然我不明白,這種尊重意義何在。
爸爸也喜歡男孩,甚至比媽媽更喜歡,他固執(zhí)地認(rèn)為“男的就是好的”。有一次,他喝了點酒,問我:“爸爸疼不疼你?你老實說。”
“爸爸根本不疼我。”他醉了,所以我可以胡言亂語。
“不疼?”爸爸驚訝地瞪大眼睛,立刻明白我說的什么,“我怎么不疼你了?我是不給你吃了,不給你穿了?爸爸只是想要一個兒子!兒子以后才能給爸爸上墳,給爸爸上香。女兒沒用,女兒只能給別人的爸爸上墳上香,爸爸不要。”
從那以后,當(dāng)腦子里淌過“不想要弟弟”這種想法時,我的內(nèi)心自責(zé)感加倍,有一個小人不分晝夜地罵我“自私”,這讓我痛苦地不停啃指甲,忍受內(nèi)心的煎熬。
而到了眼下,我還得打起精神,充當(dāng)媽媽焦躁情緒的回收站。
4
自從開始備孕以來,因為怕被居委會盯上,媽媽只能從自己二十多年的朋友圈里“消失”了,把生活簡化成“菜市場——家”。但她遇到煩悶,還是要說出來的。以往要姐妹們聽的苦惱,就變成由我來聽了。
“現(xiàn)在抓得比以前嚴(yán)多了。”媽媽似乎感同身受一般地感嘆,“我看到那些已經(jīng)顯懷的孕婦都過不了關(guān),被人帶到‘小黑屋’里,不知道會怎樣?”
我一直在想,一個十幾歲的女孩的生活可以有很多選項,但不應(yīng)該有“媽媽準(zhǔn)備到香港生二胎了,我要怎么安慰她”這一個,多少還是有些殘忍。
但我別無選擇,我只能安慰媽媽:“她們那是肚子太大了,比例不協(xié)調(diào)嘛,你不一樣。”
媽媽白了我一眼:“我要是懷孕了,我的肚子也會大啊。”她憤憤不平地說,“到時候,我還不是跟她們一樣,被人拉進‘小黑屋’?”
我陷入了安慰的怪圈,無論怎么安慰,媽媽總有理由反駁我,但我不得不繼續(xù):“或者你可以坐直通車,坐在車上,免檢。”
“可是貴啊!”媽媽這樣抱怨。
“既然這樣,也不著急,反正現(xiàn)在我們說的,還沒能用得上呢。”我只能這樣說。
媽媽瞪了我一眼,不說話了。
不過,那時,對于備孕一年多的她來說,最焦躁的,是她遲遲都沒有懷上。
“年紀(jì)大了,真不好要孩子啊。”媽媽有時候會這樣抱怨,“想當(dāng)年,你才幾個月大,我就懷上二胎了。因為有你,我只能打掉。醫(yī)生都說,那是個男孩,好可惜啊。”
一句“好可惜”還不足以表達媽媽的遺憾之情,她又說了幾次,好像完全沒注意到我的臉色已經(jīng)越來越難看。
“我要去做作業(yè)了。”我無話可說,最后只能用老借口“做作業(yè)”。我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擺出什么樣的心態(tài),媽媽的壓力,其實也是我的壓力。想要男孩,固然是她的希望,但也有可能是她的保障。就憑我爸對男孩的渴望程度,如果我媽沒生出兒子,說不定他們的婚姻真的會玩完。
在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有罪,性別就是我的原罪。如果我是男孩就好了,就皆大歡喜了吧。?
5
備孕近兩年,媽媽總算懷上了。全家人都很高興,除了我。
一直以來,我都在逃避“做姐姐”的命運。我小心翼翼地隱藏自己,不想讓自己成為家里不和諧的音符。
不過,希望媽媽別再生孩子的,還有外婆。聽說媽媽懷孕后,外婆第一個就跳出來反對,她覺得媽媽年齡大、傷身體,把我養(yǎng)大就能退休享清福了。不過,我媽氣鼓鼓地回一句“既然這樣,當(dāng)初你為何要生我弟”之后,外婆便無話可說了。
我們家總算過了一段安靜的日子,爸爸工作,媽媽安胎,我去上學(xué),三個人走著三條路。這個時候,媽媽不時出現(xiàn)的焦躁反而像粘合劑,把我和媽媽的關(guān)系粘得緊密了一點。?
有一天,我和媽媽一起吃飯。電視機里正好在播“赴港產(chǎn)子”的相關(guān)報道,媽媽連筷子都放下了。氣氛太凝重,我只能沒話找話:“現(xiàn)在查得那么嚴(yán),你們之后要怎么過關(guān)啊?”
“你爸在香港的朋友已經(jīng)幫我們交了訂金,拿到了床位紙。”媽媽居然回答了我:“你爸說,那些被扣下來的女人,都是沒有床位紙的,有床位紙的就可以過關(guān)。”
我連忙配合地點點頭。只不過她的話不像是要給我聽的,更像是在告訴她自己。
“多少錢?”我忽然想知道,家里愿意為另一個小孩花多少錢。
“什么多少錢?”
“我說,床位費。”
“10萬,港幣。”
這僅僅是床位費。我點點頭,忽然就覺得很難過,原來愛分了差等,是這么可怕的事情。
“考大學(xué)的時候,就到離家最遠(yuǎn)的學(xué)校吧!”看著被咬到爛紅的手指,我這樣給自己鼓勁。
第二天天還沒亮,媽媽就和爸爸出門,去香港做產(chǎn)檢。
產(chǎn)檢事多,我以為他們這一去起碼要過夜,沒想到當(dāng)日就回來了。爸爸的臉色陰沉,媽媽的眼圈通紅,嚇了我一跳。我連忙瞄了媽媽的肚子一眼,還是鼓鼓的,松了一口氣,又覺得有些沮喪。不過我有直覺,平靜的日子算是完了。
果然,媽媽悄悄地跟我說:“香港的醫(yī)生說,可能是個女孩。”
話剛出口,媽媽的眼淚就下來了。她哭得我的心都亂了,好一會都沒反應(yīng)過來。女孩?在我們家的計劃里,可沒有再多一個女孩的打算。
“要不然,你在我們這邊的三甲醫(yī)院再做一次檢查?你不是跟那個醫(yī)生很熟嗎?只是看一下性別,她一定會幫你的。”我安慰道。
“嗯,你爸也是這么說的。”媽媽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樣,很用力地點點頭:“明天!明天我就去做檢查,再檢查一次!”
我爸插了一句嘴,他們又開始坐在一起,回憶在香港醫(yī)院的種種過往。他們究竟想說香港是個生孩子的好地方,還是想說香港醫(yī)生的技術(shù)不行,我沒聽懂,也不想聽。
他們又去了一趟醫(yī)院,這一次時間更長。那天到我放學(xué)回家,家里還是黑燈瞎火一片。快要半夜時,我才聽到他們用鑰匙開門的聲音,只好下床去接他們。
媽媽的臉色很憔悴,爸爸的臉色很陰沉,鑰匙被他重重地甩在飯桌上,連帶著奶奶的臉色也不好看。我不敢多說話,咕噥了一句“你們回來了啊”就想溜之大吉,奶奶卻把我抓住了:“去陪陪你媽。”
媽媽的肚子還在,但臉上依舊沒有高興的表情。我有點摸不著頭腦,雖然很困,但還是坐到了媽媽身邊:“醫(yī)生怎么說?”
“那個醫(yī)生也說,是個女孩。”媽媽顯得有氣無力:“我想叫她給我打掉,但醫(yī)生說,她信教,不會給人家打孩子。公立醫(yī)院的醫(yī)生,說什么信教呢,無非就是不想給我動手術(shù)而已。她是要做主任的人了,怕我以后后悔了找她麻煩。”
媽媽看著我,好像期待我能說點什么,但我無話可說。倒是奶奶悄悄地走過來,又悄悄地說:“我覺得你們啊,太莽撞了,說打就打。也不看看自己的年紀(jì),萬一打了,身體怎么受得了啊?你要是有個萬一,我怎么跟你爸媽交代?”
“我也擔(dān)心以后再也懷不上了。”媽媽感嘆。我有些尷尬地坐在她們中間,感覺自己不應(yīng)該存在,但沒人跟我說我可以回房睡覺,我不好意思站起來。說不定她們就是要這樣的效果——彼此間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想要聊一些血脈相通的事,總需要另一個有關(guān)系的人在場,才聊得起來。
“那就生下來吧,多一個孩子也好啊。”奶奶這樣提議,又看看我,“一個孩子太少了,還是兩三個孩子才好。以后你老了,多個孩子也能多個人伺候你,不用老大一個人那么辛苦。不過,這大的我給你帶大了,小的我就幫不了你了。還好,大的能幫你看小的。”
“對啊。”爸爸似乎也很有興致,加入到對話當(dāng)中:“前段時間報紙不是寫了嗎?有一個女人也是想生兒子,懷了一對雙胞胎。醫(yī)生說都是女孩,結(jié)果就打了。打下來才發(fā)現(xiàn),是男孩!”
“好可惜啊!”奶奶和媽媽都嘆氣了。
爸爸又接著說:“去年我們回鄉(xiāng)下拜山,我們不是才找過問米婆嗎?問米婆不是說,我命里一定會有兒子嗎?人家都說,那個問米婆很準(zhǔn)的。”
他們都笑了,唯有我覺得背脊又是一陣陣發(fā)涼。他們的言下之意,我聽懂了——爸爸是想要賭一把,媽媽是擔(dān)心再也生不出,奶奶則是懷念多子多孫的從前——他們是一個利益共同體,但是當(dāng)中并沒有我。
媽媽似乎被說服了,若有所思起來。只有我一個人茫然,我比媽媽肚子里的小孩大了十幾歲,放在古代就是一輩人的年紀(jì)。別的不說,等到小孩上大學(xué)的時候,爸爸媽媽已經(jīng)60多歲了。難道不是三十多歲的我,既要照顧上了年紀(jì)的父母,還要照顧不懂事的小孩嗎?
我感到有些害怕。還好,媽媽終于想起我明天還要上學(xué),我才能繼續(xù)躺在床上。
就像過去的很多個夜晚一樣,我睡不著了。但這次我沒有啃指甲,因為我已經(jīng)沒有指甲可啃。我忍不住想,這樣的我,還有建立家庭的必要嗎?我的人生似乎已經(jīng)完滿了。我給奶奶當(dāng)過一次女兒,又會給“妹妹”當(dāng)一次媽,似乎已經(jīng)不需要別的角色,人生就過完了。
“啊,最重要的是先把明天的學(xué)上了吧。不管怎樣,父母總是愛我的,他們盡他們所能了。”我這么想著,努力讓自己覺得心滿意足,因為只有心滿意足的人才能毫無牽掛地進入睡眠。
6
再后來的日子,他們依然去香港。哪怕只是為了不浪費錢,他們都應(yīng)該去香港。不過,再去香港,媽媽過關(guān)就不容易了。
“哎呀,這次真是嚇?biāo)牢伊恕!庇幸淮危瑒傔M家門,媽媽就跟我抱怨,“這回我剛遞上通行證,就被人叫進了小黑屋,你爸在旁邊看著,臉都青了。海關(guān)第一句話就問我,‘小姐,你有沒有懷孕?’。”
“噢,那怎么辦?”我只有配合地問了一句。
“我就承認(rèn)了啊!”媽媽居然有點自豪,還有一絲難得的開心,“我把床位紙拿出來以后,海關(guān)就讓我走了。”
我沒搞清楚這有什么好開心的,但既然媽媽開心,那就好了。自從結(jié)果出來以后,經(jīng)常在家里的爸爸又變回了經(jīng)常不在家里的爸爸,他說他要賺奶粉錢。對我來說,這也算是件好事,少了一個總是挑剔你的人,大家都輕松些。但媽媽不開心,她的臉總是緊繃的。
她會忽然叫我,把我的手放到她隆起的肚子上,滿懷期待地問我:“你說,是男孩還是女孩?”
這是我小時候最討厭的差事。為了討別人歡喜,我總會笑瞇瞇說:“是個弟弟啊!”
“我真的不知道。”因為是我媽問的,所以我只能老老實實地回答,媽媽立刻不高興地甩開我的手。
沒想到,沒過多久,媽媽就問了我另一個更難回答的問題。
“你說,這個孩子我要不要打掉?”她這么問我。看她憔悴的臉色,說不定前一天晚上為了這事連覺都沒睡。
我的心在亂跳,剛回家的爸爸也在看我。他們希望從我這里的到一個借口。但我怎么能替他們做這個決定呢?哪怕我并不希望那個孩子出生,我也不會跟他們說“把孩子打掉吧!醫(yī)生都說是女孩了,你們還猶豫什么!”
我是讀過書的人,我也是一個女孩,我怎能毫無芥蒂地說出這種話呢?
所以我搖了搖頭,幾乎是第一次嚴(yán)肅地反抗了父母:“你們不可以問我,這種決定你們不應(yīng)該問我,你們自己拿主意。”
我注意到爸爸被激怒的眼神,話還沒說完就跳起來跑了。剛跑進房關(guān)上門,就聽見我爸的怒吼:“你看,生個女兒就是這樣的了!連一點主意都不能替你拿!”
我聽得手心都在出汗,連忙把房門鎖了。這是我第一次不順從,我卻比誰都難過。
還好,這種尷尬的日子也沒持續(xù)多久,他們還是去香港揭曉“最終答案”了。我的生活依然要繼續(xù)。
就在我慢慢平復(fù)內(nèi)心時,爸爸從香港打回來一個電話,我的心還是忍不住亂跳。
“恭喜你,多了一個妹妹。”他這樣通知我,但我沒從他的話里聽出“恭喜”的意味。我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回應(yīng)這份“恭喜”,只能出于禮貌,“嗯”了一聲。
我爸隨即說:“該你了,不恭喜我多了一個女兒嗎?”
我的確應(yīng)該說一聲“恭喜”,但我可以說嗎?隔著電話,我不敢確定,我爸很快就把電話掛了,16歲的我卻陷入了深深的迷夢中。
從備孕到生產(chǎn),兩三年的時間,我媽費盡心思,搭上工作,花費幾十萬,最終得到的還是一個女兒。她會崩潰嗎?爸爸會和她離婚嗎?而我,就這樣成為了一個孩子的姐姐嗎?我要怎么對待那個小孩?他們往后又會怎么對待我……
所有的疑問都壓在喉嚨,但是沒有答案。
我看著自己爛紅的右手,忽然覺得,還是多愛自己一點比較好。
結(jié)語
如今,妹妹已經(jīng)八歲,活潑可愛,媽媽似乎也不再遺憾,逐漸接受現(xiàn)實了。
爸爸媽媽已經(jīng)離婚。
而妹妹“雙非”的身份,讓她在上小學(xué)的時候,著實把我們一家人又都折騰了一陣。
作者 | 林小田
編輯 | 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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