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燈下識途,雙星初逢
日子在劈柴挑水、刷鍋洗碗的單調循環中悄然流逝。阿凌(小野)就像一顆被遺忘在角落里的石子,沉默地承受著軍營底層的艱辛與磋磨。然而,那顆在絕境中燃起的求生之火,并未因日復一日的勞作而熄滅,反而以一種更加隱秘的方式,在她心底積蓄著力量。她依然在每一個可能的間隙,用盡一切辦法“偷學”。
或許是上天終究不忍看這株頑強的野草就此湮沒于塵泥,一絲微弱的轉機,在她自己都未曾察覺之時悄然降臨。
那是一個尋常的午后,后勤區域相對安靜。阿凌剛把一大筐洗干凈的蘿卜搬到庫房附近,趁著四下無人,便又蹲在庫房后墻一處避風的角落里,撿起一小截木炭,在一塊還算平整的石板上,專注地練習著前幾天從布告欄上偷偷記下的幾個字——“兵”、“甲”、“糧”、“草”。她寫得極其認真,小小的眉頭緊蹙著,渾然忘卻了周遭的一切,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手中那截黑色的木炭和石板上那些歪歪扭扭卻承載著她全部希望的字跡。
恰在此時,鐵秉毅將軍正好陪同一位負責監察軍紀、面容嚴肅的文官巡視到后勤區域。他們的腳步聲被風聲和遠處校場的嘈雜所掩蓋,直到走近了才被阿凌察覺。
那文官眼尖,一眼便看到了角落里那個縮著身子、在地上涂畫著什么的“小雜役”。他眉頭一皺,正要開口斥責這種“不務正業”的行為,卻被身旁的鐵將軍抬手阻止了。
鐵將軍的目光銳利如鷹,落在了地上那幾個雖然稚嫩、筆畫歪斜,但結構卻有模有樣、顯然是經過反復練習的字上。他認得這個“小子”,就是那個在廢墟里像狼崽一樣護食、眼神倔強得讓他印象深刻的乞兒。他一直以為她和其他雜役一樣,不過是為了混口飯吃、麻木度日,沒想到……她竟然在偷偷識字?而且,看這專注的勁頭,顯然不是一日之功。
這孩子身上,似乎真的藏著些不一樣的東西。
鐵將軍沒有出聲驚動她,只是深深地看了她那沾滿灰塵、卻異常認真的小臉一眼,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與深思。然后,他不動聲色地示意文官繼續前行,仿佛什么也沒看見。
阿凌察覺到有人時猛地抬頭,只看到兩個高大的背影轉過墻角,消失不見。她嚇了一跳,連忙用腳擦掉石板上的字跡,心中一陣后怕。幸好沒被發現。她并不知道,就是這無意中的一瞥,已在她和這位鐵血將軍之間,悄然系上了一根命運的絲線。這一點微弱的火花,雖未立刻燎原,卻已在將軍心中,為她留下了一個特殊的印記。
幾天后的一個深夜,阿凌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剛準備蜷進自己那個冰冷的小棚子里,一個黑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門口。是將軍身邊的一個親兵。
“小子,跟我來,將軍有事吩咐。”親兵的聲音不高,卻帶著軍人的簡潔與威嚴。
阿凌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將軍找她?難道是白天偷學寫字被發現了?要挨罰嗎?她心中忐忑不安,卻不敢違抗,只能低著頭,默默地跟在親兵身后。
然而,親兵并沒有將她帶到將軍的主帳,而是領著她穿過幾條寂靜的營道,來到了一處偏僻的、似乎是堆放舊卷宗或充當臨時書房的小帳篷前。帳篷里透出昏黃的燈光。
“進去吧。”親兵交代了一句,便轉身離開了。
阿凌遲疑了一下,掀開厚重的氈簾走了進去。帳篷內,一盞油燈如豆,映照著一位面容和善、留著山羊胡須、身著舊兵服的老者。老者看起來約莫五六十歲年紀,雙手沾滿了墨跡,正坐在一張矮幾后整理著一堆泛黃的紙張。帳篷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墨香和舊紙張特有的味道。
“你就是……小野?”老者抬起頭,看向阿凌,眼中帶著溫和的笑意。
阿凌點點頭,心中依舊充滿疑惑和不安。
就在這時,帳簾再次被掀開,鐵將軍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并未走進來,只是目光沉沉地看著阿凌,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小子,這位是張師傅,軍中宿吏,通曉文墨,也懂些拳腳功夫。從今往后,你每日勞作之后,便來此處一個時辰,跟著張師傅識字、明理。此乃你莫大的機緣,須得用心學,不可懈怠,更不可聲張。若有半分辜負,軍法無情。可明白?”
阿凌徹底愣住了。識字?明理?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巨大的驚喜如同暖流瞬間沖散了她所有的疲憊和恐懼。她猛地跪倒在地,對著帳門口的將軍和帳內的張師傅,重重地磕了一個頭,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小……小人明白!謝將軍!謝張師傅!”
鐵將軍沒有再多言,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轉身離去,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帳篷內,張師傅放下手中的紙張,走到阿凌面前,將她扶了起來,和藹地笑道:“好孩子,快起來。將軍看重你,是你的福分。往后,老夫定當傾囊相授。只是這讀書習武,皆是苦差事,你可得有這份恒心才行啊。”
“小人不怕苦!小人一定用心學!”阿凌抬起頭,眼中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光芒,那光芒足以點亮這昏暗的油燈,也照亮了她此前一片黑暗的人生。
從那天起,阿凌(小野)的生活,在依舊繁重的勞作之外,多了一份秘密的期待。每天深夜,當伙房的喧囂散去,她便會悄悄溜到張師傅的小帳篷里,借著那盞昏黃的油燈,開始她渴望已久的學習。
張師傅果然是個好老師。他從最基礎的筆畫、字形教起,耐心細致。阿凌雖然基礎全無,但她那顆在逆境中磨礪出的堅韌和專注力,讓她學得異常刻苦,也異常迅速。她像一塊干涸的海綿,瘋狂地吸收著知識的甘霖。張師傅不僅教她識字,還給她講解一些簡單的做人道理、軍中紀律,偶爾還會指點她幾個最基礎的、用以強身健體的拳腳架勢。
黑暗中,似乎真的有一條模糊的小路,在燈火的指引下,向她緩緩延伸開來。
(二) 初遇驕陽
大約一年后,阿凌(小野)已經不再是那個完全目不識丁的雜役了。她不僅認識了許多常用字,能勉強閱讀一些簡單的軍報文書,身體也因為規律的(雖然依舊不足的)飲食和張師傅教授的基礎拳腳而變得結實了一些,不再像一陣風就能吹倒。她依舊沉默寡言,但眼神中的光芒卻越發內斂而銳利。
這一天,她剛結束在張師傅那里的“夜課”,正準備悄悄溜回自己的小棚子,卻被將軍的親兵叫住,讓她去將軍營帳前候著。
阿凌心中疑惑,來到帳前,看到鐵將軍正負手而立,身邊還站著一個少年。那少年看起來約莫十二三歲年紀,比她高出半個頭,身板挺得筆直,穿著一身雖然略顯陳舊但漿洗得干干凈凈的青布短衫,濃眉大眼,鼻梁挺直,眼神明亮得如同初升的驕陽,臉上帶著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驕傲和不服輸的勁頭。
“小野,過來。”鐵將軍招了招手。
阿凌走上前,好奇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少年。
“這是承峰,”鐵將軍指著少年介紹道,聲音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情,“是已故承天雄副將的獨子。他母親本想讓他安心讀書,這小子卻自己偷跑來了邊關,一心要繼承父志,投身軍旅。老夫允了他,以后就在營里好好歷練。”
他又轉向承峰:“承峰,這是小野,比你早來軍營幾年,也跟著張師傅識得幾個字,粗通些拳腳。以后你就跟著他,讓他帶你先熟悉熟悉軍營的環境。”
最后,鐵將軍對不知何時也來到附近的張師傅說道:“張師傅,以后這兩個小子,就一并交給你了。文的武的,你都多費心。讓他們互相做個伴,也互相較量著,看誰更能成器!”
承峰這才將目光投向眼前這個比自己矮小、瘦弱、看起來還有些臟兮兮的“小野”。他聽將軍說她也識字懂拳腳,眼中立刻充滿了審視和濃濃的競爭意味。他出身將門,雖然家道中落,但骨子里有著天生的驕傲,絕不甘心屈居人后,尤其是在這個看起來遠不如自己的“雜役”面前。
阿凌也同樣在打量著承峰。她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自信和隱藏的力量,還有那毫不掩飾的競爭欲。她心中立刻升起了強烈的較勁念頭——這家伙,看起來就不好對付!但,那又如何?她從塵埃里爬出來,靠的就是一股不服輸的狠勁!
兩個年紀相仿(雖然外表差異巨大)的少年,就這樣在鐵將軍的安排下,開始了他們共同學習、也注定充滿無休止競爭的軍旅生涯。空氣中,仿佛已經能嗅到無聲的火藥味。
老將軍的安排,果然起到了“鯰魚效應”。承峰的到來,像一塊投入平靜池塘的石子,徹底攪動了阿凌的學習節奏,也激發了兩人骨子里的好勝心。
他們的“比試”,幾乎滲透到了軍營生活的方方面面。有時,當她和承峰又一次因為訓練較勁而吵得不可開交、引來不少士兵圍觀起哄時,阿凌偶爾會瞥見那個比他們稍年長、總是沉默寡言的穆青。他并不參與其中,只是抱著手臂,安靜地靠在不遠處的木樁或墻邊,用一種過于平靜、甚至帶著幾分審視的目光看著他們,仿佛在分析著他們的招式路數,而非單純看熱鬧。那深邃的眼神,偶爾會讓阿凌感到一絲莫名的不自在,卻也無暇多想,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與承峰的爭執上。
在張師傅的課堂上,情況很快變得涇渭分明。阿凌雖然起步晚,但她那顆在生存線上掙扎磨礪出的頭腦,對于文字、算數、乃至張師傅偶爾講解的簡單兵法陣型,有著驚人的理解力和舉一反三的能力。她常常能更快地掌握要點,甚至提出一些讓張師傅都暗自點頭的疑問。這讓從小自視甚高、認為讀書是自己強項的承峰感到極其挫敗,常常被阿凌那看似不經意的“一點就透”氣得咬牙切齒,下課后便更加瘋狂地埋頭苦讀。
然而,在需要體力和基礎武藝的訓練場上,情況則完全反了過來。承峰畢竟年長一歲,又是將門之后,從小打下了不錯的底子,體格也遠比長期營養不良的阿凌健壯。無論是負重跑、力量訓練,還是基礎拳腳、刀槍對練,他都占據著明顯的優勢。他的拳頭更重,耐力更好,招式也更標準有力。
但阿凌從未退縮。她知道自己的劣勢,便將生存中學來的所有智慧都用在了訓練場上。她身形靈活,速度奇快,總能像泥鰍一樣躲過承峰勢大力沉的攻擊;她出手狠辣,角度刁鉆,往往能在看似不可能的情況下找到破綻反擊;她還有一股近乎自虐的韌勁和不要命的狠勁,哪怕被打倒在地,也要立刻像彈簧一樣跳起來,用更加兇狠的眼神瞪回去,尋找下一個攻擊的機會。
他們的對練,常常以兩敗俱傷告終。承峰或許能在力量上壓制阿凌,卻總會被她層出不窮的“怪招”和那股拼命三郎的氣勢搞得狼狽不堪;而阿凌雖然能在技巧和時機上占得便宜,卻也常常因為力量不足而被承峰打得鼻青臉腫。
張師傅看著這兩個互相較勁、卻又都在飛速進步的少年,常常是捻須微笑,偶爾也會頭疼不已。他們的競爭,從課堂延伸到訓練場,從正式切磋到私下里的任何一個角落——搶奪訓練器械、比較劈柴速度、甚至是為了爭搶伙房里最后一塊肉餅而大打出手,鬧得整個后勤區域雞飛狗跳。
但就在這永無休止的競爭與碰撞中,一種奇特的、只有他們彼此才能理解的情誼,也在悄然滋生。他們是彼此最強勁的對手,也是最了解對方弱點和優點的人;他們會在訓練中毫不留情地將對方打倒,卻也會在對方真正遇到危險時,毫不猶豫地站出來并肩作戰。他們見證了彼此最狼狽不堪的時刻,也分享了每一次微小進步帶來的喜悅。這種亦敵亦友、相伴成長的關系,如同兩塊互相打磨的頑石,在汗水、傷痛和不服輸的火焰中,漸漸顯露出未來將星的雛形。
(三) 家書遙寄,無聲牽掛
軍營的生活雖然艱苦,但也并非完全與世隔絕。每隔一段時間,負責后勤運輸的隊伍會從后方帶來補給,其中也夾帶著士兵們的家書和包裹。這通常是營地里難得的喧囂與溫情交織的時刻。
每到這時,阿凌(小野)總是會默默地躲在一旁。看著那些平日里粗獷豪邁的漢子們,在聽到自己名字被念到時,臉上瞬間綻放出那種混雜著急切與喜悅的光彩;看著他們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或眉頭緊鎖,或咧嘴傻笑;看著他們打開包裹,拿出里面或許只是一雙新納的布鞋、幾塊家鄉的糕點時,那副恨不得向全世界炫耀的滿足與珍惜……她的心中總會涌起一陣尖銳的、幾乎讓她無法呼吸的酸楚和羨慕。
她沒有家,也沒有親人了。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人惦記著給她寄來一封噓寒問暖的信,或是一個塞滿了笨拙卻溫暖的牽掛的包裹。她是無根的浮萍,是冰冷土地上無人問津的野草。這份認知,像一根細小的冰刺,總在這些時刻,不偏不倚地扎在她心上最柔軟的地方,提醒著她的孤單。
在所有士兵中,承峰無疑是少數能經常收到家信和包裹的“幸運兒”之一。他遠在京城的母親顯然對他這個唯一的兒子牽掛備至,每次寄來的包裹都又大又沉,像是要把所有思念都塞進去。阿凌注意到,承峰每次拆包裹時,對母親的親筆信和那些一看就是長輩細心準備的吃穿用度,會仔細看好,妥善收起,嘴角有時還會帶著一絲少年人特有的、對母親嘮叨的無奈又溫暖的笑意。
但包裹里,常常還有另外幾封信,數量還不少。那信封的材質似乎更精致些,上面的字跡也娟秀清麗,帶著一種與軍營的粗獷格格不入的雅致,一看便知是出自年輕女子之手。
然而,令阿凌感到無比好奇甚至有些不解的是,承峰對于這些明顯不同的信件,卻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甚至可以說是刻意忽略。他通常只是拿起信封快速掃一眼,有時會微微皺起眉頭,有時嘴角會不耐煩地撇一下,然后便隨手將它們塞到包裹最底層,或者干脆就丟在一旁,似乎完全沒有立刻拆看的興趣。這與他小心翼翼展開母親家書時的專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為什么呢?阿凌想不明白。在她看來,任何來自遠方的消息都彌足珍貴,尤其這明顯包含著情誼的信件。難道是他不喜歡寫信的那個人?還是覺得這些女兒家的心事太過麻煩?她不知道,只是將這份小小的疑惑,連同那份無法言說的羨慕,一同悄悄藏在了心底。
或許是阿凌那混雜著羨慕與落寞的眼神太過專注,連一向有些粗枝大葉、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承峰也漸漸察覺到了。起初他或許并未在意,但次數多了,偶爾一抬頭,便能看到那個總是默默站在遠處、眼神復雜地望著別人拆家信的瘦小身影。他似乎在那雙清澈卻帶著倔強的眼睛里,讀到了一絲與自己截然不同的、深深的孤寂。
于是,在某一次收到包裹后,承峰在分揀完母親的東西后,手里拿著一塊還帶著油紙香味的、他母親親手做的京式糕點,猶豫了一下,還是略顯別扭地走到了正在角落里默默劈柴、仿佛與整個世界隔絕的阿凌面前。他將糕點硬邦邦地塞到她手里,聲音有些不自然:“喏,這個……我娘做得太多了,吃不完,給你。”
他說完,不等阿凌驚訝地抬頭,便像是完成了什么艱巨任務一般,有些倉促地轉身走開了,留下阿凌愣愣地看著手里那塊香甜松軟、與軍營伙食截然不同的糕點,又看了看承峰那略顯僵硬的背影。一股復雜而溫暖的情緒,在她心中悄然蔓延。這是她來到軍營后,第一次收到來自“家”的饋贈,盡管這份饋贈是如此的間接和笨拙。
自那以后,這種情況偶爾還會發生。承峰會以各種“吃不完”、“用不上”、“我用著不合身”的理由,將他母親寄來的一些零碎物件——或許是一雙更厚實的襪子,或許是一小罐防凍瘡的油脂,或者是一些方便攜帶的肉干——分享給阿凌。
再后來,甚至有一次寒冬將至,承峰直接扔給她一雙嶄新的、尺寸似乎比他略小一些、明顯是新做的棉鞋內里,和一件同樣是新做的、可以絮在冬衣里保暖的棉坎肩。面對阿凌詢問的目光,他只含含糊糊、有些不耐煩地說道:“我娘不知道從哪兒聽說了……這邊關冷,就多備了一份,你拿著吧,啰嗦什么!”
阿凌默默地收下了這份沉甸甸的“多備了一份”。她低頭看著那針腳細密、帶著陽光和棉絮味道的衣物,心中明白,這背后一定有承峰的影子,或許是他在給母親的回信中,偶爾提及了軍營里有這么一個不起眼的、需要照顧的“小兄弟”吧。這份來自陌生遠方的、間接的關懷,如同冬日里最溫暖的一盆炭火,雖不足以徹底驅散她生活的嚴寒與內心的孤寂,卻在她那顆堅硬的心房壁壘上,悄悄融開了一個小小的、透著暖光的角落。她與承峰之間,那份在無休止的競爭與對抗之外的、更為復雜和微妙的情誼,也在這些細微的互動中,于無聲處,悄然加深。