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塵泥之韌,星火微光
時值深秋,北風如刀,卷著枯葉與沙塵,肆虐在剛剛經歷過一場戰火洗劫的邊陲小鎮上。斷壁殘垣間,彌漫著尚未散盡的硝煙、若有若無的血腥以及一種令人絕望的死寂。
就在一處傾頹的屋檐下,蜷縮著一個瘦骨伶仃的身影。那是個約莫九歲的孩子,臉上、手上糊滿了污泥,幾乎看不出本來的模樣,只有一雙眼睛,在饑餓與寒冷的侵蝕下,依舊亮得驚人,如同暗夜里兩點頑強燃燒的星火,透著一股與年齡極不相稱的兇狠與倔強。她叫阿凌,雖然此刻,她更像一頭在絕境中掙扎求生的、無名無姓的“小野”。
這并非她第一次跌入如此絕境。上一個寒冬,她幾乎就要凍斃街頭,幸得一枚從天而降般的玉佩,才勉強換得一線生機。 那玉佩質地溫潤,卻雕工丑陋,讓她在換取活命錢時受盡了白眼與刁難。
她懷里死死護著半塊早已發了霉、硬得像石頭的干餅——那是她從死人手里扒拉出來的,是她接下來幾天活命的唯一指望。幾只同樣瘦骨嶙峋的野狗圍著她低低咆哮,不遠處還有幾個比她稍大些、同樣衣衫襤褸的半大孩子虎視眈眈,涎水幾乎要從嘴角流下來。
“滾開!” 阿凌用嘶啞的、刻意壓低的嗓音發出威脅的低吼,身體緊繃如一張拉滿的弓,手里攥緊了一塊尖銳的碎瓦片,擺出了隨時準備拼命的架勢。她知道,在這人命如草芥的亂世,軟弱就等于死亡。食物,是她唯一的武器,也是她必須用命去守護的陣地。
就在這劍拔弩張之際,一陣沉穩而有力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一隊身著玄鐵盔甲、氣勢肅殺的士兵出現在巷口,為首的是一位身形魁梧、面容剛毅的中年將領。他勒住坐騎,目光如鷹隼般掃過這片廢墟,最終落在了角落里那個與野狗、乞兒對峙的、泥猴般的小小身影上。
有士兵見狀,不耐煩地上前,揮舞著馬鞭呵斥道:“哪里來的野孩子!滾開!別擋了大帥的路!”
那幾個半大孩子被士兵的氣勢嚇得一哄而散,野狗也夾著尾巴嗚咽著退開。唯有阿凌,非但沒有退縮,反而將那塊破瓦片握得更緊,齜著牙,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狼崽,喉嚨里發出威脅的“嗚嗚”聲。
“嗯?”馬上的將領——正是剛剛巡查完災情、威名赫赫的鐵秉毅將軍——發出一聲低沉的疑問。他策馬上前幾步,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渾身臟污、卻膽敢對他麾下兵士齜牙的孩子,被她那雙在污垢之下依舊燃燒著不屈火焰的眼睛深深吸引了。那眼神,不像他見過的其他流浪兒那般麻木、恐懼或哀求,而是一種近乎瘋狂的、不肯向命運低頭的生命力。
鐵將軍揮手制止了還要上前的士兵,自己翻身下馬。沉重的鐵靴踏在瓦礫遍地的地面上,發出“咔噠”的聲響。他走到阿凌面前,并未因她的污穢而露出嫌惡之色,反而微微俯下身,盡量讓自己的視線與她平齊,沉聲問道:“一塊發霉的餅,值得這么拼命?”
阿凌警惕地看著眼前這個高大的男人,他身上散發出的鐵血氣息讓她本能地感到畏懼,但那雙深邃的眼眸里似乎并沒有惡意。她抿緊了干裂的嘴唇,用盡全身力氣,嘶啞地擠出一個字:“我的!” 聲音雖小,卻異常堅定。
鐵將軍沉默地看了她一會兒,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某些久遠的東西——或許是多年前戰場上某個悍不畏死的年輕士兵,或許是某種在絕境中也要掙扎求存的堅韌。他心中微動,指了指遠處那隱約可見、連綿起伏、象征著秩序與力量的龐大軍營輪廓,再次開口,聲音低沉而有力:“小子,想每天都有飯吃嗎?”
阿凌愣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迷茫,但依舊警惕地沒有回答。
“跟我走,去軍營。”鐵將軍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有活干,就有飯吃。干不干?”
軍營?那個充滿了士兵和殺氣的地方?阿凌的心臟猛地一縮。可……每天都有飯吃?她低頭看了看懷里那塊散發著霉味的硬餅,又抬頭看了看眼前這個雖然威嚴、卻似乎給了她一線生機的男人。生存的本能最終壓倒了恐懼。她沒有說話,只是在鐵將軍轉身示意她跟上時,默默地、遲疑地邁開了腳步,遠遠地、警惕地跟在了那高大的身影和一隊鐵甲士兵的身后,走向了那個對她而言完全未知、卻可能意味著“活下去”的地方。
(二) 無名的小卒
軍營的龐大與喧囂,遠超阿凌的想象。高聳的營墻如同巨獸的脊背,望不到盡頭;林立的箭樓哨塔透著森嚴的殺氣;校場上傳來震天的吶喊與兵器碰撞的鏗鏘聲;空氣中彌漫著汗水、塵土、牲口糞便和皮革混合的復雜氣味。無數穿著各式盔甲、身形彪悍的士兵來來往往,每個人臉上都帶著一種阿凌從未見過的、屬于集體和紀律的肅穆表情。這一切都讓她這個剛剛從廢墟中爬出來的“小野”感到無比渺小和震懾。
鐵將軍并沒有過多關注她,似乎帶她回來只是一時興起。他吩咐一名親兵將她領走。那親兵顯然也對這個臟兮兮的小不點沒什么耐心,粗魯地將她帶到了軍營最深處、煙熏火燎的后勤伙房區域,交給了一個滿臉橫肉、腰間圍著油膩圍裙的伙夫頭。
“喏,新來的雜役,小子一個,看著安排吧。”親兵丟下這句話便匆匆離去。
伙夫頭捏著鼻子,上下打量了阿凌幾眼,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嫌棄。“嘖,哪兒撿來的泥猴?看著就晦氣。”他隨手從旁邊的雜物堆里翻出一套明顯是半大孩子穿過的、帶著補丁和油漬的粗布舊衣,扔到阿凌腳下。“穿上!以后就在這兒干活!劈柴、挑水、刷鍋、洗菜!手腳麻利點,不然仔細你的皮!”
阿凌默默地撿起那套散發著異味的舊衣服,沒有吭聲。她被安排住在伙房旁邊一個四面漏風、勉強能遮風擋雨的小破棚子里。這里沒人問她叫什么,從哪里來,她只是無數在軍營底層掙扎求生的無名雜役中,最新、也最不起眼的一個。
從此,她的世界便被無休止的勞作填滿。天不亮就要被粗暴地叫醒,在寒風中瑟縮著去劈那些比她手臂還粗的硬柴;要用瘦弱的肩膀挑起沉重的水桶,搖搖晃晃地往返于水井和廚房之間;要在冰冷刺骨的井水里清洗堆積如山的、帶著油膩和食物殘渣的碗碟;還要在煙熏火燎的灶臺邊,被使喚著燒火、搬運沉重的食材……伙夫們脾氣暴躁,動輒打罵,其他雜役也大多麻木而自私,有時還會搶奪她好不容易省下的那點食物。
但阿凌都默默忍受了下來。因為在這里,至少每天都能分到一碗飯。
那天晚上,當她終于結束了一天的勞累,捧著一個粗陶碗,縮在角落里,將碗里那混合著幾片菜葉、尚有余溫的雜糧飯扒拉進嘴里時,一股久違的暖意從胃里升起,瞬間驅散了部分的寒冷和疲憊。這是她自失去家人后,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吃到了“飽飯”。雖然粗糙,雖然量少,但這份溫熱的飽足感,讓她第一次在這個冰冷殘酷的世界里,感受到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活著”的實感。為了這份實感,再多的苦,她似乎都能咬牙挺過去。
(三) 灶火邊的遙望
日子在單調而繁重的勞作中一天天流逝。阿凌漸漸適應了軍營的節奏,也摸清了伙房的規矩。她依舊沉默寡言,像一株不起眼的野草,默默地在角落里汲取著生存所需的一切。她的小臉依舊臟兮兮的,身子骨也依舊瘦弱,但那雙眼睛,卻在日復一日的艱辛中,非但沒有熄滅,反而沉淀出一種更加堅韌和銳利的光芒。
伙房的位置,靠近一片塵土飛揚的大校場。每天清晨和午后,當士兵們開始操練時,那整齊劃一的腳步聲、氣勢如虹的吶喊聲、兵器碰撞時發出的清脆鏗鏘聲,總會像磁石一樣吸引著阿凌的注意力。
她會趁著挑水路過、或是躲在柴堆后短暫喘息的間隙,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的活計,偷偷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羨慕與渴望,望向那片充滿力量與陽剛之氣的場地。
她看到那些穿著不同制式鎧甲的士兵,身姿挺拔,動作矯健。他們揮舞著沉重的長矛,劈砍著堅硬的木樁,汗水浸透了他們的衣衫,卻絲毫不見疲態。她聽到他們在休息時,三五成群地高聲談論著戰斗、榮譽、守衛邊疆、保護家園。她聽到他們粗獷的笑聲,看到他們眼中那種……有目標、有力量、仿佛能掌控自己命運的光芒。
那種光芒,與她自己,以及身邊這些同樣在底層掙扎、眼神大多麻木或充滿戾氣的雜役、伙夫們,形成了如此鮮明、如此刺眼的對比。
每一次遙望,都在阿凌心中激起一陣強烈的悸動。她不想永遠待在這油膩、喧囂、充斥著飯菜餿味的灶火邊。她不想永遠做一個只能仰望別人、任人打罵欺凌的無名小卒。她想成為他們那樣的人!想穿上那身威武的鎧甲,想拿起那能斬斷一切束縛的兵器,想擁有保護自己、決定自己命運的力量!
這份遙望中的羨慕,如同埋藏在心底的火種,在日復一日的壓抑和渴望中,悄然積蓄著力量,等待著一個爆發的契機。
(四) 永不熄滅的仇恨
邊關的冬夜,來得格外早,也格外酷寒。朔風如同鬼哭狼嚎,卷著雪粒子抽打在營帳和墻壁上。伙房的工作終于結束了,喧鬧了一天的廚房漸漸安靜下來,只剩下灶膛里幾點猩紅的余燼還在茍延殘喘。
阿凌沒有立刻回自己那個四面漏風、如同冰窖般的小棚子。她實在太冷了,便縮在尚有些許余溫的灶膛邊,緊緊抱著膝蓋,試圖汲取一絲溫暖。她望著那跳動的、即將熄滅的火苗發呆,小小的身子因為寒冷和疲憊而不停地微微顫抖。
白天,她去送飯的時候,無意中聽到兩個負責運糧的老兵在閑聊。他們說起鄰近一個村子,前幾天又遭了北面蠻族小股騎兵的洗劫,情形極其慘烈,幾乎被屠戮一空,連襁褓里的嬰兒都沒放過……
“村子”、“敵軍”、“洗劫”、“屠戮”……這些冰冷的詞語,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撬開了阿凌塵封在記憶最深處的那個血色閘門。
眼前跳動的火焰,仿佛瞬間變成了記憶中家鄉那場沖天的大火!火光映紅了半邊天,也映照出那些穿著異族服飾、面目猙獰的敵兵殘忍的獰笑!耳邊似乎又響起了母親絕望的尖叫、父親憤怒不甘的嘶吼、還有年幼弟弟那撕心裂肺的哭喊……以及,最后那柄沾滿鮮血、狠狠揮下的屠刀!
強烈的悔恨和深入骨髓的仇恨,如同無數條毒蛇,瘋狂地啃噬著她的心臟。她恨!恨那些毫無人性的敵人!更恨那個時候弱小無能、只能眼睜睜看著親人一個個慘死、連保護身邊最后一點溫暖都做不到的自己!
如果她當時能強一點!哪怕只有一點點力量!是不是就能和父母一起戰斗?是不是……就能救下弟弟?!
“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低吼從她喉嚨里擠出。她死死地咬著自己的嘴唇,直到嘗到那股熟悉的、帶著鐵銹味的血腥。指甲深深地掐進了手心,帶來尖銳的疼痛,卻絲毫無法緩解心中的劇痛。
她伏在冰冷的地面上,小小的身軀因為巨大的悲痛和憤怒而劇烈地顫抖著。她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用盡全身力氣發著血誓:
一定要變強!一定要活下去!要變得比任何人都強!強到足以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強到能讓那些奪走她一切的敵人血債血償!強到……能守護這片土地,不讓更多的人經歷她這樣的家破人亡!
“保家衛國”這四個字,在此刻,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口號,而是用血淚和仇恨澆筑而成、刻入她靈魂深處、永不磨滅的唯一執念!
(五) 石板上的秘密
仇恨是最好的燃料,而求生的本能則是最堅韌的驅動力。從那個在灶膛邊痛哭失聲的夜晚之后,阿凌(小野)似乎變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努力了。
她知道,光有力氣是不夠的。那些能指揮戰斗、決定別人生死的軍官,他們都識字,懂兵法。而她,目不識丁,如同螻蟻。于是,她開始了自己的“偷學”計劃。
這計劃進行得極其艱難,也極其隱秘。她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碎片時間和機會。
清晨挑水路過布告欄時,她會偷偷記下字形;運送食材經過書吏營房外時,她會豎起耳朵聽那些陌生的詞語;撿到廢棄的字紙便如獲至寶般藏起。同時,她也開始偷偷觀察士兵們的訓練,將那些基礎的拳腳招式、刀槍的劈砍格擋默默記在心里。
她需要一個足夠隱蔽的地方來練習這些“偷來”的知識和動作。日子久了,她發現 馬廄旁邊的空地最為合適。這里氣味稍重,尋常士兵若無要事不會久留,而負責照料馬匹的馬夫們大多時候也只是定時過來,只要小心些,不易被發現。更重要的是, 這里有……馬兒的陪伴。
阿凌漸漸 習慣了倚靠著馬廄粗糙的木欄,就著微弱的晨光或夕陽余暉,在撿來的石板上,用木炭或石子練習寫字。馬廄里傳來馬兒低沉的鼻息、咀嚼草料時滿足的聲音,混合著干草和馬匹特有的溫暖氣味,這一切神奇的安撫了她因時刻警惕而緊繃的神經。
有時,會有好奇的軍馬將頭探出隔欄,用它們那雙濕漉漉、清澈如深潭的大眼睛安靜地看著她,長長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樣忽閃著。阿凌會停下筆,回望那純凈無辜的眼神,心中會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意。 她很喜歡馬。
在這些高大、沉默的生靈面前,她反而感到一種奇異的安全感和放松。她不必偽裝得那么徹底,不必時時刻刻緊繃著神經扮演一個莽撞的“小子”。當她寫下那些承載著血海深仇的字眼(比如“恨”、“寇”、“家”),或是偶爾練習寫下那個絕不能被任何人知曉的 “女”字時,她會抬眼看看身旁的馬兒, 仿佛在無聲地訴說。
她覺得,這些美麗的生靈似乎能讀懂她深藏心底的秘密, 那些無法對任何人言說的女兒身之苦,那份沉甸甸的、想要變強卻又不知前路的迷茫與孤獨。馬兒不會說話,不會評判,不會泄密,只是安靜地存在著,用它們溫熱的氣息和偶爾輕柔的響鼻,回應著她無聲的傾訴。
這秘密的練習,伴隨著馬兒溫順的陪伴,成了她枯燥、卑微、充滿苦難的雜役生活中唯一的亮色和隱秘的慰藉。是支撐她忍受饑餓、寒冷、打罵和無盡勞作的動力之一。
每一次在石板上寫下一個歪歪扭扭的字,每一次在馬兒安靜的注視下笨拙地比劃著拳腳,她都感覺自己離那個“變強”的目標,又近了一絲絲。這微弱的、在塵埃與馬糞味中頑強生長的希望之光,雖然尚無人知曉,卻注定要在未來的某一天,沖破黑暗,綻放出令人難以置信的光芒。而此刻,她依舊是那個沉默寡言、在軍營底層掙扎求存的“小野”,在無人注意的馬廄旁,用自己的方式,為未來的“凌云”之路,奠定著第一塊粗糙卻無比堅硬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