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小米

01

我9歲時，就知道，母親是因為小時候患了小兒麻痹癥，才需要長期坐在輪椅上的。

母親性格溫和，鄰居們有事無事總喜歡來坐一坐，家里總是熱鬧的。

母親還彈得一手好琵琶。

據說，母親的琵琶是從我的外婆那兒學來的。又據說，母親15歲那年，還代表市里到省城參加民樂演奏獲得過金獎。這些，都是大姨告訴我的。所以，后來，不僅母親教我學琵琶，母親還教別的孩子琵琶。

每逢周末周日，總有七八個孩子們被大人們帶到我家，母親便教那些孩子彈琵琶。

我家只有50平方米，一室一廳一衛一廚，在醬油廠職工宿舍區的一樓，是我外婆留下來的。房小人多，便顯得更加狹窄。但那些人并不計較，這時候，母親總會以一曲《春江花月夜》作為開場白。而母親在我6歲時，就已開始教我彈《春江花月夜》。

所以，10歲以前，我認為，有一位坐在輪椅上的母親并沒有什么不好。

02

我第一次意識到母親坐在輪椅上的不好，是在我10歲那一年。

那天，母親搖著輪椅去學校接我回家，喊我的時候被同學看見，一個男同學突然沖著我說：“原來,你媽媽是殘廢的！”其他同學都“喔”了一聲，大聲嚷嚷:“原來是殘廢的……”然后嘻哈著散去。

第二天，我拒絕上學，想：如果我不上學，她的殘疾就不會被同學們用來做嘲笑我的工具吧。

母親拿了我鉛筆盒里一個長而窄的尺子，抽我的掌心，說是懲罰我不上學。

尺子重重地落下來，很疼！我承認自己是一個受不了疼的人，所以，我拒絕上學的真相從哇哇的哭聲里跑了出來。

我還邊哭邊說：“我想像別的同學一樣，有一個可以走路的媽媽?！?/p>

母親手中揮舞著的尺子停了下來。

突然，母親的哽咽聲驟然響起。

我嚇了一跳，反倒不哭了，手足無措地望著母親。

母親見了，竟又笑了，說她沒事，既然這樣，今天就別去上學了，但我要給她彈一曲《春江花月夜》。

我答應了。雖然我沒有母親彈的那般純熟、流暢，但母親沒有責怪。

03

我當然還是要上學的。

每天，母親仍然教我彈琵琶，周末仍然有一些孩子來我家向母親學習琵琶。

有時，我惹母親生氣了，母親總是要求我彈一曲《春江花月夜》作為和好的前奏。

我上初中那年，15歲，大姨帶了劉老師來家里。

劉老師是小學音樂老師，高而瘦，總愛瞇著小眼睛笑。

劉老師離過婚，后來一直沒有再娶，據說業余喜歡給報紙寫些“豆腐塊”。又據大姨說，他是聽了同行談起母親，執意要旁人介紹認識母親的。

劉老師第一次到我家，母親突然變成了一個滿面緋紅、神情羞澀的老少女。我卻沒有理劉老師，裝作沒聽到他的招呼。

于是，劉老師嘿嘿地笑著，笑聲里透出尷尬。

母親忙著打圓場，說:“不好意思，她的脾氣都被我慣壞了?！?/p>

劉老師漸漸成了我家的常客。送煤氣、送米、修理門窗、換保險絲、炒菜、做飯……他總會搶著做。

即使如此，劉老師每次來，我仍當他透明，不和他說話，擺臉色給他看，甚至有事無事和母親吵幾句。

母親當然看出了端倪，她又沉默了好幾天。

一天晚上，我上晚自習歸來，剛到家門口，就聽見母親說:“以后你還是別來了，我們的事就算了吧。”

接下來是劉老師焦急的聲音:“你是為了小米嗎？她遲早要長大的，要離開你的身邊，而你遲早需要一個男人照顧的啊。”

母親嘆了口氣，好一會兒，我才聽到她說：“算了，等小米長大了再說吧！”

晚上，我輾轉反側許久才睡著。

04

第二天下午放學，我去了劉老師的那所小學，一字一頓地問他：“劉老師，你真的會對我媽媽好嗎?”

“當然！因為你媽媽值得我對她好。”劉老師沉吟了一下，說。

兩個月后，母親和劉老師結婚了?；檠缟系膲狠S表演，是我和母親合奏的《春江花月夜》。

所有的來賓都聽得如癡如醉。

我喊劉老師“劉爸爸”。母親第一次聽到時，牽著我的手，哽咽地說：“謝謝你。媽相信他的為人，他一定對你也很好的?！?/p>

后來，我一家三口過了3年快樂的日子。

然后，我考上了大學。

我到外省上大學的前一晚，我和母親再次合奏了《春江花月夜》，這一次，劉老師成為吟唱者。

05

但走的最快的，往往是最美好的幸福。

大學畢業的那一年，我和幾位同學到深圳找工作。剛到深圳沒幾天，便接到母親病重的消息。

母親是從輪椅上摔下來，摔成重傷的。那天她獨自在家，不知道怎么回事從輪椅上摔了下來。等劉老師從學?；貋?，把母親送往醫院，母親已經因延誤搶救時間，陷入重度昏迷中。

我趕回家的第3天，母親才稍微有些意識。

醫生卻說這是回光返照。

我聽了，心重重地一墜！而更讓我意外的事情，是在母親回光返照的時候，示意大姨，把一樣東西遞給我。

那是一個小小的玉墜，大姨把她遞給我，又看了看母親。

母親微微地點頭。大姨才告訴我，其實，母親不是我的親生母親。

23年前夏天的一個下午，母親搖著輪椅到宿舍區附近的一家超市購買日用品時，發現了被拋棄在路邊、只有半周歲的我。當時，我的襁褓里只有這個玉墜，應該是我的親生母親留下的。

母親說：“這么多年了，媽直到現在才告訴你這件事，你不會怪媽吧?”

我又驚又痛！跪在母親的病床前，哭著說：“媽，我怎么會怪您呢……”

母親葬禮的那天，我為母親彈了一曲《春江花月夜》。

但是，再也沒有人能像母親一樣，和我合奏《春江花月夜》了！而這一次，劉老師沒有伴唱。

是我，獨自邊彈邊唱：“……蘆荻岸邊，唯有漁火點點，伴著人兒安眠。春江花月夜，怎不叫人流連忘返?！?/p>

注：題圖來自網絡。本文為李巧兒原創。我是一個樹洞，您有什么想傾訴的嗎？

【作者簡介】《讀者》簽約作者，微博頭條文章作者，期刊作者，長篇作者。常用筆名：李巧兒、風吹黛眉、小錦、桃李春風一枝筆、錦機織了相思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